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文學地圖的可視性特征使其常被作為輔助性圖示工具,強調文學地圖的空間性本質特征才能體現(xiàn)其獨特優(yōu)勢。與文學圖表、文學圖志、文學圖像等相比,文學地圖是一種空間化的可視視角,擅長處理數(shù)據(jù)空間關系,揭示文學隱性空間;與文學地域、文學地理相比,文學地圖是一種可視化的空間視角,不僅更加直觀,而且在涉及動態(tài)空間、多重空間信息的研究中優(yōu)勢明顯。將文學地圖作為空間視角,對文學史的重構、文學地理學的糾弊及文學地圖學的建設都有推動意義。
關鍵詞:文學地圖;可視化;空間性;文學圖像;文學地理
中圖分類號: I0-05??? 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1672-0539(2023)04-0062-08
近年來,文學地圖越來越受各界關注,并被應用于多種場景。在文學閱讀中,文學地圖可作為一種新型閱讀方式,作者或編輯為作品配上地圖,以幫助讀者理解文本地理空間;在文學教學中,文學地圖可作為一種立體教學資源,教師在講授文學知識時,讓學生瀏覽相應的地圖,在課程拓展學習中加深對文本的理解[1]287-297;在近些年興起的研學旅游等新業(yè)態(tài)中,文學地圖可作為一種智慧旅游指南,景區(qū)將景觀信息呈現(xiàn)在數(shù)字地圖上,使游客在獲得沉浸式旅游體驗的同時,提升文學修養(yǎng);在文學研究中,文學地圖可作為一種跨學科批評方法,學者將文學地理信息轉換為文學地圖,以此呈現(xiàn)與揭示文學地理空間的形態(tài)與意義[2]163。可以說,得益于可視化的特征和優(yōu)勢,文學地圖不僅打破了象牙塔內外的壁壘,甚至成為“需要爭相標榜的一個時髦概念”[3]270。
然而,也正因為文學地圖引人注目的可視特征,其最本質的空間特征反而容易被弱化。這樣,文學地圖也就成為輔助性的圖示工具,有之增色,失之無妨。事實上,文學地圖的最大價值并非更直觀地呈現(xiàn)文本,而是作為一種新的空間視角,揭示文本的深層信息及文學的隱性空間。只有認識到這一點,文學地圖才能成為獨立的研究對象,并具備建設獨立學科的可能。
一、空間化的可視視角
盡管文學地圖在各種場景中有不同的使用目的,但其作為“圖示”的主要功能是共同的,即以圖像形態(tài)來呈現(xiàn)文學信息,因而廣義的文學地圖可以理解為“使用地圖語言的、直觀形象的、與文學有關的圖形”[3]271。這一定義概括了文學地圖的基本內涵,但“與文學有關”包括附屬關系和并列關系,“圖形”則包括圖表、圖志、插圖、圖像等相近概念,由此形成文學地圖的不同定位甚至學科歸屬。
學界一般將弗蘭克·莫萊蒂(Franco Moretti)視為國外文學地圖研究的代表人物。僅在其著作《歐洲小說地圖集:1800-1900》(Atlas of the European Novel:1800-1900)中,“莫萊蒂就繪制了91幅文學地圖”[4]141-147。但查看原書,這些“文學地圖”中有不少是人們通常理解的“圖表”。事實上,在《歐洲小說地圖集:1800-1900》刊發(fā)后不久,已有一些地理學家對莫萊蒂的“文學地圖”提出質疑,如克勞迪奧·塞萊蒂(Claudio Cerreti)認為書中的“圖形”(figures)只是“圖表”(diagrams),并非真正的“地圖”(maps),因而將莫萊蒂的文學地圖歸為“幾何學”(geometry)而非屬于“地理學”(geography)[5]54。
