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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過后百花開

2023-11-06 06:19:13莫永忠
南方文學 2023年3期

莫永忠

年邊了,一向驕橫跋扈的大風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天地間突然安靜下來,連續陰冷了好些日子。從早到晚,天空昏黃,讓人難以分辨晨昏,就連準時啼鳴的大雞公,也出現了亂啼。體弱多病的母親,每天總要拄著拐棍出門仰望一會兒天空,然后滿懷期盼地自言自語:難道是要醞釀一場大雪嗎?要是真能下一場鋪坪大雪,那該多好。

大雪意味著豐收,誰不盼望呢。

這樣的日子,人們都不愿意出門,連牛也可以不放,讓它安逸地待在牛欄里咀嚼干稻草。一大家子守著一盆木薯根火,母親縫補衫褲的針線似琴弦般拉出歲月悠揚的琴聲,父親和我則爭搶著埋頭閱讀《隋唐英雄傳》《楊家將演義》《山林支隊》一類的通俗小說或者連環畫,火灰落了滿頭也渾然不覺。除了大姐,另外幾個姊妹總是一聲不吭地學著母親織布刺繡或者做別的針線活。

父親本來是極不愿意出門的,他是生產隊的會計,沒人能夠頂替的會計。隊長伯伯硬是將他拽走了,幾個生產隊里的人,在冷颼颼的田野里彎腰撅臀地丈量,聽說很快就要分田到戶了。

大姐十八歲了,婚戀的事攪擾得她像一只即將生蛋的母雞一樣焦躁不安,一會兒笑靨如花春風拂面,一會兒眉頭緊皺冷若冰霜,一會兒對我這個唯一的弟弟關愛有加,一會兒又對我流露出嗔恨和不滿,脾氣時好時壞,令人難以捉摸。不知什么時候,她變成了一只刺猬。

這么冷的天,大姐非要挑甘蔗上街賣。

從我們村到縣城街上有五六里路,空手走沒什么,若是挑上百多斤甘蔗,就不是一件輕松的事了。大姐計算過了,甘蔗能賣一毛錢一斤的話,她要賣掉一百斤甘蔗才能湊夠錢換成一張大團結。

分手是她先提出的,她的未婚夫要她還回那十塊錢,錢是兩人戀愛期間,未婚夫在她身上花掉的。大姐要強,心想還清了他,互不相欠,從此一刀兩斷,見面已成路人,各自嫁娶,各為各小家,各奔各前程。除了賣甘蔗,再也沒有能弄到錢的辦法。甘蔗是自留田里出產的,我們生產隊給每家每戶的自留田不過幾分。自留田就是一大家子整存零取的銀行,平時的油鹽醬醋牙膏肥皂,過年的壓歲錢都指望它。

大姐主動提出分手的起因,是認為未婚夫軟弱沒主見,他家幾兄弟不團結,下不了決心爭取承包下他們村里上百畝的花果山。大姐當初跟他通過對歌確定戀愛關系,主要是看中了他們村那片集體果園,各村各寨都在傳言要分田到戶了,聽說他們村集體果園打算給個別家庭承包。

頭一天,大姐自己挑了一百斤甘蔗,還讓我也扛了幾根跟在她身后。大姐用賣了甘蔗給我買鉛筆作業本另外加一本連環畫做誘餌,讓我像一條小魚兒一般乖乖上鉤。那年我八歲,讀小學三年級。可是頭一天一無所獲,甘蔗十分之一都沒賣出去,其實就是無人問津。那時候,家家戶戶都種有幾分田甘蔗,縣城里領工資的人少,大冷的天,誰舍得花錢買甘蔗呢?滿懷希望進縣城,垂頭喪氣轉回家。

第二天,大姐又拉我跟她上街賣甘蔗。我頗有些不愿意了。挨冷受餓不說,還得承受路過的熟人異樣的眼光。大姐提出只要一賣出一根或者半根甘蔗,立即給我買兩個熱騰騰香噴噴的湯圓吃。我又被誘惑了,管不了自己的兩條腿,像條小狗一樣跟著大姐出門。大姐擔心我路上反悔,不敢再讓我扛甘蔗了,她全部挑上。我又有些心疼她。誰能想到,第二天的遭遇,跟頭一天一樣。

