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天嬌
古箏又稱“秦箏”,是我國最古老的彈撥樂器,出現于春秋戰國時期,并流行于甘肅、陜西一帶。其形制、演奏技法、審美風格等也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斷發展、變化,至今已有極大的突破。古箏協奏曲《丹青仙子》創作于21 世紀初,將古箏融入宏大的西方交響樂,是作曲家劉文金給中國書畫家的獻禮。作曲家巧妙地將中國傳統音樂語言、素材及曲式結構與現代作曲技術相結合,不僅生動地展示了中國古代書畫藝術的獨特神韻,更是推動了中國箏樂的進一步發展。
作曲家劉文金①劉文金:中國作曲家,祖籍河南安陽,1937年生于河北省唐山市。1956年考入中央音樂學院,主修樂隊指揮專業,后改為民族音樂系作曲專業。其代表作有《豫北敘事曲》《三門峽暢想曲》《長城隨想》《秋韻》等。創作理念的萌發可追溯至其少年時期。喜愛音樂、天賦過人的他,從小逢年過節便觀看家鄉的戲曲表演,當地音樂文化成了他最早的音樂啟蒙。中學時期,他進入校樂團,學習演奏笛子、月琴和二胡等民族樂器,其間,出色的表現使他受到校音樂老師的器重。之后,他考入中央音樂學院,開始學習合唱指揮。他從民樂系轉到了作曲系,向多位名師學習曲式、復調、和聲、配器等西方創作理論。與此同時,他也沒放棄提升演奏能力,進一步專業系統地學習了鋼琴、二胡、嗩吶、笙等西洋和民族樂器,累積了扎實的理論知識和器樂演奏能力。劉文金在頗具風土人情的地方音樂文化中成長,同時又受到了專業音樂院校的教育。正是這兩種截然不同的音樂學習經歷鑄就了他之后“人文至上、雅俗共賞”的創作理念。
縱觀劉文金的作品,其創作手法嚴謹周密,遵照專業理論的同時又富有個人巧思。對題材和音樂意象的選取不僅來源于日常生活,歌頌祖國的大好河山②如《秋韻》《泰山魂》《長城隨想》《豫北敘事曲》等。,還扎根于深厚的中國文化或受文學作品的影響③如鐘磬古樂《春江花月夜》、嗩吶獨奏曲《二八板》、二胡套曲《如來夢》等。。因其作品充滿人文關懷,重視民間音樂素材,旋律簡單而親切,易使聽眾產生共鳴。這既保證了專業高度,又能契合大眾審美。這種對“人文至上,雅俗共賞”理念的堅守還體現在劉文金的社會活動中。他曾應數十個國家之邀,親臨指導、教授和演奏,推動了中國民族音樂在世界范圍的傳播,被我國文化部譽為有杰出貢獻的藝術家。也正如他言:“幾十年來,我只是堅持著某種簡單的觀點和立足點;力求人文至上,力圖雅俗共賞。”④于睿田.人文至上 雅俗共賞[D].太原:山西大學,2016:9.面向、貼近、關心群眾是劉文金一生的堅守和追求。
《丹青仙子》原名《點染丹青》,創作于2007 年,系《楊柳青音畫套曲》中的第二首作品,因此,目前該作品主要有三個版本,即最初的古箏與民族管弦樂隊版、古箏與鋼琴伴奏版以及笛簫助奏鋼琴伴奏版,其中第三個版本上演頻率最高。
《丹青仙子》的創作受書畫之鄉“楊柳青”當地風土人文之啟發。楊柳青古鎮是我國歷代文人墨客施展才華的勝地,其豐厚的民間藝術文化發源于宋朝,興盛于明清。極盛時可達“家家會點染,戶戶善丹青”之局面。《丹青仙子》作為致于書畫家的獻禮,不僅以音樂巧妙地再現了中國民間傳統書畫藝術的神韻,還表達了對書畫藝術的極高敬意。作曲家從傳統音樂中獲取靈感,巧妙地將其與西方作曲技法相結合,大膽創新音樂語言,巧妙地模仿中國書畫藝術中“工筆”“寫意”和“潑墨”三種表現形式,并融入了自己對中國古代美學的解讀。整首作品以古箏為主導,音響造型豐富多彩、意象明確、文化內容鮮明突出并富有時代特征,深度體現了民族性與時代性的統一。
古箏協奏曲《丹青仙子》為單樂章作品。雖然只有一個樂章,但其整體結構并不單一重復,而是每個段落各有特色,相互之間對比鮮明又具有嚴謹的邏輯。該曲共五個段落,無再現,采用了十余種中國民族調式,可見作曲家創作技法之嫻熟大膽。其整體段落結構如下(見表1):