在討論中國的文學地圖研究時,學者多將楊義提出的“重繪中國文學地圖”[6]17-28作為國內文學地圖研究興起的標志。“重繪中國文學地圖”實際是針對傳統(tǒng)文學史書寫缺陷提出的新型文學史范式,楊義還編寫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圖志》與《中國古典文學圖志——宋、遼、西夏、金、回鶻、吐蕃、大理國、元代卷》,尤其是后者,僅從書名就可以看出這套文學史從線性時間模式向地理空間模式的轉換,而全書更是以多民族的視野、多區(qū)域的觀照被視為“重繪中國文學地圖堅實的第一步”[7]49-52。就理論體系而言,楊義的“文學地圖”涵蓋了包括“文學圖志”在內的民族學、地理學、文化學與圖志學,但從他編寫的文學史著作來看,書中有古籍插圖,也有碑帖、書畫及出土文物等圖片,還包括一些他自己拍攝的實景照片等,卻幾乎不涉及地圖。因此,“地圖”與“圖志”之間的關系也不夠明確。如果再注意到近年來迅速發(fā)展的圖像學中,有時也會論及以插圖形式出現(xiàn)的文學地圖,那么“文學地圖”與“文學插圖”“文學圖像”等概念內涵亦有重合。
在顯示形態(tài)上,文學地圖與圖表、插圖等一樣,屬于一種文學圖像,它們都可以可視視角揭示文學的深層信息,且在一定條件下可相互轉換。但文學地圖是一種空間化的可視視角,即文學地圖中必須包含地理空間數(shù)據(jù),這是它與其他圖像最重要的區(qū)別。
文學地圖和文學圖表相比,兩者都是圖示,都可以直觀反映一定的數(shù)據(jù)關系。但圖表通常反映數(shù)據(jù)的數(shù)量關系,而地圖反映的是數(shù)據(jù)的空間關系;圖表側重從時間維度顯示數(shù)據(jù)的變化,地圖則通常側重反映空間維度。當然,地圖也可以反映時間序列,但這個時間序列必須同時具有空間數(shù)據(jù)。兩者有時可以相互轉化,比如,可以用表格來表示各朝代的文學家數(shù)量,也可以用條形圖、餅狀圖等圖示來直觀反映各朝代的文學家數(shù)量,或是用折線圖顯示各朝代文學家數(shù)量的變化,但這個時間序列不能用地圖直接反映出來。如果加上區(qū)域(空間),則不僅可以用表格、條形圖表示各區(qū)域的文學家數(shù)量,也可以通過分層設色地圖直觀顯示不同區(qū)域文學家的分布密度。值得注意的是,隨著制圖技術的發(fā)展,圖表與地圖之間的界限有時也不再那么明顯。如果用立體條形圖或者餅狀圖顯示中國各省份的數(shù)據(jù),并將這些單獨的圖表放在中國行政區(qū)劃地圖的對應區(qū)域中,就成為一種“地圖+圖表”的復合圖示,但數(shù)據(jù)與區(qū)域是主要映射關系,這種新型空間性圖表也應視為地圖。
例如,要研究唐代后期區(qū)域中心城市的文學家地理分布,可以用表格標出唐代各城市的著名文學家人數(shù),以及所屬方鎮(zhèn)的總人數(shù)[8]345-347,這樣雖能從排序上看出哪些城市的文學家人數(shù)更多,卻難以顯示哪些城市的文學家在所屬方鎮(zhèn)占比更大。如果用堆積柱狀圖來表示,除了顯示各城市文學家的數(shù)量,也可顯示出他們在各所屬方鎮(zhèn)的比例,這就比表格反映的信息更豐富。不過,其中有些城市屬于同一方鎮(zhèn),它們之間的文學家分布比較就不能直觀地顯示出來,此外,文學家分布重心在哪些區(qū)域也未能體現(xiàn)。如果將文學家數(shù)據(jù)繪制成點狀分布的地圖,則不僅可以根據(jù)圓點的大小直觀地看出每個城市文學家人數(shù)的多少,還可以根據(jù)圓點的密集或稀疏判斷各區(qū)域的文學繁榮程度,并根據(jù)較大圓點的分布區(qū)域發(fā)現(xiàn)文學家的分布重心。可見,地圖與圖表都可以將同一來源的數(shù)據(jù)可視化,本身也無優(yōu)劣之分,但在涉及空間關系及規(guī)律的研究中,地圖體現(xiàn)出更大的優(yōu)勢。如果想要同時反映數(shù)量關系與空間關系,則可以使用“圖表+地圖”的復合圖示,這樣,人數(shù)多少、比例大小以及分布重心等多個層面的文學家分布狀況都能在一張圖中直觀顯示,兼具圖表與地圖二者優(yōu)勢。