第三天,大姐仍然要拉我出門,陪她上街繼續賣那毫無希望賣掉的甘蔗。我悟出大冷的天賣甘蔗,比賣梳子給和尚還要困難十倍的道理,大姐卻比牛還要犟,她跟甘蔗杠上了,好像我們家的甘蔗都是跟她爭搶口糧的牲口,不賣掉一部分,人就要挨餓。

我躲到母親身邊,像一只小雞尋求母雞的庇護。大姐像一只兇惡的老鷹,硬是將我捉走了,同時還將小我兩歲的大妹也捉走了。我和大妹成了她的俘虜。母親敢怒不敢言,害怕不依著她她就犯病。母親拄著拐棍,跟出門口,臉上寫滿擔憂,叮囑我照顧好大妹,她不敢叮囑大姐照顧好我們兄妹倆。母親怕大姐,就像老弱病殘的母雞害怕飛揚跋扈的老鷹那樣。

第三天出門,望到村頭那條小路,就跟望見一條毒蛇一樣,我實在不愿意踏上它出遠門。大姐像一個老巫婆一樣具有不可抗拒的威懾力。大妹更怕她,她可憐兮兮地緊緊貼著我走,像一條鼻涕蟲。

甘蔗是好甘蔗。父親用花生麩豬欄牛欄糞下的肥料。是剛剛興起的黑皮蔗。大人的手腕那么粗,兩米多高呢,甘蔗皮黑紅透亮,皮下藏著清甜的汁液,牙齒輕輕一碰就汁液四濺,這種甘蔗蔗渣很少,甜得你恨不得連渣都吞下肚??粗收嵋惶焯扉L粗長高,父親的眼神像看自己的親生崽女,更加小心伺候著,眼里全是一張張鈔票,不敢對甘蔗動一下品嘗的心思。哪怕一閃而過的饞嘴念頭,都覺得是罪過。阿彌陀佛,那甘蔗皮里,吸納的不正是父親一天天揮灑到泥土里的汗水嗎?

出了村子,一路上就沒再碰到熟人。天氣比前兩天還冷,誰愿意出來啊,縮在被窩里,或者貓在柴灶邊,是一年里難得的偷懶。那若有若無的陰冷北風,從高高聳立的墓碑后面刮來,好像嘲笑我們的不諳世事。那條曲里拐彎的田基路,在天氣好的季節,我不知跟隨父親上街趕鬧子走過多少回,放寒假前幾乎每個禮拜都要跟父親上街趕一回鬧子的,自然再熟悉不過。可是被大姐驅逐著走在前頭,我一點兒安全感都沒有,常常停下腳步,回頭偷看一眼大姐,總覺得大姐不像父母那樣愛我,如果危險來臨,父母肯定是寧可犧牲自己生命也要保護好兒子的,大姐呢,就難說了。我不停地回頭,看到大姐偏著頭扛著甘蔗,深一腳淺一腳地趕路,汗水都濡濕了她前胸和后背的衣服,心里又不免心疼,為不能替她分擔而愧疚。

總算走到了街上。大姐目標明確,一直走到百貨大樓對面燈光球場高高的圍墻下,才擱下甘蔗捆。因為趕路,她的臉紅撲撲的,長長的睫毛透露出少女的天真執拗。她小心翼翼地從甘蔗捆里,抽出了專門為買甘蔗的客人削皮的鐮刀,滿懷希望地看向南北走向的大街兩頭。那個時候大概已經快到晌午了,大街上行人稀少。我心里呼喚著那些吃了火鍋和大魚大肉的富貴人,都出來買我們的甘蔗。哪怕價格壓得再低都賣。至少傍晚回去的時候,大姐不用扛那么重啊。

可是,姐弟仨就那么呆呆地守著甘蔗,一連站了幾個鐘頭,除了冷風,竟然沒有一個人過來問一下價格!

