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振鵬 彭加汛

《非遺里的中國》節目片頭
非物質文化遺產(以下簡稱“非遺”)是人類世代相傳的傳統文化表現形式、實物載體與文化空間,是人類在歷史長河中所創造的,經過長期生產生活實踐不斷豐富,并流傳至今的生活文化。由中央廣播電視總臺與文化和旅游部聯合推出的《非遺里的中國》以我國豐富多彩的非遺資源為創作內核,挖掘非遺傳統中的歷史底蘊、東方美學與中國智慧,遵循“見人、見物、見生活”的非遺傳承理念,通過協力共敘的主體演繹、顯隱互攝的符號解讀、由物入神的文化認同等三重敘事維度,賦能非遺資源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推動講好新時代中國故事。
非遺是人類長期從事生產生活實踐過程中所衍生的精神活動,非遺影像敘事則是以鏡頭語言再現非遺傳承主體及其現實行為,并以挖掘文化內涵、弘揚非遺精神為宗旨的文藝創作。依據敘事學的觀點,敘述者是敘事行為的關鍵要素之一,創作者借助藝術再現的方式,通過敘事主體的語言和行為來闡釋相應的故事內容。《非遺里的中國》通過提煉中華文明的精神標識,以協力共敘的主體演繹方式,全面而深刻地詮釋了中國非遺的歷史傳奇和今生故事。
一方面,《非遺里的中國》將非遺傳承人置于敘事中心,突出傳承人在非遺傳承全過程中的重要地位。《非遺里的中國》十分注重從非遺傳承主體出發,生動地展演和敘述非遺的文化故事。節目的敘事內容分為“大非遺”和“小非遺”兩種類型,前者是知識容量豐富、內涵深刻的非遺項目,后者則是知識容量相對較少,適合以“簡、短、快”的方式進行展示傳播的非遺項目。在“浙江篇”里,節目組將敘事重心放在“龍泉青瓷燒制技藝”“輯里湖絲手工制作技藝”“臺州刺繡”“銅雕技藝”四項國家級非遺項目,以徐朝興、顧明琪、陳克、朱炳仁等年長傳承人和金逸瑞、陶虎、林霞、朱軍岷等年輕傳承人為敘事中心,講解上述非遺的歷史淵源、技藝知識、文化內涵以及當代運用現況,使觀眾更為立體和多元地感知非遺文化,從而領會非遺傳承者堅守初心與創新發展的人生使命。而對于“小非遺”,節目更多地以順次鏡頭,展現非遺傳承人從事非遺實踐活動的場景及其文化結晶,拉近觀眾與非遺之間的時空距離。
另一方面,《非遺里的中國》通過非遺敘事者多元化的創新方式多層次地詮釋非遺項目的知識與意蘊。“視角”是“敘事者或人物與敘事文中的事件相對應的位置或狀態,或者說,敘述者或人物從什么角度觀察故事”①,簡言之,即為誰在感知故事。《非遺里的中國》突破了以往文化節目中“外聚焦型”視角解讀內容的局限,以多元敘事者的視角切入,采用靈活變換的感知視角,強化非遺敘事的真實性和趣味性。例如,在該節目中,內容敘事主體不限于非遺傳承人,而拓展為節目主持人、專家學者、明星嘉賓等多元角色,他們與非遺傳承人協力共敘非遺里的中國故事。每期節目由主持人撒貝寧、龍洋和中國文物學會會長單霽翔作為固定嘉賓,潘魯生、陳數、袁弘、李玉剛、祖峰等知名學者與明星為飛行嘉賓,共同敘說非遺文化的歷史流變及當代傳承故事,并深入非遺技藝和活動,全面展現非遺的核心價值。例如,在“輯里湖絲手工制作技藝”單元,撒貝寧、單霽翔、潘魯生、陳數等人組成的非遺體驗團就在非遺傳承人顧明琪的指導下,分為兩組,以競技形式體驗了燒水、煮繭、索緒、添緒、繞絲軸等手工技藝,借助兼具知識性與新奇性的非遺游戲增強了節目的敘事張力,使觀眾在別樣有趣的節目環節中深層次地體悟非遺文化基因及其傳承者的日常生活。

《非遺里的中國》“浙江篇”嘉賓陣容

輯里湖絲手工制作技藝的創新應用
