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大鵬
1980年農歷九月十二日,這日期我早忘了,是母親告訴我的,她把它記在《毛主席語錄》的扉頁,放在箱底。那天什么天氣,我一點印象沒有,母親說是陰天,風刮得桑樹和楝樹嘩嘩作響,雞圈里旋著雞毛,她給父親系了條親手織的紅圍巾。
那天下午,我在鹽城黃莊自家豬圈旁,和鄰居家的孩子打架。我們倆都是五歲,他齜牙咧嘴氣喘吁吁地摟著我,鼻涕干結在鼻孔里,嘴里的蘿卜干味呼在我臉上,一只手鉗住我一條胳膊,一只手掐我的肋骨。他力氣比我大,我脫不了身,我在他布鞋上踩了一腳,趁他松手之際,一把抓住了他開襠褲里的小玩意,他立刻嗷嗷叫喚,擺手喊疼。他向我求饒,甘做手下敗將,我松開他,他捂著褲襠跑開,跑遠時回頭喊道:“你等著,‘小上海。”
他們叫我“小上海”,是因為我父親是上海知青,他這會兒穿著松垮垮的中山裝站在門口和母親嘀咕什么,身上背著土黃色的帆布包,腳邊放著蛇皮口袋,母親正往里面放饅頭。他愁容滿面地看著我,在我有限的兒時記憶中,遙遠而縹緲的父親似乎一直是這種形象:身材瘦高,中分頭,臉色蠟黃,戴一副老氣橫秋的黑框眼鏡,眼神深邃,又帶點幽怨。
母親曾經對我說,你太爺爺是國民黨司令,你爺爺是畫家,你爸爸高中讀的是上海中學。我對此毫無概念,我母親的祖上世代為農,翻看族譜追溯到明代才出了個師爺。我對父親的印象大多跟我和孩子打架有關,比如有一次我披著墩布似的破爛衣服回到家,母親在抽風箱燒火,看到我的窘態咯咯地笑,父親在給我的課本包書皮,走過來拍拍我的頭,說,又打架了?我甩開他的手,咬著牙說,他們叫你蠻子。父親說,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我一頭霧水,踢了一腳地上打盹的貍貓,去房間換衣服,丟下一句,真是個娘們。
到了晚上,母親在煤油燈下給我瘀青的臉上抹上草藥,平靜地說,打架了不用跟你爸告狀,你爸是文化人,動口不動手的,哪像我們黃莊人,都是野蠻人。我不說話。母親說,你認識西邊的李駝子嗎,賣燒餅的。我點點頭。母親說,李駝子就佩服你爸,說他和鄰居為了地界爭執了半輩子,后來你爸跟他講了個什么六尺巷的故事,李駝子逢人就宣揚,說大城市人肚量就是大。
夜晚寧靜,流動一股冷氣,屋外竟傳出陣陣寒蟬的鳴叫。我有點困乏,母親剪去燈花,把我雙手繃著的毛線收回去,說,去睡吧,明天還得上學。我突然想起有個黑胖男孩說過的話,他把我們聚集到一起,邊摳鼻屎邊說,你們知道為什么黃莊的孩子打架爸媽從來不打不罵嗎?一個高一點的男孩說,他們才懶得管我們,喂豬喂雞,鋤草施肥,都忙不過來。黑胖男孩抽了抽鼻子說,才不是這樣,我們打架打累了,晚上就會睡得跟豬一樣香,大人就可以……他賣個關子,不說話,臉上掛著壞笑,繼續摳鼻屎。我們起哄,要說就說,大人們干嗎?他壓低聲音說,昨天我被尿憋醒了,聽見我爸媽房間“哎哎”的聲音,我貼著門縫,看到他們光著屁股摟在一起。我們紅著臉會心一笑,哦——原來如此。他給我們出了個餿主意,讓我們睡在父母中間,不讓他們好戲得逞。我問為什么這么做,他用摳過鼻屎的指頭點了點我的腦門,說,你傻啊,他們再生個弟弟妹妹,我們就得去搖搖籃,哪也去不了了。
