□ 徐 林

從公元455 年的《且渠封戴墓表》至公元782 年的《高耀墓志銘》,高昌墓表書跡時間跨度三百二十多年。高昌墓表與中原地區的碑刻資料為研究古代高昌地區的政治、經濟、文化、歷史、宗教等提供了重要線索。高昌墓表所遺存的作品多數以書而未刻的形式存在,很好地再現了當時西域書法的特點以及與中原地區碑刻書法的異同。本文將高昌墓表中的《令狐天恩墓表》與北魏《牛橛造像記》在點畫、字法、章法方面進行對比,以此窺探高昌墓表與北魏石刻之間的聯系。
公元2 世紀后期,東漢先后經過了兩次戰亂——“黃巾起義”和“董卓之亂”,公元220 年,曹丕強迫漢獻帝禪讓,建立曹魏,到公元589 年隋滅陳完成了大一統,在這近四百年的時間里,中原經歷了三國兩晉十六國與南北朝時期,政局紛亂,政權更迭頻繁,史稱魏晉南北朝時期。魏晉南北朝時期的西域也處于動蕩重組、相互兼并的時期,天山南北各有龜茲、于闐、鄯善、車師、烏孫等,并有高車、堅昆等游牧民族。
魏晉時期,碑刻數量極少,其主要原因在于禁碑。《宋書·志第五·禮二》:“至建安十年(205 年),魏武帝以天下凋敝,下令不得厚葬,又禁立碑。”①這條政令執行得很嚴格,即使王公貴族也不敢違背,加之戰亂頻發,社會動蕩不安,魏晉時期所存碑刻極少,因此在魏晉時期碑刻書法發展一直處于低迷狀態。在南北朝時碑刻得到復蘇,尤其是北魏,碑刻、墓志、摩崖刻石、造像題記大興,開啟了魏碑時代。中國書法在南北朝時期開始進入“北碑南帖”的時代,也是楷書發展的第一個高峰。當時南北分割,南北兩派形成兩種不同的書法風格。南派以王羲之為代表,風格疏放,多尺牘,北派則以碑刻為主。康有為在其《廣藝舟雙楫》中提到:“凡魏碑,隨取一家,皆足成體。盡合諸家,則為具美。”②魏碑在繼承了隸書的法則后,增加提按與欹側,并逐漸形成楷法,從而使魏碑成為楷書系統里重要的一部分。這也是書法發展史中承上啟下的階段,其上承漢晉,下啟唐宋,在中國書法史上的地位是非常特殊的。
從兩晉到北魏經“五胡亂華”時期得以大一統,西域則經歷了柔然、吐谷渾等政權的相繼統治。在政治上,中原地區統治階級對西域的管理仍然沒有中斷,西域地區各新舊政權依然同中原地區保持聯系。西晉前后,為躲避戰亂,中原地區漢族人口大量向高昌地區(今吐魯番)遷移,途經河西走廊一帶,使高昌及其周邊地帶的人口不斷增加,社會經濟逐漸繁榮起來。公元5 世紀末,張孟明、闞伯周等地方政權出現在高昌地區,并于公元499 年,由漢人麴嘉世統一了高昌地區,高昌地區由此進入了鼎盛時期,麴氏家族是從甘肅遷移至高昌地區的,其將中原的政治制度、生活方式引入這一地區。在文化上,西域與中原地區的交流始終沒有中斷且不斷加強,因此在文化交流交融的過程中,西域文化受到中原文化的滋養、輻射,而作為西域文化之一的西域書法,也自覺或不自覺地受到中原書法文化的影響,得到蓬勃發展,也因西域所遺留的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書法作品較為豐富,包含墓表、碑刻、石窟題記、紙帛文書、簡牘等,其中尤以碑刻書法遺存最多,如墓表形式的磚志,多數作品可與中原地區的魏碑相媲美,較為典型的就是《令狐天恩墓表》。