我真想跑去大街中央,攔住好不容易才匆匆走過的個把行人,可是那些人卻像看出了姐弟仨內心深處的渴望,他們不是掉頭就跑,就是低頭而過,熟視無睹。

下午兩三點鐘的時候,因為風吹得實在冷,我情不自禁縮到了鄰近的水煮湯圓攤主的身后,想讓偶爾飄過的熱氣驅散一下身上的風寒。可是,熱騰騰的熟食的香甜氣味,勾出了胃里的饞蟲,又叫人羞愧難當,無臉見人。就在這個時候,終于盼到一個后生崽,他騎著一輛半新不舊的自行車,徑直駛向甘蔗攤,駛向沉默不語的大姐。我心跳得厲害,以為生意終于來了,恨不得跑上前去提醒大姐,不能對訪客冷眉冷臉,應該熱情大方,笑臉相迎,只要給錢就賣,管它呢,賣得錢,我們先各自吃兩個湯圓,喝上半碗姜糖水,暖暖身子呀!

沒想到大姐竟然下意識地背過臉去,好像有意躲避那人似的,那人也不多說話,略一沉吟,只丟下一句——你只要還我一張大團結(拾元)就可以了!然后默默地轉身,騎車走了。

我突然發覺那后生崽似曾相識——對,就是他!他就是大姐不顧一切戀上的對象啊。

大姐十四歲那年,為了給家里多掙些工分,爭得了生產隊唯一的名額,跟一隊二十多歲的光棍漢李超美到遙遠的鳥源山,建設鳥源水庫。大姐離家一年,在工地大壩都經歷了些什么,我只是從她偶爾向母親傾述的話語里得知一星半點,我不知道回來后大姐就患上了病,跟鳥源水庫那段艱辛的經歷有多大關系。大姐的病讓無助的父母聽從了遠親近鄰的主意——給大姐介紹對象。

最早給大姐介紹對象的是母親的三姐——羊公井的三姨媽。三姨媽比母親長得精瘦,穿著整潔利索,因為三姨媽在她們七姐妹里,生的崽最多——五個還是六個,被認為是最有福氣的,她自己估計也認為在親姐妹里最有話語權吧,所以她堅決主張將大姐盡早嫁給她丈夫的親侄兒。相親那天,沒出日頭,也沒下雨,陰天,他卻一直戴著個“湖南帽(小型斗笠)”,這讓大姐起了疑心。就在母親默允了三姨媽的訂婚請求,他滿心歡喜地轉身,情不自禁地摘下湖南帽。那一瞬間,大姐瞥見了他后腦勺雞蛋大一塊發亮的疤,大姐心里打了個激靈,立刻反悔了。可是三姨媽卻以為駁了她面子,氣憤起來,最終鬧得不歡而散。

母親帶著大姐回家后的第二天下午,三姨媽又徒步二十多里路,來到我們村大聲叫罵。母親也為三姨媽說媒時故意隱瞞她親侄兒頭上的疤生氣,但想到畢竟是親姐妹,家丑不外傳,幾次央求三姨媽進屋慢慢商量,但是三姨媽在大姐沒改變心意同意婚事之前,就是不肯進屋,堅持在村道上高聲大嗓地數落到日頭落嶺。母親害怕她一個人走夜路回去有危險,又多次放下燒火棍,跑出去要拽她進屋住夜,但母親最終拗不過三姨媽,三姨媽撂下絕交的狠話,一頭鉆進夜幕走了。

為了讓三姨媽死心,大姐答應了跟大嫂去跟她娘家侄兒相親。這個后生的長相,大姐倒還滿意,可是看過他家的屋子后,大姐不愿意繼續交往下去。

不久,大姐又順從了嫁去新田村的大蓮姐的說合,這回介紹的是她丈夫的堂弟,一個臉皮白凈長相斯文的代課教師。大姐跟代課教師交往了幾個月,不知為什么,兩人就是找不到共同語言,找不到那種觸電的感覺,兩人相處得像兄妹,不像情侶。這樁婚事不了了之。