想到這我笑了,母親問笑什么,我搖搖頭。我沒有睡在父母中間過,而且毫無必要。在我看來,父親過于清心寡欲,有幾次我起來撒尿,發現他坐在煤油燈下看書,他帶來的一包書對黃莊人來說毫無用處,反倒招致他和母親的矛盾。有一次母親到地里鋤草,叮囑他看著天,場院上曬著玉米,結果他躲在屋里看書太入神,玉米遭了雨。過幾天,父親的書失蹤了兩本,一本糊了墻,一本放在茅坑做了草紙。他氣得發抖,咬牙切齒,摘下眼鏡,我第一次看到他發火,他的眼睛黃褐色,布滿縷縷血絲。我以為他要揍母親,我希望他動手,好在男孩們面前為我文弱的父親正名。結果他嘆了口氣,用衣服下擺擦擦鏡片,戴上眼鏡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我認為“小人”說的是我,我處處惹禍的確讓他頭疼,他始終不明白孩子們無休止的爭斗有什么意義,正如我們也不明白他看那些晦澀難懂的書有什么用處。
父親拎上了蛇皮口袋,對我說:“你要聽話。”這是一句廢話,我要聽他的話就得安安靜靜坐在屋里背書,不能打架,不能爬樹,不能撈魚摸蝦,這不得憋死我?我以為他要去鄰鄉看望一道來的上海知青,后來才聽說那人一年前就回城了。但我對父親去哪一點不感興趣,我正想著晚上去隔壁村看電影,并且一直惦記路上一處果園里沉甸甸的鴨梨。
我的手背被抓破了,滲出血珠,母親從屋里取來眼藥膏擦在我的患處。我問母親父親去哪。她平靜地說,回上海了。我問她,他什么時候回來。她沒說話,拎了桶豬食向豬圈走去。
父親的離去未對我造成實質性的影響,母親更符合我理想中父親的角色,一是她力氣驚人,能輕而易舉地扛起一百來斤的大米;二是處事干練,遇事絕不婆婆媽媽,三言兩語,快刀斬亂麻。父親偶爾會寄信來,夾著一小筆錢,母親只有小學文化,讀他的信非常吃力,我有時聽得只言片語,什么“無失農時”,什么“爾體自重”,全都不知所云。母親不得已會花上一塊錢請村里代寫書信的老先生讀給她聽,并請他執筆回復。我問父親寫了什么,她每次都說沒什么,等我上到三年級,自認為能讀懂父親的信,但她一次都沒給我看。我去問老先生,老先生用煙袋敲敲我的屁股,說行有行規,他這行不能嘴巴像褲腰。
母親一生未提及他們通信的內容,我掙錢后準備賄賂老先生的中華煙也沒派上用場,他已作古。我在求學、工作、結婚生子一系列艱苦碌碌的人生旅途中,一度忘了這樁事。多年后好奇心驅使,我問父親給母親寫了什么。他腦子里切出過腫瘤,記憶出現模糊錯亂,說話也常詞不達意,會把“黃莊”說成“裝潢”;更糟糕的是他惡劣的身體狀況常讓他惱羞成怒,小便時不是尿到腿上就是尿到鞋上,我看到他濕漉漉的褲腳和他厭惡的神情,擔心書信勾起他不愉快的回憶再次激怒他。父親變得暴躁執拗,我想扶他坐在馬桶上小便,他朝我發火,混賬東西,我是男人,不是女人。母親把我叫過來,小聲說,算了,尿壺我也扔掉了,他寧愿坐電梯下樓躲到樹林里小便。母親說父親在黃莊時從來沒有在野外如廁,有時在地里干活尿急,他非得跑回自家的茅坑,倒是母親不拘小節,想方便時在田壟上旁若無人地褪下褲子。
1988年冬天的一個星期天下午,冷風颼颼地鉆進不密封的門窗,我穿著臃腫的棉襖,棉鞋里墊了兩層鞋墊,外加一層棉花,然而我的手上還是生了凍瘡,指關節腫得像面疙瘩,奇癢無比。母親叮囑我不能抓破凍瘡,會留下疤痕,我只好敲下屋檐下的冰凌在手背上搓揉解癢。母親在我書包里塞進剛蒸好的饅頭,這讓我想起她送父親的一幕,我問她在干嗎,她說送我去父親那。我以為我們母子是去投靠父親,好一家團聚,但她說她不去,鎮上有個人去上海辦事,她托那人路上照看我。
