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媛
[摘? 要] 在景觀社會里,人們往往會沉溺于景觀的虛構性中,而將社會本真和自己的具身感知拋之腦后。唐·德里羅是美國當代最杰出的后現代作家之一,他的作品《歐米伽點》既有可視的客觀景象,也有個人主觀建構的景觀,關注大眾傳媒、消費文化和意識形態對人的心理、思想、情感和行為等方面的影響,呼喚人們反思歷史,思考當下社會。
[關鍵詞] 唐·德里羅? 《歐米伽點》? 景觀社會? 后現代
[中圖分類號] I106?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16-0061-04
一、引言
作為美國當代文壇最優秀的小說家之一,唐·德里羅(Don DeLillo)在世界范圍內享有較高聲譽,被大眾視為諾貝爾文學獎的熱門候選人。曾有人評價他是“世紀末最具代表性的后現代小說家”。其作品集中展現了后現代時期美國人的社會生活以及美國20世紀后期的社會景觀和文化現象。《歐米伽點》(Point Omega)首尾篇章的標題都是“無名”,場景被放置在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描寫了一位無名男子觀看《24小時驚魂》的經歷,中間的主要章節部分則講述了電影導演吉姆·芬利前往沙漠拜訪理查德·埃爾斯特并拍攝電影的故事,后者曾是政府高層的軍事顧問。小說濃縮了德里羅對影像、社會文化、藝術與現實的反思,也探索了個體對現實世界的感知。
景觀(Spectacle)這一概念最初由法國思想家居伊·德波(Guy Debord)提出。德波并沒有明確給出“景觀”的定義,但針對這個概念提出“景觀并非一個圖像集合,而是人與人之間的一種社會關系”,“景觀是針對生活的可見的否定,也是針對變得可見的生活的一種否定”[1]。在《景觀社會》開頭,德波就寫道:“在現代生產條件占有優勢的社會中,所有的生活都把自己表現為景觀的無限積累。”[1]景觀社會隨著大眾傳媒的發展和消費社會的確立逐漸出現在大眾視野中,景觀也隨之成為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的一個新特質,對景觀的入迷使人們喪失了對生活與真我的渴望和要求。為了揭示現代社會中景觀對主體感知的操縱,德波提出“景觀社會”這一理論。
二、景觀社會的建構
景觀原意為“一種被展現出來的可視的客觀景色和景象,也意指一種主體性的、有意識的表演和作秀”[2]。現代藝術博物館和沙漠組成了小說的兩個空間,不同景觀的相互切換呈現出一種平衡的場景,可視性景觀和主體性表演都有所體現。
1.現代藝術博物館:虛構的場景
小說首尾以“無名”為題的篇章都把敘述的地點放在一個現代藝術博物館,在“無名9月3日”部分,博物館播放著一部由道格拉斯·戈登制作的無聲影片《24小時驚魂》,就是將電影《驚魂記》拉長至24小時,很少有人為之放慢腳步,但一名男子站在黑暗中反復觀看、思考,向我們展示了大段的內心獨白。“無名9月4日”中,無名男子仍在觀賞電影,在遐想中一位女子出現,這似乎就是他在等待的人,他們展開對話,還交換了電話號碼。
展廳空曠且寂寥,清冷的展廳和冷漠的參觀者構成了這個景觀。“展廳里沒有座椅。屏幕就兀自矗在那里,十英尺高,十四英尺寬,直接立在地面上,擺在房間的正中心。屏幕是半透明的,有些人,但不多。”“參觀者三三兩兩走進來……朝那塊屏幕看看,然后走了出去。有時候成群結隊的旅游者也來……就在那里張望一下,轉身走了。”[3]這似乎是一個真實世界,有的人冷漠地無視那塊寬大的屏幕,有的人注視屏幕,但未必留下了什么思考,他們似乎對電影毫無熱情,沒有情緒的波瀾。
在建構的景觀中,許多人通過各種方式感知日常生活和世界,但人們的感知功能在這樣的環境中退化。景觀并非只是“由大眾傳播技術制造的視覺欺騙”,而是“以影像為中介的人們之間的社會關系”[3]。不間斷地看一部恐怖電影對人來說是一種巨大考驗,大多數的參觀者只是想滿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并不愿意過多地逗留,對于他們來說,這段經歷可有可無。這也喻示著來去匆匆的參觀者們并沒有興趣去了解發生在身邊的殺戮和真相。高科技手段為人們帶來了龐大的信息量,人們對于事物的感知已全然機械化,因此不愿意主動關注與考量表象背后的存在。但是這個男子卻背道而馳,主動質疑與反思影像的真實性。借無名男子對影像的態度,德里羅發出了內心對這個世界真實性的質疑之聲。
2.沙漠:追尋的烏托邦