就在村里人為大姐的挑三揀四大嚼舌根的時候,大姐突然帶了她自己通過趕會期對山歌看上的后生回村。

那天傍晚放學回家,我突然發現家門口的曬谷坪上站著個陌生人,嘴里無聊地嚼著根草莖,我揣想他應該是進我們家做客的,但我不知道怎么稱呼他,所以望了他幾眼就進屋去了。屋里母親正在灶頭邊忙碌,準備煮夜飯吧,我叫了聲媽媽,示意我放學回來了,放下書包又走出大門口。他看到走出屋子的我,身上沒了書包,終于肯定我就是他追求的客姑妹子的弟弟,于是急紅了臉,忸忸怩怩地,想巴結我又不知如何入手,他不斷地將咬斷的草莖扔向我,算是同我打招呼,挽留我陪他一起玩耍。我心里想著要不要跑去找小伙伴玩打仗游戲呢,母親就瞥見了我,母親走出門口,笑著大聲說,崽啊,叫阿哥??!于是我明白這個身材魁梧卻靦腆的陌生人,就是大姐自己看中的對象,我決定走近他,好好觀察一下他。我們兩個靠近了,他很緊張的樣子,不懂怎么跟我攀談套近乎。我呢,畢竟那年才七八歲,沒見過什么世面,也不懂問他些什么話,我們倆就那么別扭地站在一起。

我猜想大姐把他帶進屋,就故意躲出去了,故意讓他獨自面對父親晚飯桌上的考驗。

父親面相兇,其實卻是個老實善良的人,只是向來沉默寡言,不擅交際。那年頭,做客姑妹子的沒經過父親同意,沒有媒人引薦,就帶后生進屋,被視為破天荒的敗壞族規的大事,母親很害怕父親突然壞脾氣爆發,將客人罵走,把大姐毒打一頓。母親找機會,教我一直陪伴在他左右,避免父親進山背杉木回來,沖客人發脾氣??吹贸鰜恚舶盐耶敵删让静?。

天擦黑的時候,父親終于拖沓著腳步,扛著筒杉木回來了。他終于壯起膽子,上前跟父親打起了招呼,給父親敬了煙。父親面色還算開朗,接了他的煙,招呼他回屋坐。

母親終于松了口氣。

幾個月前,大姐是讓母親躲在玉米地里,偷偷觀察過他的,大姐這次突然帶他回屋,算是得到過母親的支持的。

好在家里備了些米酒,菜么,好在有一碟油炸花生米。他終于放松身心,跟父親喝起酒來。喝過酒,他就算跟父親混熟了,好像有沒有大姐這層關系,都不是那么重要了。大姐直到第二天早上,一直沒露面。晚上母親特意安排我陪他睡地鋪。第二天吃過早飯,母親又讓我送他走出村頭。我估計大姐躲在村頭的松樹林里,倆人估計是約好了出到街上才走到一塊兒。

那次之后,大姐經常在飯桌邊,故意跟母親透露一兩句有關他的消息。消息是透露給父親聽的,母親呢,只要觀察到父親臉色并不難看,就會小心賠著笑臉,算是贊賞了大姐跟他的秘密交往。母親小心提醒過大姐幾回,要大姐找福音伯娘將窗戶紙挑破,充當媒婆,以便兩人的婚戀走到明處,有序發展。大姐也沒反對的。

我不明白兩人怎么突然就發展到分手這一步了。

按當年的習俗,女方提出分手的,就得給回兩人交往期間,男方為女方花過的錢財。我想他要大姐給回十元錢,應該還是打了折扣的,他在大姐身上花掉的錢,應該不止十元。他比大姐大幾歲,又是后生,在那年頭掙錢容易些,砍柴賣啊,捕魚賣啊,都比客姑妹子方便。客姑妹子實在是沒什么掙錢門路的。