非遺保護具有主體間性,它是“自我主體與對象主體的共生、共在、參與和分享”②,而非遺影像敘事則是借助數字媒介實現非遺保護的重要方式。《非遺里的中國》以多元主體協力共敘的“引導式”和“貼近式”敘事手法,重塑了非遺傳播的現代平臺,使非遺傳承人與觀眾在無形的影像空間中實現對話與互動,共同促進非遺的永續發展。
非遺是人類基于對文化生境的主體判斷與選擇,進而創造與發展的生命符號,具有鮮明的無形性與精神性,但由于傳承者的主體性實踐,非遺又更多地以顯性的物質載體或儀式活動將蘊含其中的意涵予以呈現。邁克爾·波蘭尼曾將個人知識分為顯性知識與緘默知識,前者是以表象加以概述的知識,后者是通過潛移默化進行傳播的知識。③《非遺里的中國》堅守非遺共享、共建、共傳的創作理念,通過顯隱互攝的敘事方式,全面且詳盡地呈現出非遺的顯性知識,并在熒屏的角色互動中巧妙地傳播非遺符號的緘默知識。
一是借助媒介優勢全面呈現非遺的顯性知識。《非遺里的中國》本著知識傳播的創作原則,利用影視媒介便捷、直觀的平臺優勢,將非遺的文化知識予以挖掘和展示。在每期節目的“大非遺”環節,節目組會安排非遺傳承人對相關的非遺事象進行翔實的講解,并與嘉賓共訴、共享、共踐非遺活動,并在最后輔以技藝(工藝)流程圖,更為直白地呈現非遺的文化構成,使觀眾全面地理解非遺的顯性知識。同時,節目更為關注身體敘事在非遺表達能指上的靈活運用。身體敘事是以身體為媒介符號的敘事手法,“以動態或靜態、在場或虛擬、再現或表現的身體形成話語的敘事流程,以達到表述、交流、溝通和傳播的目的”。④相較于文字、圖形等符號媒介而言,身體敘事著力于調動感官的積極性,強化動態敘事的傳播特征。例如在節目中,龍泉青瓷制作技藝傳承人徐朝興練就了“有條不紊”的“跳刀”技藝,臺州刺繡傳承人陳克自創整理百套針織技法……手藝人的指尖勾繪為藝術品增添了獨有和天然的人文關懷,傳達著非遺傳承的“工匠精神”。又如,寧德霍童線獅是福建地區的傳統民俗,由于線獅重達數十斤,通常由數十人協力完成整場雜技表演,通過人獅分離、以線操控的形式使線獅呈現出坐立、奔跑、蹲臥等動作和神態。在“福建篇”中,節目不僅以鏡頭語言再現線獅雜技“前臺表演”與“后臺操控”等身體民俗表征,而且通過嘉賓單霽翔體驗線獅技藝的環節,借助單一的非主體性的反差視角,復刻和烘托了線獅技藝中團隊合作、共創互贏的文化內蘊。無論是非遺主體的文化展演,還是非遺傳承客體的文化尋繹,《非遺里的中國》都致力于以身體敘事的形式全面呈現非遺的表達能指,在文化互動的過程中凸顯非遺的活態性,拓展觀眾對非遺事象和精神的感知方式,從而完成了非遺顯性知識的傳遞過程。
二是以角色互動巧妙傳播非遺的緘默知識。非遺是產生于特定歷史時期并不斷演化至今的文化象征物,由于其具有深刻的歷史積淀,攜帶著鮮明的文明基因,其與現代生活之間的時空隔閡成為阻礙當代大眾接受與認同非遺本體的重要因素,“非遺失語”的現象日益突出。《非遺里的中國》以角色互動為敘事線索,在非遺展演行動中詮釋非遺文化的生成邏輯以及傳承發展的終極使命。一方面,節目創作關注非遺在現代語境下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的現實焦點,著力破除大眾對非遺的文化誤解。每處“大非遺”敘事展演均劃分為傳統非遺與創新應用兩個方面,前者著墨于非遺本體的歷史流變、核心技藝及其物態產品,后者則側重非遺事象在現代社會的創新發展。例如,晉江布袋木偶戲是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歷史已逾千年之久,節目既通過非遺傳承人蔡美娜親身演繹活靈活現的木偶人,傳遞出顯性的文化知識,同時還嵌入“創新應用人”身份,創造性地展演了布袋木偶由機械臂操控的創新應用,呈現出科技助力非遺的未來方向,傳達非遺應時而變、與時俱進的文化特點。