文學地圖和文學圖志有密切關系,“圖志”最初就是指附有地圖的志書。中國有“左圖右史”的歷史傳統(tǒng),最早的具有小說屬性的地理書《山海經》原有與經并存的《山海經圖》,可視為原始的文學地圖。此后,地理方志逐漸形成兼有圖文的“圖經”傳統(tǒng),并以南宋楊甲的《十五國風地理之圖》為標志,將文學配圖推向高峰,但這依然“處于附屬形態(tài)文學地圖階段”,而非“學術意義上的文學地圖”[2]160-161。因此,文學地圖與文學圖志并不等同。不過,中國古代地志書里常見的疆域圖、府城圖等,雖然屬于圖志,但若將其作為文學作品的空間示意圖,并以此來解讀作品時,它們就具有了文學地圖的屬性。
至于楊義“重繪中國文學地圖”體系中的“圖志”,并不限于地圖,而是包括了與文學相關的各類圖畫,實際已屬于圖像學中的“文學圖像”。“文學圖像”或“文學插圖”,有時與“文學地圖”是重合的,因為地圖也可以作為作品中的插圖,或是作為壁畫上的圖像等。但地圖與插圖的區(qū)別在于,前者必須具備空間屬性,而后者則不一定。即使是一些涉及地理空間的插圖,其表現(xiàn)重點與地圖也是不同的。地圖表現(xiàn)的重點是空間元素,而插圖圖像的中心往往是人物,如宋元開始興盛的繡像小說,空間只是背景,而且多是意象化的空間,并沒有地理方位、路線等空間元素。明清西湖小說《西湖佳話》和《西湖二集》都附有西湖圖,《西湖佳話》文本前有西湖全圖,它既是插圖也是地圖;《西湖二集》文本前所配的與西湖有關的人物圖則只是插圖而非地圖。
綜上可知,文學地圖屬于一種圖像,但在圖像學研究中,它常常被作為地圖文獻來使用,即研究者將地圖視為一種歷史文獻,更關注其歷史性,并由此分析地圖所對應時代的社會文化特征;或是作為一種副文本,研究者利用“圖-文”的互文關系來挖掘文本未言說卻包含的信息。在文學地圖研究中,地圖的空間性是研究的基點與核心,即地圖是作為一種空間研究視角來應用的,因而文學地圖不僅僅是揭示“文學的隱性信息”,更重要的是顯示“文學的隱性空間”。
此外,圖像學研究中的“圖”是已經存在的、可以直接使用的,而文學地圖研究的“圖”需要一個“空間化”的過程,即需要先將“文”中的空間信息轉換為“圖”,再通過“圖”顯示的空間特征去解析“文”。即使是使用已存在的地圖,文學地圖研究通常也需要進行“二次繪制”,在原圖上進行文學空間信息的標識。因此,“繪制”或“制圖”也應成為文學地圖研究范式中的獨有特征。
二、可視化的空間視角
文學具有時間維度與空間維度,但長期以來,中國文學研究更重視文學的時間維度,忽略了空間維度,這就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文學研究的知識根系的萎縮”[9]44。在此背景下,文學地圖的興起就不單純是文學與地理的跨學科互動,而是基于地圖的時空合一屬性強化文學空間維度的研究轉向。
需要指出的是,中國文學研究的“空間轉向”并非始于文學地圖。20世紀90年代末,袁行霈的《中國文學概論》在“中國文學的分期”一章后,又專列了一章“中國文學的地域性與文學家的地理分布”[10]33-47,這不僅是對建立時空并置的文學史范式的初步嘗試,而且“中國文學的地域”與“文學家的地理分布”實際開辟了后來文學空間維度研究的兩條重要路徑:文學的地域研究與文學地理研究。從學術脈絡來看,中國文學的地域研究、文學地理研究與文學地圖研究存在內在關聯(lián),且國內的文學地圖研究主要是伴隨著文學地理學的建設而興起的[11]149-158。廣義而論,文學地圖與文學地域、文學地理都著眼于文學的空間維度,探討文學與地理的關系,都可歸屬于文學地理學,但它們的研究視角與側重點并不相同。
文學地圖與文學地域都與作家的地域意識有所關聯(lián),都可反映地域特征和地域變遷,但文學地域包括物產、風俗等地域文化,文學地圖則不直接研究地域文化,而是關注作家對地域文化的空間表征。明清小說中舟船的高頻出現(xiàn),體現(xiàn)了江南小說家的地域意識,但對舟船意象的研究不屬于文學地圖。如果研究小說中的舟船主要活動在哪些區(qū)域,與作者的地理活動范圍是否重合,以及舟船的距離、路線設置對敘事有何影響等,則屬于文學地圖。也就是說,文學地域的切入角度可以是語言、文化,文學地圖則需要從地理角度切入。