天冷,黑得也特別快,也許不是真正天黑,是濃密的云層遮蔽了日頭的光輝。他又出現了一次。這次他距離大姐有好幾米遠,單腳落地,剎住了單車,也沒開口,大姐頭低低地,輕聲說,甘蔗還沒賣出一根。他聽了,也不做回應,轉身就走了。大姐又堅守了一會兒,看見街上行人越來越少,幾乎沒人走動了,只好嘆了口氣對我說,回去吧。我早就想回去了,如果不跟大姐出來,晌午在家至少有碗熱粥喝,說是來了街上,卻在冷風里吹了一整天,連口熱湯都沒喝上,我很不甘心,甚至想砍半截甘蔗吃。大姐用凜然的目光打消了我的念頭?;氐郊遥仪那母赣H說,我再也不想跟大姐上街了。要是跟父親上街,父親即使口袋里一分錢沒有,他也會找熟人,討碗熱面湯什么的給我填下肚子的。跟母親上街呢,她不會讓我餓那么久不回家的。大姐像是要故意磨煉我似的,我心里有氣。我覺得不公平,我畢竟比她小八九歲,還是個小孩,沒有她扛得住餓呀。

還是昨天那個位置——百貨大樓正對面原燈光球場圍墻外面,連續兩天沒人跟我們搶攤位——這么冷的天,誰還出來擺攤啊?就連昨天賣熱氣騰騰姜糖水煮湯圓的阿婆都沒有出來。我真希望她出來,買不起湯圓吃,偷偷張開嘴猛吸幾口冷風吹過來的姜糖水的熱氣,也是件奢侈的事呢,在村里不出來,是吸不到的,回去還能跟小伙伴吹下牛。

熬到下午,甘蔗還是無人問津。大姐開始要我帶著大妹堅守崗位,她開始頻頻離開攤位,到處去找人借錢——她賭著一口氣,一定要還回那人的十元錢,恢復自由身。那時我們村是有幾個人在縣城當干部或者工人,他們都是拿工資的,借點錢給大姐救急,應該不成問題吧?可是大姐一次次黑著臉回來,悄悄問我——那人來找過我了沒?我均搖頭。我想,也許那人遠遠地看見,只有兩個小孩子,大冷的天守著一直未能開張的甘蔗攤,不忍心來驚嚇兩個小孩子,才沒有現身的吧。但他沒有收回大姐欠他的那十元錢,估計也不會甘心回家,我聽大姐說過,他們村離縣城四十多里地,不像我們村,離縣城只有五六里路,他來一趟縣城,比我們困難多了。即使他有輛單車,但全家人共用的,也不是他想騎就能騎的;班車嘛,從縣城只到達他所在的公社,從公社進他們村,還有十幾里山路要走啊。何況,兩人鬧僵后,這輩子估計都難得見面了,即使碰面,也已經是路人,錯過了這次機會,他怎么還好意思提那十元錢?所以,我估計,他一定跟我們一樣,還守在縣城,只是不知躲在哪個角落,不好意思露面而已。這么一想,我就覺得,其實他是一直陪我們賣甘蔗呢。

村里有個比大姐大十來歲的光棍,背有些駝,在縣城建筑公司當建筑工人,在建筑公司有間單身宿舍,由于跟兄弟分了家,他很少回家,要是回家,常常在我們家一耍就是大半天,老開玩笑要母親給他做媒,母親看得出,其實他是看上大姐了,只是厚不起臉皮開口,只能不斷地暗示。在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借錢挫折后,大姐終于下了決心,皺著眉頭跟我說:“我去找駝子,你看管好大妹!”她話音剛落,我突然感覺鼻頭涼涼的,像有雪花在融化,抬頭一看,空中果然飄起了雪花。雪花很輕很柔,剛接觸人體或者地面,就消失不見了,但是看昏黃的天色,我估計這只是大雪來臨的前奏,我不愿意大姐再次撇下我們,我害怕突如其來的大雪徹底將大姐同我們隔離開。但是大姐猶豫了一下,還是果決地沖開雪花,往農貿市場旁邊的建筑公司大門走去了。

我們縣在桂東北桂湘交界處,小時候常聽母親嘮叨,每隔兩三年,都會下一場鋪坪大雪,所以我擔心這雪一下就是接連幾天,直到大雪封門,將一大家子圍困在暖烘烘的逼仄屋子里。我多么渴望大姐快點帶我們回去,跟父母以及其他姐妹團聚在一起啊??吹较卵?,街上不多的行人開始急急忙忙往回趕了,我心里更加焦慮起來。

不一會兒,大姐懊惱地回來了,她看看我,又看看大妹,突然說,你趕快帶大妹回家,要跑,要趕在天黑前、雪大前回到家!