表1:《丹青仙子》段落結構
以上五個段落的形式建構,還可按照中國文化所講究的“起承轉合”邏輯順序來分析。“起承轉合”是非常典型的傳統音樂邏輯形式,亦存在于詩詞、文學等藝術領域中。作曲家在結構安排上,恰如其分地兼顧了傳統的民族性和西方理論的時代性。開頭的A 段為“起”,采用了D 角雅樂、D 宮清樂、D 宮燕樂和C 宮雅樂等七聲調式。整體分為兩部分,第1 小節至第19 小節為“引子”,第20 小節至第34 小節則為作品主題。古箏率先奏出起伏極大的旋律線條(見譜例1),在徐緩的慢板速度之下營造意境,確立作品的整體風格調性。隨后為“承”——B段,采用了A 羽雅樂七聲調式、C 宮五聲調式、d商六聲調式加變徵和C 宮六聲調式加變徵。該部分擔任著承前啟后的重要功能。通常情況下,“承”的篇幅較小,但不難發現,在《丹青仙子》的這五個段落中,B 段的篇幅卻是最大的。在功能上,此處B 段不但延伸、補充和鞏固了“起”段的主題內容,還為之后的“轉”(C、D 段)打下了強有力的鋪墊,這種獨特的處理,不失為作曲家時代創新思維的體現。
譜例1 :第1-8 小節

之后的C、D 兩段為“轉”。樂曲發展至此,聽覺色彩和情緒突然轉變,B 段最后一個和弦自由延長,停留了一小節后,速度立刻改變,小快板變為廣板(見譜例2),形成了鮮明對比。古箏以刮奏或快速琶音輕盈地(力度pp)奏出連續上行的音階,如行云流水般撥動著聽眾的心弦,而后右手的撮弦以三連音節奏干凈利落地穿插其中,使聽覺上有別樣的碰撞(見譜例3)。這些不穩定的音樂材料加強了某種傾向性,預示并期待著“合”的到來。這種從不穩定到穩定地進行所形成的張力,亦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作品的戲劇性。
譜例2 :第91-94 小節

譜例3 :第96 小節

最后一個E 段為“合”,采用A 羽五聲調式。從發展邏輯的角度來看,這是一種再現和呼應。從音樂材料來看,最初的主題內容需得到回顧,并且此部分還需與之前的“轉”段形成對比,解決音樂上不穩定到穩定的強烈傾向,重現開頭的風格調性和色彩,回歸到了一種自然愜意的舒適狀態之中。
《丹青仙子》受中國傳統書畫藝術啟發,作曲家尋找出美術和音樂這兩種不同藝術之間的聯系,用各種作曲技法來捕捉中國書畫藝術之美感,使人們通過聽覺感知視覺之美。
縱觀全曲,作曲家大量運用復調對位手法,似乎在有意保持一種比例上的對稱。無論是樂節還是樂句的構建,均工整得當,形成了清晰的層次。雖然我國書畫藝術亦十分講究矛盾對比,如筆觸之粗細、長短、虛實、簡繁之別,或墨色之干濕、濃淡、深淺之異,但所有的矛盾均需統一于一個整體之中,做到不乏對比的同時構圖集中凝練?!兜で嘞勺印啡乃俣劝才艦椋郝澹ˋ)——小快板(B)——柔板⑤譜面C段處所標注的BPM數字和速度術語有矛盾,此處的BPM為60,因此對應為柔板更合適。(C 和D)——廣板(E),五個段落之間運用了接龍式的“魚咬尾”結構形式,營造出了綿延不息、環環相扣的整體聽覺感受。例如A 段結尾處最后的A 音與B 段開頭音相同(見譜例4)。這種十分經典的中國傳統民間音樂創作手法,與西方復調對位技法相結合,既彰顯了作品的時代性,也保證了作品的傳統美學的格調。
譜例4 :第32-37 小節

續譜例4 :第32-37 小節

細看樂曲每個段落,其中也蘊藏著從書畫藝術中獲取的靈感。作為“起”的A 段,首先展示了我國書畫藝術中“工筆畫”的精細工整。作曲家利用古箏自由的節奏變化以模仿工筆畫之筆觸,達到一種“有巧妙而精細者”的格調。隨后,進入篇幅最長的段落B 段“承”。古箏與鋼琴合奏(見譜例5),相互對比、呼應,整體織體排布比A 段密集了很多,演奏和聽感上也更為豐富、有層次??梢钥闯觯瑹o論是從篇幅、織體、演奏還是聽覺感知,此段落無疑是全曲的核心。作曲家運用各種作曲手段來完成對“寫意”的追求。眾所周知,“寫意畫”是我國書畫藝術的精髓,最具代表性。不管哪種書畫技法其實多少都有寫意的因素。這也是為什么作曲家會用最大的篇幅去呈現“寫意”之美學格調。特別是該段的第二部分,樂句的構建上運用了句法縮減,其對位規律從四個小節到一個小節,最后到兩拍一對位,以展現書畫藝術中“疏密相宜、靜中有動”的美學追求。
譜例5 :第35-37 小節