《牛橛造像記》原石

《令狐天恩墓表》原磚
魏晉南北朝時期是書法藝術逐漸走向成熟的時期,同時也是西域書法發展的黃金時期。當時,中原與西域之間一直保持著政令傳遞,民間一直保持有頻繁的書信往來,書面文字的交流頻繁。文字在這種情況下,得到更廣泛而頻繁的應用,其藝術價值也在不斷提升。在這個時期,西域書法一方面傳承學習中原地區書法藝術,另一方面又將西域的風土人情及粗獷的民風融入其中。
在魏晉南北朝時期的高昌墓表中,保存有大量成熟時期的魏碑體墓磚,如:《王亢祉墓表》《蘇玄勝妻賈氏墓表》《令狐天恩墓表》等。高昌地區雖與中原地區相隔甚遠,但其書法與中原的北朝石刻碑版遙相呼應,成為西域魏碑體書法的典范。中原地區北朝石刻中的《牛橛造像記》,全稱《太和十九年十一月長樂王丘穆陵亮夫人尉遲為亡息牛橛造彌勒像記》,龍門二十品之一。碑高100 厘米,寬34 厘米,是長樂王丘穆陵亮夫人尉遲氏(后改為“尉”姓)為亡去的兒子牛橛所造,過去曾有“牛橛龕”之稱。造像碑座中間雕刻蓮花一朵,左右二力士抬手作托舉狀,形象生動逼真。《令狐天恩墓表》書寫時間近北朝末期,1930 年出土自新疆吐魯番市西部,此墓表為磚質,墨書,有界格,六行,行八字,共四十八字,縱41.6 厘米、橫41 厘米、厚4.8 厘米。墓表中郡內干將、戶曹參軍為官職名,官在七品,交河郡北朝時為高昌國郡城。
點:在《令狐天恩墓表》與《牛橛造像記》中,點畫的形態大多都呈三角形,雄渾俊厚。于筆跡而言,都是露鋒起筆,行筆至點的中部時頓筆直行,收筆處做回鋒處理。正如康有為評:“皆雄峻偉茂,極意發宕,方筆之極軌。”③

《牛橛造像記》中的“于”“亮”二字

《令狐天恩墓表》中的“辛”“交”二字
橫:在《牛橛造像記》中,橫畫大都橫切入筆,筆畫中部方曲并用,收筆處,向右下做頓筆處理,呈方切狀,左低右高的斜勢明顯,如:“十”“王”“一”等字。《令狐天恩墓表》中,橫畫斜切入筆較多,同時也有逆鋒入筆,橫畫中斷曲直并用,左低右高的斜勢明顯,收筆處既有順鋒出筆呈尖狀的,也有回鋒收筆呈圓潤狀。如:“延”“未”“一”等字。
總體來看,《牛橛造像記》中的橫畫相對單一,變化不夠豐富。而《令狐天恩墓表》中的橫畫,不僅在起收筆上有豐富的變化,而且在橫畫的行筆過程中粗細變化也是豐富多樣。

《牛橛造像記》中的“王”“十”二字

《令狐天恩墓表》中的“未”“延”二字

《令狐天恩墓表》中的“水”“戶”二字
撇:《牛橛造像記》中的撇畫,以斜切入筆,起筆處大都以方整為主,其中也有起筆較圓的,如“太”字。收筆處既存有順鋒出尖,也有回鋒收筆呈圓厚狀。通觀全碑,撇畫變化較為豐富且整體書寫比較靈動。
《令狐天恩墓表》中的撇畫,約有橫切和逆鋒向上起筆兩種,收筆既有順鋒出筆也有向左推筆后再順鋒自然出鋒,還存有含蓄收筆,如:“水”字。撇畫在單字間的對比沒有明顯變化,但字與字之間的撇畫在粗細、形態以及起收筆形態上的變化較豐富。

《牛橛造像記》中的“太”“像”二字
豎:《牛橛造像記》中,豎畫以方切入筆,橫切或方切為主。豎畫起筆處樸拙渾厚,金石味十足,點畫終段較細,凸顯了點畫整體的靈動性;收筆處作懸針狀,稍含蓄,部分字的豎畫略帶弧度,極具趣味性。如:“生”“尉”等字。
《令狐天恩墓表》中豎畫變化豐富,起筆形態多樣,約有順鋒橫切入筆和逆鋒向上起筆兩種,寓圓于方,方中寓圓。點畫有明顯的粗細變化,大部分豎畫略帶弧度,相比《牛橛造像記》更富趣味性。

《牛橛造像記》中的“尉”“生”二字

《令狐天恩墓表》中的“十”“轉”二字
捺:捺畫約分為兩種:“平捺”和“斜捺”,此兩塊碑版的捺畫書寫方法大抵一致。《牛橛造像記》中捺畫逆入起筆搓鋒行筆,行筆至捺腳出鋒處稍作停頓,然后折筆出捺腳,收筆作含蓄處理。《令狐天恩墓表》中的捺畫起筆大都順鋒尖入,中鋒行筆,行筆至捺腳處折筆出捺腳,收筆尖銳,但有刀刻意味。