主體故事在一位名叫理查德·埃爾斯特的退休軍事高參和一個年輕的電影導演古姆·芬利之間展開。芬利想要拍攝一部以伊拉克戰爭為題材的紀錄片,他邀請老人埃爾斯特參加這部紀錄片的拍攝。不同于其他戰爭題材的紀錄片,這部影片鏡頭里的人物只有埃爾斯特一個人,背景僅僅是一面墻,內容則是他的獨白。芬利為了說服埃爾斯特參與拍攝,獨自從繁華的紐約來到沙漠中。兩人在埃爾斯特的家里朝夕相處,一起聊天、飲酒,討論孤獨、時間和心靈等各種話題,同時芬利還時不時地試圖說服埃爾斯特同意參加拍攝。但埃爾斯特女兒的消失使他們的生活被打亂,最終他們的沙漠之旅以失敗告終,迫不得已回到曾經生活的城市去面對當下與未來。
在德波看來,景觀除了可視性外,還包括一種有意識的主體性表演,“這一沙漠,遠離城市,遠離散落的小鎮”,“一棟房子,此外只剩無限的遙遠了,沒有景點,沒有壯觀的風景線,只有空闊的距離”[3]。在景觀社會中,視覺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只有被看見才有存在的意義,視覺被提高到以前曾是觸覺享有的特別卓越的地位[1]。沙漠對于城市而言,是邊緣化的存在,與城市中的展廳形成鮮明對比。埃爾斯特和芬利想在沙漠里,透過自己構建的景觀社會逃避現在和未來的窘境,他們在這里,會忽略時間的流逝,更好地追尋自我。在小說最后一個章節里,現代景象的回歸暗示了他們精神逃離的無效性以及被迫回歸現實、面對生活的必然性。無論是可視性景觀還是主體性表演,景觀社會的建構并沒有使他們逃離現實生活、躲進藝術世界,最終,這種想法不過是一種不可能實現的虛妄。
三、社會現實的揭露
“互為異化的現實和景觀形成了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的存在本質——一種由感性的、視覺性建構的景觀幻象。這種景觀不是影像的疊加,而是各種以影像為主導的、復雜社會關系的呈現,其炫目的表象遮蔽了社會本真的真實存在。”[5]在后現代社會,人們被各種景觀迷惑,逐漸遠離現實真相與個人感知。
1.媒介技術曲解信息
德里羅在小說創作中,向讀者展現了許多電子媒介技術產品。《歐米伽點》中最明顯的就是電影,這些電子影像產品不斷地重播。德里羅認為:“電影允許我們用以前社會沒有的方式來檢驗自我、模仿自我、重塑現實。”[6]可以說,媒介技術與社會現實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歐米伽點》與電影聯系緊密,創作靈感就來源于作者在紐約藝術博物館觀看《24小時驚魂》的經歷。小說中,無名男子站在黑暗中看著電影,陷入沉思,冥想許久。芬利和埃爾斯特也看了這部電影,埃爾斯特認為“有東西正在被顛覆,那是他做出反應的傳統用語。意象胎死腹中,時間分崩離析,那觀點可用各種理論和辨析來表達,竟使他失去了主宰它的語境,只剩下干脆拒絕”[3]。大部分電影作品都是以正常的速度來呈現,但當時間被放慢,被掩蓋的事實真相可能就會暴露出來,在作品和現實中都是如此,傳媒信息使人們的日常生活遭到侵占,使人們的感知世界被淹沒,而媒體傳達的信息也可能被曲解。
景觀的背后隱匿著權力對主體的監視。客觀的符號圖像主動扭轉局面,人類只能被動接受。只負責呈現不負責反饋的媒介使觀眾的反應變得毫無意義,景觀也屈從于權力的運轉。用貌似豐富多樣的節目做誘餌,作為景觀的媒介將大眾吸引到虛擬的世界,等到個體已離不開以媒介為主導的生活方式時,權力已暗中完成了對主體意識的規訓,實現了虛與實的易位[7]。在景觀的操縱下,信息有可能會被曲解,人們也可能會拋開自己對社會存在和事實真相的感知。
2.消費社會改變資本導向
當代法國著名的哲學家和社會學家鮑德里亞提出了著名的消費社會理論,目前已經成為一個重要概念。“鮑德里亞認為,現代社會中消費具有一種神奇的地位,它已經取代了生產的地位,消費變成了社會的中心,變成一種生產力。”[8]
后現代社會中,大眾的意識已經被先進技術構建的景觀所改變,尤其是在消費時代,無窮復制的擬像和碎片化的信息使人們麻木以及喪失創造性。現實社會中,人們異化成缺乏思考缺乏信仰的只會“呼吸與進食的奇異而光亮的實物”[3]。芬利作為電影制片人與大眾不同,有著偏執的藝術追求,他只拍過一部作品,并沒有被認可為傳統意義上的電影,但是它的內容“經剪輯后超越了信息和客觀的限度”[3],德里羅的歷史觀也體現其中。芬利打算拍一部紀錄片,“這電影完全是那種沒有任何遮掩的東西”[3],但是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這種簡約的電影風格與資本時代好萊塢大片的宏大奢侈格格不入。在消費社會,體現他藝術理念的紀錄片是否會被觀眾接受,人們是否愿意直面現實,這仍然要打一個問號。
四、主題感知的顛覆
景觀的生產方式、商品和文化銘刻著現代資本主義的烙印。形形色色的視覺表象控制了主體的欲望,隱匿了社會真實,最終導致人的主體性喪失。景觀社會表面上不妨害個體的自由意志表達,實則對其施加隱蔽的意識控制。
1.對歷史的反思