文學地圖與文學地理有較多的交疊地帶。事實上,最初文學地圖在國內得以發(fā)展,主要契機正在于文學地理分布研究成為文學地理學的主流,而展示地理分布空間特征的最佳手段就是繪制地圖。但與此同時,也產生了兩個弊端:其一,導致文學地理和文學地圖長期偏重外部研究,直到近兩年,“推動文學地理學研究重心由外部研究向內部研究轉變”[12]3-9才成為文學地理學界關注的重要議題;其二,導致文學地圖在某種程度上成了文學地理的附庸。如曾大興的《中國歷代文學家之地理分布》被視為中國文學地理學的開創(chuàng)之作,該書初版(1995年)附有“中國歷代文學家之地理分布簡表”[13]506-507,用表格形式反映了中國歷代文學家的數(shù)量。雖然也是分省統(tǒng)計,但在表格中只能看出數(shù)量多少,卻不易發(fā)現(xiàn)分布重心及其規(guī)律。修訂版(2013年)中添加了歷代文學家的分布重心地圖,可視化的呈現(xiàn)使文學家的空間分布特征更為凸顯,但并未改變初版的研究對象與研究視角,也沒有改變初版的基本論述及結論。可見,文學地圖在這類文學地理分布研究中,往往處于附屬性的“圖示”地位,也由此模糊了文學地圖研究與文學地理研究的界限。
文學地圖并不簡單地等于“文學地理+地圖”。文學地圖與文學地理的主要區(qū)別并非“可視化”而是“空間視角”,即文學地理可包括文學與地理的各種關系,文學地圖集中關注文學與地理的空間關系。比如氣候對文學的影響,屬于文學地理,但不屬于文學地圖。此外,“文學現(xiàn)象都產生于特定的地理環(huán)境”[14]36是文學地理研究的地理基礎與空間前提,因而外部地理環(huán)境對作家作品的影響是其主要議題。而文學地圖基于文學要素的空間化,既包括地理環(huán)境對文學產生的外部影響,也包括文學如何利用地理環(huán)境、地理意義等進行敘事空間的構建,反映文學與地理的雙向關系。如文學作品中利用方向方位、距離、比例尺等傳達特定的文學、文化信息,就屬于文學地圖范疇,但不屬于文學地理范疇。
如果說與其他空間視角不同的空間化特征,使文學地圖有一些特定的研究對象,那么可視化特征則使其在文學空間研究的某些方面,可以發(fā)揮更大的優(yōu)勢。例如,文學的地域研究通常會劃定一個地域進行分析,文學地理分布研究雖覆蓋多個區(qū)域,但與文學地域一樣,都屬于一種“靜態(tài)空間”,而文學地圖的可視化特征使其可以更好地顯示作家流向、地域變遷等“動態(tài)空間”,因而可在作家活動地理研究中發(fā)揮重要作用。在“截面性”的時代或區(qū)域研究方面,文學地理與文學地圖差異不大,但文學地圖的可視性使其能夠對文學地理的空間信息進行“全景式”呈現(xiàn),因而在涉及多重空間信息的分析和比較時,文學地圖能更容易從紛繁復雜的文學現(xiàn)象中揭示文學規(guī)律,對區(qū)域內部差異也能更加細化和具化。
以梅新林的《中國古代文學地理形態(tài)與演變》為例,其第四章第三節(jié)通過對漢代到清代著名文人貶謫區(qū)域的考察,總結出被貶謫文人的群體流向[8]519-525,但近3000字的文字列舉可能會讓讀者在腦海中留下一長串模糊的人名和地名,卻難以像作者那樣提煉和總結出文人流向規(guī)律。如果將歷代著名文人貶謫區(qū)域繪制成文學地圖,則可清晰直觀地呈現(xiàn)各代貶謫文人的地理分布與流向,體現(xiàn)出“一幅好的地圖能勝過千言萬語”[15]4的明顯優(yōu)勢。
在此基礎上,還可通過共時或歷時的文學地圖比較,挖掘更多深層的文學文化信息。比如,在人們的印象中,嶺南一直是貶謫重點地區(qū),但事實上在不同時代,嶺南的文學形象并不相同,而由于外地文人的流貶地不同,嶺南內部不同區(qū)域的文學發(fā)展也是不均衡的。如果通過文學地圖的復合空間信息,則可更細致地還原真實的文學歷史圖景,改變印象式的論斷。在共時的文學地圖上,可以觀察嶺南在某個時代是否為當時貶謫文人最集中的區(qū)域?在嶺南內部,哪些區(qū)域的貶謫文人分布更密集?在歷時的文學地圖上,可以觀察不同時代貶謫嶺南的文人較前代是上升趨勢還是下降趨勢?產生這種趨勢的原因是什么?可將嶺南本土作家與外地作家的地理分布圖進行對比,觀察某個時代的嶺南文學主要力量是本土作家還是外地作家,在不同時代他們的力量有何消長?