另一方面,在節目嘉賓與傳承人互動的過程中,節目嘉賓的精煉點評也為非遺傳承本心、創新理念的形塑傳播發揮了重要作用。在“山西篇”中,古建筑模型制作技藝的文化演繹既呈現了中國古建筑美學與技藝智慧,又為現代建筑的創新設計提供參考。嘉賓單霽翔談及的“榫卯之間,縱覽千年,飛檐畫棟,震古爍今”和主持人龍洋總結的“承先輩絕技,鑄今人匠心,觀瓊樓玉宇,揚中華文明”共同揭示了古建筑模型制作技藝守初心、擔使命、創未來的文化圖景。

傳承人講解宜興紫砂陶制作技藝

傳承人展示蘇繡技藝
習近平總書記曾提出,“要使中華民族最基本的文化基因與當代文化相適應、與現代社會相協調,以人們喜聞樂見、具有廣泛參與性的方式推廣開來”,而非遺作為無形的生活實踐,與時俱進是其演化發展的本真要義,《非遺里的中國》則借助媒介優勢,傳承和發揚具有代表性的非遺顯性知識,并以巧妙的角色互動,深刻闡發非遺活態性發展理念以及非遺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的文化寓意。
中華文明歷史悠久,中華傳統文化的精神內涵豐富而深厚,在歷史長河中形成的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社會記憶,保證了中華文化的延續發展。有學者曾指出,中華文明持續發展的關鍵原因在于日常生活所表現出的核心信仰與價值觀體系,即“基于共同的傳統生活方式的‘民俗認同’行為”⑤。非遺是民眾延續文化傳統并在日常生活中時常踐行的主體性活動,《非遺里的中國》不拘泥于“敘物”,還強調“入神”,在“由物入神”的過程中,發揮非遺在增強文化認同方面的重要功能。
通過勾勒文化記憶以加強文化認同,是《非遺里的中國》敘事建構的重要創作手法。作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非遺深蘊著中華民族的集體記憶,記錄著中華民族篳路藍縷、開拓創新、砥礪前行的文化品格,亦是現代發展的文化鏡像,它將傳統性與現代性相融合,建構了中國獨有的文化圖景。莫里斯·哈布瓦赫認為,記憶具有群體性,而實現群體記憶傳承的關鍵則是在社會交往中提取其記憶的延續性⑥,在“云南篇”的節目中所呈現的彝族《梅葛》便是實例。《梅葛》是云南彝族創世史詩,以梅葛曲調唱述彝族先民的創世歷史、偉人功績,展現了古代彝族人民的生活全貌,節目將彝族梅葛曲調與國際交響樂結合,使這一歷史敘事長詩以全新的面貌呈現在世人面前,由此勾勒出彝族專屬的千古記憶,加強民族文化認同感,使身處“異文化”語境的觀眾更為深刻地理解與認知彝族文化。總之,非遺影像能憑借數字技術建構出無形的演繹場域,以此促進觀眾認識與理解蘊藏其中的精神文化符號,喚醒觀眾的文化記憶,進而加強社會大眾的非遺文化認同。⑦
與此同時,《非遺里的中國》更側重挖掘非遺內涵,突出文本,塑造中國形象。黨的二十大報告中提出“加快構建中國話語和中國敘事體系,講好中國故事、傳播好中國聲音,展現可信、可愛、可敬的中國形象”的重要論斷,為非遺影像創作指明了前進的方向。展面文本是“受符碼和元語言嚴格限定意義的文本”⑧,能使接收者快捷且直白地理解文本意義,其發揮著知識傳播、塑造社會形象的現實功用。首先,從本質上而言,《非遺里的中國》是非遺類紀實作品的典型代表,它借助紀實的影像符號,由內而外地詮釋獨特的民族精神,塑造了中國的文化形象。例如,茶文化盛興于唐宋時期,徑山茶宴則是流行于余杭地區的茶宴禮儀民俗。節目在“浙江篇”中創設徑山茶宴的展示場景,將其中的制茶、點茶技藝予以呈現,并輔以節目嘉賓對茶文化的歷史溯源,體現了中國人自古以來以茶論道的生活習慣和民族氣質。