埃爾斯特曾經是美國中情局的軍事高參,是伊拉克戰爭的知情人,他的工作任務就是提前對每場戰役進行風險評估。然而埃爾斯特與那些真正的戰爭狂人不同,他并不是一個積極的戰爭發動者,相反,他對戰爭有著自己的認識,他曾數次表達對政府發動戰爭的批判和對國家未來的擔憂。在戰爭結束后,他毅然舍棄作為專家所享有的一切優厚待遇,避世隱居。用埃爾斯特的話說,他選擇精神隱退是因為“有好幾年時間,我的一天總是以沖突開始,我在城市里走的每一步都是沖突,其他人也是沖突”[3]。
埃爾斯特本人非常矛盾,一方面,他深受美國霸權主義的影響,為美國在國際上日益喪失霸權地位而擔憂。因此,為了維持這種大國的霸權地位,他和其他戰爭制造專家們一起,利用各類先進技術模擬各種戰爭場景,從而積極推動戰爭,在國家利益最大化的同時,人為地制造大量的非自然死亡。另一方面,戰爭過后,埃爾斯特回到現實中來,他發現,他曾經推崇并引以為傲的戰爭理論不再有用武之地,他們一手策劃的戰爭并沒有帶來預期的后果。美國發動的一系列看似正義的反恐之戰,雖然削弱了恐怖主義的勢力,但是并沒有帶來美國人預想的和平。
“德波的根本目的不是批判技術,文化乃至制度化本身,而是反思和批判技術惡化和制度化背后的那只看不見的手及景觀社會的意識形態性。”[9]城市里喧鬧的街道、匆匆的行人讓埃爾斯特感到極不適應,戰爭結束后無所事事的失落感更使他的內心無法回歸到正常的生活。于是他選擇遠離塵世,退隱到沙漠里的木屋中,讓自己習慣于制造戰爭的心再次回歸寧靜,從而反思在戰爭中迷失的自我與人性。
2.對當下的思考
《歐米伽點》并沒有直接描繪或預測一幅未來的社會場景,但是通過文本細讀,我們可以看出后9·11時代某種潛在的社會秩序。當今社會,日益激烈的沖突體現在政治、經濟、軍事、宗教等多方面,景觀社會呈現出極其復雜的一面,社會逐漸走向某種高度集中的狀態。在德里羅的筆下,作品中的人物都或多或少受到客觀社會的影響,表現出偏執的性格特點,他們對現實社會倍感失望,對未來充滿迷茫,每個人都試圖尋找個人的烏托邦世界。小說結尾處,無名男子回到博物館,德里羅寫道:“有時候,下雨前會刮一陣風,鳥兒乘著風滑過窗前,那是劃過夜空的圣鳥,比夢奇怪得多。”[3]對于這段結束語的解讀可能有無限種,也許這是對新的世界秩序的暗示,世界最終也是一個構建的景觀世界,背后是權力的運轉,而烏托邦或許就誕生在人類的反復沉溺與抽離中。唐·德里羅對后現代人類生存境遇進行了深刻的關注與思考,為我們了解21世紀的美國社會提供了獨特的視角。
五、結語
《歐米伽點》精悍短小,但晦澀難懂,融合了作者對媒體、科技、戰爭、藝術、存在、死亡等主題的思考。德里羅在作品中構建了現代藝術博物館和沙漠這些可視的客觀景象,主要人物企圖在這些景觀中逃避現實和個人感知,其中也有個人主體性表演,但最終還是歸于現實之中。大眾傳媒、消費文化和意識形態對人的心理、思想、情感和行為等方面具有深刻的影響,部分信息可能被曲解,市場也有具體的消費導向。此外,作品滲透著作者對戰爭、歷史和政府決策的反思,也體現了作者對當今社會的人文關懷,呼喚讀者反思歷史,思考當下社會。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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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德里羅.歐米伽點[M].張沖,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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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張瑞紅.唐·德里羅小說中的媒介文化研究[M].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15.
[6] Depietro T.Conversation with Don DeLillo[M].Jackson: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2005.
[7] 申圓,史志康.伊恩·麥克尤恩小說《星期六》中的景觀社會[J].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學報,2013,36(5).
[8] 孔明安.物·象征·仿真——鮑德里亞哲學思想研究[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8.
[9] 劉揚.媒介·景觀·社會[M].重慶:重慶大學出版社,2010.
(責任編輯 夏? 波)
作者簡介:趙媛,中國礦業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