除了群體,還可著眼于個體,根據(jù)作家活動行跡地圖,考察作家個體在赴嶺南和出嶺南的途經地中對嶺南文學形象的建構有何差異?首次赴嶺南和再次赴嶺南,文學書寫是否有變化?也可對作家個體進行比較,觀察同一時期各個作家行跡的重合地點及流向,尤其是同一地點不同流向(如有的在此地入嶺南,有的在此地出嶺南)時,他們的創(chuàng)作是否會體現(xiàn)出不同的表達內容和表達方式?除了文學家地圖,還可以繪制文學作品地圖,探析在嶺南區(qū)域內部,哪些區(qū)域或城市得到了更多書寫?同一地點在不同作家的作品里有何異同?根據(jù)研究者需要,更多空間數(shù)據(jù)可以繼續(xù)疊加到地圖上。這些大量的空間信息顯然是線性文字描述難以承載的,而地圖則具有一覽性特征與信息載負功能,使其可以通過制圖綜合在設定制圖區(qū)域中儲存相應容量的空間信息,根據(jù)制圖區(qū)域大小和注記多少,地圖能容納“一至幾億個信息單元的信息量”[16]86。尤其隨著數(shù)字化地圖平臺的建設,在一張地圖上復合多重空間信息,將不再是難事。
據(jù)統(tǒng)計,目前國外已有近50個數(shù)字化文學地圖平臺,國內也陸續(xù)建成“唐宋文學編年地圖”“學術地圖發(fā)布平臺”等多個平臺。可以預見,隨著數(shù)字化文學地圖平臺的建設,文學地圖將發(fā)揮更大優(yōu)勢,體現(xiàn)出其“不同于傳統(tǒng)研究的空間視覺化意義和價值”[17]47,并可能由此改變研究者的學術思維方式。
三、文學地圖作為空間視角的意義
(一)突破偏重時間的線性模式,有益于文學史書寫轉向多維
傳統(tǒng)文學史更偏重于時間維度的線性模式,即按照歷史時期對作家作品聚類。其優(yōu)勢在于能夠比較清晰地呈現(xiàn)歷史演進的脈絡,弊端是容易遮蔽不同文體、不同區(qū)域的多重文學面貌。而文學地圖以空間聯(lián)結文學要素,能夠突破歷史分期的斷代局限,打破文體之間的研究分界,從而用更開闊的視野去挖掘文學的深層意蘊及內在關聯(lián)。此外,歷代文學地圖上的文學中心及其移位、不同作家的重合行跡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不同作品的共同地理空間所反映的時代特征等,都是以往線性分析模式的盲區(qū),卻恰是文學地圖大有可為的空間。
傳統(tǒng)文學史按文學價值對作家作品進行篩選,只有少數(shù)經典作品才能進入文學史。而繪制文學地圖通常需要足夠的樣本量以提供有效的空間數(shù)據(jù),從而必然將大量的非經典作品也帶入文學史,這不僅有利于文學史從選擇性分析轉向全景式展現(xiàn),還使一些非經典作品的價值得以重新評估。如晚清小說《風月夢》情節(jié)描寫松散拖沓,卻像地圖指南那樣“列出城市街巷”,給出人物“在特定城市中的精確行程”,這種區(qū)別于前代小說的特征使它成為“第一部城市小說”[18]36。同樣,晚清小說《海上繁華夢》不僅有更細節(jié)性的路線書寫,并將路線與小說主題聯(lián)結,還通過不斷出版的續(xù)集呈現(xiàn)出上海文學地圖的動態(tài)變化[19]215-223,從古代小說現(xiàn)代性轉型的角度看,這部以往評價不高的小說在揭示晚清轉型期城市與文學變遷方面有其獨特價值。
傳統(tǒng)文學史以中原文學為中心,這樣的文學史也是不完整的。文學地圖則將以往處于邊緣的民族文學也納入文學史,對傳統(tǒng)文學史進行補充,形成完整的中國文學史版圖,反映出中國文學多元一體的特色格局。更重要的是,地圖所具有的時空合一屬性,使文學地圖并非單純地從文學的時間維度轉向空間維度,而是將時空交融并置,從而構建多維的新型文學史,也更接近鮮活、立體的文學歷史現(xiàn)場。
(二)強化空間維度和精神維度,有助于文學地理學走出誤區(qū)
近年來,文學地理學在保持熱度的同時,也因出現(xiàn)的一些誤區(qū)屢受質疑。文學地圖作為一種較為純粹的空間視角,有助于文學地理學的糾弊與拓新。