我被大姐的話嚇住了。極少有機會來過縣城的大妹更是嚇傻了,像一只黑夜里突然被強光照射的鵪鶉,呆頭呆腦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想哭喚媽媽又不敢。

大姐不為所動,對我們說,甘蔗一根沒賣出去,明天還得接著賣,這一百來斤甘蔗,要全部賣完才湊得夠十元錢哪。我又冷又餓,實在扛不回去了,你們又不能替我分擔點!我只好把甘蔗扛到駝子那里,把甘蔗抵押給他,夜里再逼他先借十元錢給我!

大姐說完,真的扛起甘蔗就走。我很想跟上去,大姐突然回頭,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說,趕快牽著大妹的手,跑步回家,天很快就黑下來了!

我對大姐徹底失望了,只得鼓起勇氣,牽起大妹的手,慌慌張張往電影院方向跑去。過了電影院,左拐,過富江大橋,穿過南門街,再西拐,就上了回村的路了。我害怕的是出了南門街后,要穿越一片茂密的老松樹林,里面新墳老墳很多,即使大白天跟在父親后面,我都心跳加快,老擔心突然從墳墓里伸出只手,拉我進墳墓里去,再也見不到父母,要是大雪讓黑夜提前降臨,我實在沒勇氣穿過那片回家必經的松樹林。我跑轉頭,哭喊著要求大姐給我們向駝子借只手電筒,走出十幾米遠的大姐停下腳步,回頭沖我們喊道:“借不到電筒,你們跑快點就是了,雪下得越大,天反而越亮的,不需要電筒的!”我愣在原地,巴望著大姐發慈悲,回頭帶我們一起回家——她完全可以放下甘蔗,空手帶領我們回家??!要是早上她跟我說明,是要我們天快要黑了才逼迫我們自己跑回家的,打死我也不跟她出來!只是現在后悔已經沒用,我們必須自救。大姐鐵了心,一頭鉆入有門衛和狗把守的建筑公司大門,徹底消失了蹤影。雪果然越下越大,地面濕漉漉的,像是盛了不少眼淚。我拉著大妹的手驚惶奔跑起來,突然不知從哪里跑出一輛手扶拖拉機,就像一頭大海里饑腸轆轆的鯊魚,一直追著我們屁股不放,不把兄妹倆一口吞下肚子決不罷休似的。我們靠左它靠左,我們靠右它靠右,就在大妹差點就被車頭撞上之際,一只大手一把將她拎開了。等到手扶拖拉機趾高氣揚地跑遠,我心神才稍稍定下來,看到一張羞澀的笑臉。他的笑臉,在愈發昏暗的夜色里,像一盞明燈一般溫暖。

是他!那個被大姐拋棄的訂婚對象,我曾經叫過他阿哥的,可是這會兒他救了大妹,我心里感激他,卻不能再叫他一聲阿哥。

他那笨重老舊的單車,停在路邊,看來他一直在暗中跟隨我們,看到危險即將發生,才果斷地出手相救。

他雙手扶住車把,堅定地對我們說:“上來吧,我送你們回家!”

我望一眼大妹,心里想,我們兩個孩子,怎么好坐呢——他示意我們坐在他兩只臂彎保護里的單車橫梁上。

他不容我們猶疑,伸出一只大手,像拎一只小雞一樣就把大妹拎了上去,然后示意我靠近,又一伸手,把我也拎了上去。橫梁上坐得肯定不舒服,但是有他雙臂保護,讓我感覺安全,最要緊的是,天真的快要黑了,一些店面以及住戶,已經提前亮起了燈,那時候,街上是沒有什么路燈的,那些屋子里亮起的昏黃燈火,更催促起我回到父母身邊的念頭。他于是雙腳快速地蹬起腳踏板,車子快得我不太敢睜眼??墒牵囶^一扭,把車停了,示意我們下車。我以為他突然改變主意,不送我們回家了。我心里惶恐卻又無奈,誰叫我們大姐拋棄他呢?