《牛橛造像記》中的“永”“造”二字

《令狐天恩墓表》中的“天”“春”二字
結構:觀《牛橛造像記》,字形趨扁,字法茂密而左右舒展,神態寬博曠達而意境高遠。其書法字法屬“斜劃緊結”之勢,內密外疏。康有為曾對“龍門二十品”有詳細論評:“體裁俊偉,筆氣深厚,恢恢乎有太平之像。故言碑者,必稱魏碑也。”④在寬厚方拙的點畫組合中,將結構的緊密突出的尤為明顯,“體莊茂而宕以逸氣,力沉著而出以澀筆,要以茂密為宗”,⑤碑刻中的每一個字都體現了收與放、疏與密、正與斜的辯證統一,與南朝飄逸之風截然相反,欹側之勢尤為突出,大多呈左低右高之形態。
《令狐天恩墓表》在高昌墓志中屬“魏碑型楷書”。在字法上具備楷書的基本特征,屬“斜劃內擫”結構,同時又雜糅魏碑書體結字緊密,點畫方勁的特點。在高昌墓志中有墨跡和刻跡兩種,墨跡傳達出雅致飄逸之趣味,刻跡則變曲為直,傳達出方峻森嚴之審美。
章法:《牛橛造像記》和《令狐天恩墓表》都存有界格。在《牛橛造像記》中每個字都在界格之內,通觀全碑整齊統一,仔細觀察,每個字并不是板正均勻的排布在界格之內,而是字形有大小、長短、平正、欹側之變化。“其筆氣渾厚,意態跳宕;長短大小,各因其體;分行布白,自妙其致;寓變化于整齊之中,藏奇崛于方平之內,皆極精彩。”⑥造像題記的章法表現與其字法的險絕中求平穩、平正中生欹側的特征相契合,表達出一種既對立又統一的審美逸趣,體現了北朝時期書丹者精熟的書藝,其在對碑版的整體章法安排中,在不打破界格這種呆板限制的基礎上,力求突破界格的束縛,表現每個字的靈動性。
在高昌墓表中,章法大抵分無界格、豎線格、橫豎界格三種。而《令狐天恩墓表》屬橫豎界格中的長條形界格,長條形界格是長大于寬的樣式。由于是長條形界格,所以造成行距緊,列距松的特點,墓志內容隨格而書,字法隨格而變,字形縱勢明顯。《令狐天恩墓表》雖有界格,但書丹者在書寫過程中,并沒有受到界格的羈絆,而是在界格中將每個字安排得錯落有致,使行氣非常連貫,打破了界格這種刻板的形式。

高昌故城南城垣遺址

龍門二十品之一《牛橛造像記》造像所在地龍門石窟外景
綜上所述,《令狐天恩墓表》和《牛橛造像記》最大的共同特點是呈斜劃緊結式,內部收緊,四圍放射,結體茂密,在轉折處有明顯地頓筆,點畫飽滿、剛勁、有力。《牛橛造像記》體勢方峻嚴整,用筆凌厲果斷,橫畫多側鋒切入,豎畫作懸針狀,點成三角狀,具有挺峭爽朗之意味。其字形趨扁,結體左右舒展,神態雄強恣肆,意境古茂,法度嚴謹且不失活潑,突顯出一種理性的力量美。當然,《令狐天恩墓表》在傳達出肅穆莊嚴的字態的同時,點畫的起、行、收上更加注重其筆勢連貫與書寫意味。高昌國后期出現的墓磚中具有行書筆意的楷書不止一塊,《令狐天恩墓表》就是其中之一。
筆者認為在《令狐天恩墓表》中出現此特點的原因主要有:
一是《牛橛造像記》刻于公元495 年,《令狐天恩墓表》寫于公元571 年,兩者在時間上相差76 年,且中原地區與西域在地理位置上相隔甚遠,兩地區在書法傳播中,必然存在些許偏差。西域地區的書丹者在書寫過程中對魏碑書法進行了改造,加入個人的書寫意趣也是原因之一。
二是書寫材料的不同。中原地區魏碑書法都是以石頭為主要載體,因石頭質地堅硬,書丹者在書寫碑文時更容易表現出方整銳利之感,又因北朝刻工大致有政府刻工(即“百工戶”)和民間群眾刻工兩種類型。牛橛生于王公貴族之家,其碑文刊刻所用到的刻工必然是“百工”,這些“百工”在政府管理下,不準許他們讀書、轉行等,且需終身勞作。他們有精湛的刊刻技術,但他們不認識文字,碑文的文字在這些刻工眼里只是一些簡單的符號,他們刻出來的文字外形與書丹者的書寫高度相似,但由于刻工對書法藝術的理解程度不一,最終呈現出來的結果存在些許差異。《令狐天恩墓表》則是在磚上進行書寫,可能因為時間或風俗等原因,并沒有將其刻出來,這才讓后人看到了這種筆跡,觀察到其生動的點畫形態以及字的神態等。《令狐天恩墓表》這類帶有行書筆意的磚文,通過點畫之間的細微之處欣賞到書法韻味。正如啟功先生贊嘆:“翰墨有緣吾自幸,居然妙跡見高昌。”⑦
注釋:
①許嘉璐主編,楊忠分史主編:《二十四史全譯 宋書》,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4 年。
②康有為著,廣藝舟雙楫:《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2006 年。
③康有為著,廣藝舟雙楫:《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2006 年,第836 頁。
④康有為著,廣藝舟雙楫:《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2006 年,第806 頁。
⑤康有為著,廣藝舟雙楫:《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2014 年,第776 頁。
⑥康有為著,廣藝舟雙楫:《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2014 年,第809 頁。
⑦啟功著,《啟功論書絕句百首》,榮寶齋出版社,1995 年,第2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