由于文學地理學的研究對象為文學與地理的關系,很容易將其他同樣涉及文學與地理關系的研究納入其中。誠然,作為一門建設中的新學科,吸納各學科資源有利于文學地理學的理論體系建構,但這也容易導致文學地理學出現(xiàn)泛化傾向,從而失去學科邊界。陶禮天將文學地理學的研究對象歸納為“地域的文學與文學的地域”“地域的文學與文化的地域”以及“地域的文學與地域的文化”[20]263三對關系,更為清晰細化,但地域文學本質上“是一種文化研究,而不是一種文學研究”[14]36。同樣,一些看似文學地理學的研究“可能只是生態(tài)批評、空間批評,甚至只是一種國別文學或地域文化研究等”[21]6。此外,城市文學、地理文學、游記文學等都易與文學地理學混淆。文學地圖則可以天然地“過濾”非空間性的文化因素,如地域文化中的物產風俗、城市文化中的生活風尚等,從而既可保留相關研究中的地理學資源,又能使研究更聚焦于空間本身。
將文學地理學定位為一門研究“文學與地理環(huán)境的關系”[22]7-8之學科,強調了文學地理學的空間性,但也容易導致機械化的誤區(qū),即圈定一個區(qū)域,將其中的作家作品進行聚合,分析當?shù)氐乩憝h(huán)境對作家的影響。作家籍貫在某地并不一定在創(chuàng)作中就會體現(xiàn)該地的地域特色,但作家的地理經歷卻會對其創(chuàng)作產生或深或淺的影響。文學地圖在文學的外部空間體現(xiàn)為作家行跡圖,在文學的內部空間體現(xiàn)為人物行跡圖,兩者疊合比較,不僅可將地理對文學的影響通過空間形態(tài)顯現(xiàn)出來,還有助于解決文學外部與內部研究長期割裂的難題。
此外,文學地理學還存在強調地理對文學單向影響的片面化誤區(qū),而文學地圖則能更好地體現(xiàn)文學與地理的互動關系。一方面,地圖上呈現(xiàn)的元素正反映出地理對文學的影響;另一方面,文學可以影響人們對地理空間的感知和重構,文學地圖也一定會因作家的地理感知產生對真實地理的“失真”和“變形”,但這恰好體現(xiàn)出文學在時間維度、空間維度之外的精神維度,使文學地理學能夠真正成為“有體溫的地理學”[23]130。
(三)厘清文學地圖的基本問題,有利于文學地圖學啟動建設
將對文學地圖特征的關注從可視性轉向空間性以后,文學地圖不再是作為輔助性的配圖,而是一種特別的空間視角,為其成為專門的獨立研究對象提供了合理前提。在此基礎上,文學地圖將形成不同于傳統(tǒng)的研究范式,如超越文本分析,側重圖像解讀;突破孤立對象,強調比較互參等,從而逐步建設自成特色的文學地圖學,并有望成為文學研究的新熱點。不過,一門新學科的建設,必須有系統(tǒng)的理論體系作支撐,而目前在文學地圖的理論構建方面仍存在諸多分歧或爭議。如果對文學地圖從空間視角來探討,則有助于厘清文學地圖的興起背景、內涵、特征、類型等基本問題,并推動文學地圖學的建設。
(1)關于文學地圖的興起背景。原始形態(tài)的文學地圖早在古代已經出現(xiàn),20世紀以來文學地圖的繪制實踐也陸續(xù)有之,然而直到近十余年,文學地圖才作為學術研究對象真正受到關注。文學地圖的興起,是其自身特征與時代風潮相契合的結果。一是可視性,因而“讀圖時代”的到來是文學地圖興起的背景之一,學界逐漸關注文學地圖的近十余年,也是文學地圖普及讀物明顯增多的時期;二是空間性,因而“人文社科領域的空間轉型”與“文學研究學界的空間轉向”[24]59-67是文學地圖興起的重要背景。就全球視野來看,文學地圖與“20世紀70年代以來人文社會科學的‘空間轉向的時間節(jié)點相同步”[25]899,但就國內情況而言,文學地圖真正興起的時間明顯滯后。文學地圖在國內的興起,很大程度上受到文學地理學建設進度的影響。厘清文學地圖的興起背景,對于文學地圖學未來的學科定位有所幫助,即文學地圖學雖與空間文學、文學圖像學、敘事學等有交疊地帶,但中國文學地圖學應歸為文學地理學的分支學科。