他看穿我的心思,憨憨地笑了,說:“有我送,你們不用著急,我帶你們進工農兵食堂,炒兩個菜,要兩碗米飯,讓你們吃飽吃暖和了再送你們回去。你們回去還有五六里路,等下我車子踩得快,你們又穿得單薄,擔心你們餓著肚子,被冷出病來呢?!?/p>

他這番話,感動得我差點流下眼淚。我從他憨厚的眼神里看出愧疚,他心里是想,如果他不是因為大姐提出分手,一時生氣,要大姐給回十元錢,大姐就不會想到大冷的天賣甘蔗,就不會強迫我和大妹出來挨餓受凍,如果我和大妹因此被凍出病來,那他的罪過就大了,他會一輩子不得安寧的,而且以后跟大姐成了路人,他連補救的機會都沒有了。于是他下了決心,要請我們好好吃一頓,也算是給他和我的感情畫上一個句號吧。

我拉著大妹,跟隨他走進工農兵食堂。

工農兵食堂我并不陌生。那時還是一個禮拜趕一回鬧子,因為星期天不用去學校,父親每個鬧子都要帶我出街趕鬧子,父親賣掉杉木或者土特產,帶來準備裝東西挑回去的一對籮筐或者畚箕,甚至只是一根扁擔,就要存放到工農兵食堂里,好空手去采購。工農兵食堂提供地方存放,但不負責看管,父親就得要我看守存放的東西,等他采購齊全,才一起回家。父親每次帶我進工農兵食堂,因為占了人家的地方存放東西,總覺得過意不去,每次都要帶我吃碗粉——錢多點就吃兩角錢一碗的肉粉,沒錢就吃一角錢一碗的素粉——對于炒菜,吃香噴噴的白米飯,父親從來沒敢想,我也從來沒敢提那過分的要求,因為要是母親帶我上街,就連素粉都舍不得吃,能喝上一碗五分錢的綠豆粥,母親回去都會高興上幾天了。所以即使吃了碗素粉,我想到母親跟幾個姐妹,在家只能吃稀粥或者紅薯時,心里總有些愧疚。

走到工農兵食堂輝煌的燈光里,看到還有零星的客人在吃炒菜米飯,我怯生生地對他說:“要不,我們吃碗粉得了吧?”

他笑了笑,說:“這個時候了,粉已經賣完了的?!?/p>

我緊張不安地坦白:“炒菜吃飯,要很多錢的,我們吃不起!”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我有錢,你們不用擔心。”他挺直腰桿,盡量裝得像個闊人一樣。

我沒再說什么,只能恭敬不如從命。

看得出來,他肯定也是跟父親一樣,從來沒叫過炒菜的,但他下定了決心,要擺一回闊。他高聲大嗓地吆喝服務員,要炒兩個菜,還要打一個湯,主食要熱騰騰香噴噴的白米飯!

不一會兒,飯菜就端了上來——但是,米飯只上了兩碗,我以為,他是要我跟大妹分吃一碗,沒想到,他說他吃過了,他看著我們兄妹倆吃就行。

我看得出來,他那天肯定沒吃過炒菜和米飯,可能吃了碗粉,或者其他什么食物,勉強填過肚子。他不吃,大姐又不在身邊,加上外面天越來越黑,又冷又餓的我卻沒什么胃口,只想著快點回到家,以免父母牽掛,我從來沒有這么晚還不回到家的。

大妹跟我一樣,因為想媽媽,沒什么胃口。勉強吞咽了幾口飯菜,大妹就停下筷頭望向我。我吞吞吐吐地說:“要不,打包帶回家再吃吧?我們實在吃不下了?!?/p>

他盯著還散發熱氣的飯菜,偷偷吞咽了幾下口水,摸了摸我的頭,笑著說:“沒關系,我讓服務員找東西給你們打包拿回家!”