C段以快速上下行的音階流動(見譜例2),模仿書畫藝術“潑墨”技法豪放的潑灑動作,強烈的運動感貫穿整個樂段。隨后的D 段與E 段,強調各樂器音色之間的明暗對比,速度變化有序、富有張力,且有不少篇幅選用了工整對齊的織體形態。作曲家通過音樂細致描述了丹青仙子在大自然中翩翩起舞、花草在風中搖曳的美好景象。
《丹青仙子》是一部具有描繪性的作品,無論是哪個版本,演奏時一定要注重把握好作品的內容,準確地表達其內在意象。古箏作為主奏樂器,承擔著刻畫藝術形象和營造意境氛圍的重要角色。此外,在不同版本中,鋼琴、簫、笛和樂隊亦占據著不可或缺的地位,尤其在烘托意境氛圍方面。它們不僅很好地襯托了古箏之聲,更是極大地提升了作品的感染力。
作品以古箏三個八度的大跳開場,蕭、笛與之對位,形成空靈的聽感,而下方鋼琴(或樂隊)持續的震音層層推動,引人入勝,制造出一種不斷加強的空間氛圍感,仿佛試圖打造一座令人撲朔迷離的空中樓閣。聽眾被緩緩領至一幅仙氣縈繞的中國山水畫之中,雖然景象有些模糊,但心情是愉悅的。演奏時,一定要有意識地營造出書畫藝術的意象,保持心境,發揮想象力,控制好手上的力度,做到層層推進。持續的震音引出古箏的華彩樂段,景象得以明朗,而情緒也從開始的愉悅轉化成一種強有力的情感狀態,恢宏而大氣。古箏演奏者在演奏此部分時一定要仔細聆聽鋼琴伴奏,使自己始終沉浸在意象感受中,保持整體的連貫性。另外,需注意力度的對比,在演奏力度較輕的部分時,應做到弱而不虛,把控好音色音質的通透感,而演奏音量較強之處,則需要運用上手臂乃至身體的力量,做到強而不躁。
還需注意的是,《丹青仙子》中有不少富有歌唱性的段落,在演奏時一定要體現出音樂性,處理好樂句的強弱起伏和節奏律動,仿佛仙子在吟唱。此外,和弦琶音是全曲重要的織體形態,而古箏尤為擅長演奏這類織體,手指彈撥間,每個音顆粒分明。演奏時一定要注意琶音旋律的流暢度,做到有呼吸感。這不僅考驗演奏者的基本功,也同樣考驗演奏者的音樂感受力。由于此作品非獨奏曲,因此古箏與其他樂器的配合也是十分重要的。演奏者應無時無刻保持高度的聽覺警覺,仔細聆聽,重視古箏聲響與不同樂器之間音色的平衡,不被遮掩也不要過于出挑。特別在演奏歌唱性旋律片段時,樂器之間一呼一應,一定要掐準節拍,均衡力度,共同營造出和諧之意境氛圍。
作曲家用古箏演奏模擬書畫藝術技法,充分發掘兩者之間的共性。中國的書畫技法可大致歸為用筆和用墨兩類。其中,常見的用筆技法為勾、染和點。在《丹青仙子》B 段的第二部分,作曲家首先依據“點”的技法寫作了abba 音型,要求演奏者在演奏時用不同指彈奏同音,在同一根弦上產生不同的音色對比,從而展現了“勾”的隨意跳躍,強調以線造型。因要十分注意指法的運用,切不能依靠習慣隨意演奏。其次,技法“染”通常負責增加畫面效果,正好對應古箏的左手按滑音技法。在作品中,作曲家減少了滑音的使用,將此視作一種效果的渲染,不刻意強調。少量的滑音使用反而成為了作品中的點睛之筆。在演奏時,可根據個人對音樂意境的理解,適當調整和添加整曲中的左手按滑音處理,賦予音樂色彩的靈活性。最后,技法“點”經常出現在寫意畫中,點的筆觸見于側鋒、散鋒、藏鋒和露鋒等用筆方式中。而對應古箏演奏技法,則是在強調聲音的顆粒感。一般而言,在書畫藝術中,點和染是同時進行、相輔相成的。運用于演奏中,右手使用“點”法,每個音應如大珠小珠落玉盤,清脆悅耳。左手則負責“染”,不用刻意追求音效的顆粒感,而是營造某種整體性效果。整首作品的演奏都需盡可能地將繪畫時用筆的力道生動地模仿出來,展現作品點染丹青的神韻。上述中國書畫勾、染和點這三種技法,不僅拓展了古箏的演奏方式,亦能透過對中國書畫藝術的神韻與美學理念的了解,提高的音樂素養和演奏能力。
古箏作品《丹青仙子》的民族性來源于中國古代書畫藝術文化,以畫作樂,既開拓了箏樂的可能性,又豐富了古箏演奏技法和奏法。而作品的時代性則來自于現代創作技法和作曲家的人生經歷。作曲家將中國音樂獨有的結構邏輯與西方曲式結構相結合,并充分重視古箏的音色及演奏特點,用心編配每個版本,避免樂器音色同質化,以突出古箏的個性魅力。通過作品《丹青仙子》,我們感受到中國各個傳統藝術種類之內涵皆有共性,彼此相通,也看到了以現代音樂技法詮釋中國美術文化的可能,這是一部值得借鑒和學習的卓越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