(2)關于文學地圖的內涵。國內學者楊義、梅新林、郭方云、李仲凡等皆對文學地圖進行過專門的理論探討,雖尚未形成對文學地圖的統(tǒng)一定義,但論者基本都以文學與地圖的關系為立足點。文學與地圖有諸多共性,如都是某種形式的敘事、都結合了客觀性與主觀性、文學創(chuàng)作與制圖過程有著內在一致等。然而,兩者能夠融通一體成為“文學地圖”,最關鍵的聯(lián)結點實際是空間性。敘事文學通常被視為與繪畫雕塑等空間藝術不同的時間藝術,但隨著文學空間理論的發(fā)展,空間已被認為是文學的本質特征,而空間本體性也正是文學地圖的本質屬性[24]163。事實上,文學地圖被引入文學研究,正是由于其空間性可以強化文學的空間維度。因此,無論文學地圖最終定義如何,其內涵中必須包括空間性,兼顧可視性。
(3)關于文學地圖的特征。空間性是文學地圖的本質特征。判斷研究對象是否為文學地圖,首要是看它有無空間性,而非是否冠以“文學地圖”之名。如徐艷華主編的《世界文學地圖》介紹了從古希臘羅馬時期到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的世界文學,采用的是時間視角而非空間視角,因此書名中的“文學地圖”只是一種修辭手法。可視性作為文學地圖的重要特征,直接關系到對文學地圖內涵的界定。如郭方云將文學地圖定義為“文學世界中空間信息的圖形表征或文字描繪”[26]113,李仲凡則認為“文字描繪”的地圖不應歸為文學地圖[27]2。盡管郭方云的定義主要是基于英美文學,在中國文學范疇的適用性還有待討論,但該定義抓住了文學地圖最根本的空間性,兼顧了可視性,客觀而言仍較為合理。事實上,有的文學地圖之所以用“文字描繪”,很大程度上是受到繪制技術的限制。正如前文提到的《中國歷代文學家之地理分布》,修訂版比初版增加了地圖圖示,但顯然不能因此將同一本書分別歸為非文學地圖和文學地圖。因此,基于文學地圖繪制技術尚未成熟的現(xiàn)狀,有必要將一些具有空間性、可轉化為可視性地圖的“文字描繪”也歸為文學地圖。同樣,美國學者羅伯特·塔利(Robert Tally)提出的“文學制圖”[28]479-485理論對國內文學地圖研究影響很大,但塔利極少在其研究中繪制地圖。如果注意到“文學制圖”使地圖不僅僅作為呈現(xiàn)文學的方式,而是“以一種‘空間的思維和方式重新詮釋文學”[29]42,那么“文學制圖”中有很大部分也應納入文學地圖的范疇。因此,判斷文學地圖需要以空間性為首要標準,再評估是否能夠進行可視性轉化,這樣就可以更清晰地為文學地圖劃界。
(4)關于文學地圖的類型。根據(jù)不同標準,論者對文學地圖也有不同的分類。如梅新林將文學地圖分為“實體性”和“借喻性”兩類[2]161-162,實際是基于地圖的可視性特征來區(qū)分;郭方云分為“圖形地圖”“文字地圖”“認知地圖”三類[24]133,主要是按照文學作品的媒介不同分類;李仲凡則參照地圖學教材,將文學地圖按照用途、現(xiàn)實性、制圖區(qū)域、作者、表現(xiàn)內容、使用方式、載體等進行了更為全面的分類[27]2-3。而如果從文學地圖的空間性著眼,那么對文學研究最有意義的其實就兩大類:文學外部空間地圖和文學內部空間地圖。由此可具體再分層級,如文學外部空間地圖可分為作家地圖、讀者地圖等,作家地圖又可再分為作家地理分布圖、作家活動行跡圖等。這樣既保證了文學地圖以較為純粹的空間視角去考察文學現(xiàn)象,又使其能夠在運用地理學方法的同時堅持文學本位。
此外,將文學地圖作為空間視角而以其空間性為本質屬性后,還可能打破學科藩籬,建立起能夠將中國古代文學、現(xiàn)代文學、外國文學等聯(lián)結貫通的文學地圖學范式。如外國文學地圖中的空間多帶有權力、性別等隱喻性,而中國古代文學地圖中的空間則更多地指向真實的自然地理。若從空間性出發(fā),將文學空間視為文化空間的一種縮影,則中國古代作家即使并非出于主觀意識,也會因文化基因與傳統(tǒng)的影響而將空間原型與空間記憶投射到文學地圖中。以《西游記》為例,小說文學地圖的表層空間是與玄奘西游的歷史地理路線對應的,但在深層空間中,“西”的空間方位對應著五行之“金”,而“金”的修煉意象(煉金)與取經修煉心性的內核正可契合。