兩個菜是大蒜炒臘肉和豬肉燉粉條,湯是紫菜蛋花湯。他讓服務員打好包,接過手掛到了單車車把上,然后像剛才那樣安頓我和大妹坐好,就猛蹬腳踏板,讓車飛一樣往前沖去。那時縣城沒什么路燈,但好歹有些燈光,我最擔心的還是出了老城之后,路兩邊再也沒有一戶人家,他怎么看得見路?。课艺鎿乃盐覀儙У胶永锘蛘咚锢锶ァ?/p>

出了老城,因為一直飄雪,路面已經積累了薄薄一層,就像燈光一樣,指引著回家的方向。因為是騎車,他帶我們走的是我平時跟父母極少選擇的車路,這條路要比走路選擇的田基路遠一兩里,要到村口才跟平常走的路會合。他將車子踩得像飛,兩邊的景物我根本看不清,我感覺就像飛在云端里一樣,他用兩條手臂僅僅保護住我們,將身上的溫暖傳遞給我們,他還盡力勾下頭,替我們抵擋雪花和風寒。

不一會兒,就到了村口。黑暗中我們家的泥磚瓦房若隱若現,窗戶透出母親特意給我們留著的燈光。他卻壓低了聲音,擔心被母親聽見似的,說:“我看著你們跑進屋才走,你們要小心,別摔跤!”他將打包的食物遞給我,示意我拉著大妹的手。我囁嚅著說:“你不進屋嗎?你進屋住夜,明天才走嘛!”我心里想,興許明天大姐回家,見到他,就改變主意,不再提跟他分手的事了呢。他好像沉思了一會兒,才說:“我就不進屋了,你告訴你大姐,我不要她還那十元錢了,我以后再也不會找她了,即使偶然碰見,我也不會還認識她,我也不想她還認得出我,她會找到比我更好的。我呢,可能也會找得到更合適的吧。”

我突然想哭,想無論如何拉他進屋喝口熱茶。可是他態度堅決,我又怕耽誤他回家的時間,那可是還有四五十里的夜路啊。我只好拉上大妹,一路叫著“媽媽、媽媽”,跌跌撞撞跑回家。

進到屋,母親聽說大姐居然拋棄了我們,是他送回來的,急忙拄著拐棍出村口尋找,可是他早已經消逝在茫茫夜空。雪越下越大了。

因為下雪,母親決定合鋪擠暖,不然家里棉被不夠。母親騰出一床棉被,給了父親,然后帶著我和大妹、小妹,還有大我四歲的三姐,胡亂用熱水泡了下腳,就爬上幾塊木板拼搭出的“樓上”的床鋪。床鋪墊了厚厚的稻草,蓋了兩床棉被,還是冷得像吃炒豆,上下牙磕碰得嘟嘟響。屋頂很矮,魚眼雪落在瓦背上,奏出清脆好聽的音樂。一家人很興奮,心里卻替還在奮力行進在路上的他擔憂,也替不知在縣城誰的宿舍過夜的大姐擔心。母親分析說,大姐看不上駝子,夜里是絕對不會在駝子宿舍過夜的,即使駝子借了錢給她,也不會,大姐有個去鳥源水庫做苦工時結拜的姊妹,進了染織廠當工人,大姐肯定是找她搭鋪去了。

母親再次嘮叨,大姐跟送我們回來的后生提分手,是因為他們家幾兄弟不團結,不愿意承包村里的花果山。當初大姐決定跟他確定“談婚”關系,完全是被他描繪的承包他們村里花果山一百多畝山地,種臍橙種蜜梨種桃種李發家致富鼓動了心思。母親還在嘮叨,估計十二三歲的三姐聽得入迷,我卻困意襲來,不知不覺間已經進入夢鄉。

我夢見紛紛揚揚的雪花,頃刻間化成了漫天飛舞的果樹花瓣,桃花啊李花啊梨花啊青梅花啊橙花啊同時都怒放起來,大姐笑嘻嘻地跟著他,爬坡時就幫他推車,拉一車牛欄糞上花果山啊。

(編輯 何謂清)

1973年生于廣西富川,瑤族。廣西作家協會會員,賀州市作家協會副主席。1992年開始發表作品。在《民族文學》《邊疆文學》《青年作家》《民族文匯》《廣西文學》《滇池》《作品》《紅豆》等刊發表中短篇小說及散文作品。曾獲全國教師文學圖書專著獎、葉圣陶教師文學獎提名獎、賀州市文藝創作麒麟尊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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