其次,節目將內涵豐富的非遺事象與東方美學相融合,形塑了魅力中國的文化形象。在每個“大非遺”的敘事單元,節目組會精心建構非遺創新秀演的沉浸式體驗空間,以真人互動的方式,加之XR 技術、CG 特效,創新呈現非遺傳統中的中華文化基因,盡顯東方大國的獨特魅力。最后,節目充分觀照“百里不同風,千里不同俗”的文化分布特征,深刻展示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發展格局,形塑了多彩中國的文化形象。節目借助影視媒介的延展性,挖掘內涵各異的地方非遺,并依托影視傳播平臺,將非遺事象中的文化因子轉化,使之實現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節目拍攝地涵蓋浙江、福建、江蘇、云南、山西、四川、廣東、湖南等11 個省份,以中華大地多彩的非遺文化全面彰顯中國文化底蘊。
2022 年12 月,習近平總書記就非遺保護工作作出重要指示,強調“要推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不斷增強中華民族凝聚力和中華文化影響力,深化文明交流互鑒,講好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故事,推動中華文化更好走向世界”。非遺是個人和群體生產經驗的文化總結和標志符號,而非遺影像則是以非遺為核心元素的“文化再生產”。《非遺里的中國》致力于創設傳統與現代的共享平臺,在非遺文化演繹的過程中為觀眾深層次地認識傳統與感知文化提供多重視角,勾勒中華民族共有的文化記憶,促進傳統文化的時空存續。文化是悠久的,亦是常新的,影視藝術的介入為非遺文化實現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注入了時代活力。在未來,非遺影像敘事應形成“多圈層”互動的常態思路,以生動的、活潑的、有趣的方式推動非遺的活化再生。
注釋:
①胡亞敏:《敘事學》,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19 頁。
②宋俊華:《契約、中間人與規則:非遺保護的行動邏輯》,《中央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 年第4 期。
③石中英:《波蘭尼的知識理論及其教育意義》,《華東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1 年第2 期。
④鄭大群:《論傳播形態中的身體敘事》,《學術界》2005 年第5 期。
⑤張舉文:《文化自愈機制及其中國實踐》,《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 年第4 期。
⑥莫里斯·哈布瓦赫:《論集體記憶》,畢然、郭金華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 年,第335 頁。
⑦劉玉堂、李振鵬、趙帥鵬:《影視民俗:角色身份、價值意蘊與未來路向——基于〈雄獅少年〉的分析》,《杭州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3 年第1 期。
⑧馮月季:《傳播符號學教程》,重慶大學出版社,2017 年,第122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