同樣,中國古代文學雖很少見到外國文學那種具有“身體隱喻性”的身體地圖[24]147-158,但在中國“天人合一”觀念影響下的空間意識也會將地理與人體進行類比對應。由此,或可用“象征性”來統(tǒng)攝中外文學地圖的深層空間性。限于篇幅,關于此話題將另行撰文探討。但可以預見的是,只有將文學地圖的空間性分層為可視性部分(表層)和象征性部分(深層),并進行結合,文學地圖的獨特價值和優(yōu)勢才能得以真正發(fā)掘。未來的文學地圖學也才能既扎根本土,又融通中外,成為富有中國特色的新興研究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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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search on the Literary Maps from Spatial Perspective
ZHANG Yuanyue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Law, China University of Petroleum(Huadong), Qingdao, Shandong 266580,China)
Abstract:The literary maps high visibility makes it a frequently employed auxiliary graphic tool. Emphasizing its spatial nature is essential to fully appreciate its unique advantages. In comparison to literary charts, chronicles, and images, the literary map represents a spatial perspective. It excels in handling spatial data relationships and unveiling the concealed dimensions of literature. Contrasted with literary regions and literary geography, the literary map offers a visual spatial perspective that is more intuitive and holds evident advantages in studying dynamic space and multiple spatial information. Embracing the literary map as a spatial perspective bears significant importance in the reconstruction of literary history, the rectification of literary geography, and the development of literary cartography.
Key words: ?Literary Map; Visual; Spatiality; Literary Image; Literary Geography
編輯:唐玲娜
收稿日期:2023-01-15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21BZW105)
作者簡介:張袁月(1985-),女,成都人,副教授,博士,兼職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與文化、文學地理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