母親反復強調,她送我去父親那是因為她已輔導不了我的功課,我并不相信她的說辭。在1988年,上學根本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我鄰居家的孩子已經決定去縣里學理發,我們在多年的肉搏中最終相互體諒,握手言和,他答應學成歸來給我剪一個最時髦的發型。我隱約感到跟父親最后一封信有關,那天母親沒有去請教給她讀信的老先生,她拿了我的《新華字典》逐字逐句查起來,讀完并沒有像往常那樣把信鎖在箱子里,而是就著煤油燈燒掉了。
我早上到了上海,在一個弄堂門口的公交站下了車,父親站在站臺前向我招手,晨光隱去了他小半邊臉。他還是戴那副沉甸甸的黑框眼鏡,鬢角白了些,胡子拉碴,面無表情。上海熱鬧多了,雖然是個小弄堂,但街上人頭攢動,車水馬龍,街邊的早市煙霧繚繞,香味撲鼻。父親問我想吃什么,我看到一家賣羊肉湯的,門口的湯鍋肉香四溢,勾得我直吞口水。我只吃過一次羊肉,鄰居家女兒定親,他家殺了頭羊宴請親家,給左鄰右舍各端了碗羊肉,母親沒吃,她說味道太膻,我吃了個碗朝天,晚上牙也沒舍得刷,顧著回味肉味。
父親問我吃大碗還是小碗,我說吃大碗,他要了兩份大碗。我吐了一路,肚子里早沒存貨,吧唧著嘴狼吞虎咽,吃完肉喝盡湯,把碗底的胡椒粉也舔了。我眼巴巴望著父親,他細嚼慢咽,才吃到一半。父親問我吃飽沒,我說沒吃飽,他問老板湯要不要錢,老板說不要錢,他讓老板給我空碗加滿湯。湯加滿,父親把他的碗推給我,把我的碗端了過去,我猶豫片刻,埋頭吃起來。他問我包里是不是裝的饅頭,我說是,他拿出一只,饅頭冷透了,硬邦邦的,石頭一般,他掰成小塊浸在肉湯里,像吃泡饃一樣。我問他為什么不再點一碗羊肉湯,他的笑容很勉強,說羊肉湯主要是喝湯,精華在湯里。我吃完父親剩下的半碗羊肉,也加了一碗免費湯,我聽到老板娘在嘀咕,說這兩人真能省。我不管她怎么議論了,也學父親泡了塊饅頭,身上熱騰騰的,頭皮冒汗,襯衣黏在身上,一股氣涌上喉頭,我打了一串脆生生的飽嗝,心滿意足地離開座位。
我在父親那只住了一年,回想起來,確實是我們重逢的那頓早飯最溫馨。父親領著我往逼仄的弄堂里走,弄堂兩側是老舊的民房,青磚上寫著各種公示,墻邊停著自行車,兩個老人蹲在窨井蓋邊刷馬桶,頭頂上的電線東拉西扯,屋檐下曬著一排排衣服。父親從一家裁縫店旁的鐵樓梯上了樓,他住在二樓,門上的朱漆斑駁不堪,房間很小,一室一廳一衛。陽臺上搭了個灶臺,客廳里堆滿了雜物,有一張黑色的沙發,沙發有幾處破了洞,露出了海綿。折疊餐桌靠在沙發邊上,沙發對面的柜子上有一臺電視。我一屁股坐到松軟的沙發上,問父親電視能看不?父親打開電視,轉動天線,調出一個《加里森敢死隊》。我看到魁梧的外國兵在炮火紛飛的戰場上沖鋒陷陣,頓時覺得黃莊孩子們打架太小兒科。這張沙發成了我的臥床,這臺電視機成了我對父親戀戀不舍的主要原因,以致一年后我患了近視,我回到黃莊,母親看到我也戴了一副黑框眼鏡,吃了一驚,以為父親返老還童了。
另一個上海女人的到來讓我的處境變得微妙,她叫曹玉芳,父親讓我叫她曹姨。曹姨非常白凈,手背上青色的血管像潛伏的蚯蚓,她臉形圓潤,慈眉善目,有幾分鄧麗君的神韻。我住在上海的第二天傍晚,父親從印刷廠下班回來,后面跟著曹姨,拎著一袋菜。我看了一天的電視,眼睛發脹,父親和曹姨的身體顯得模糊扭曲,像是重疊在了一起。曹姨在灶上炒菜,父親給她系上圍裙,兩人談笑風生。曹姨的手藝不錯,或者說經由她手做出的新奇上海菜吸引了我,比如爆炒山芋藤。我不解地說,在黃莊山芋給人吃,山芋藤喂豬。曹姨夾了一根香脆的山芋藤塞到我嘴里,笑瞇瞇地說,在上海剛好反過來。不過我的注意力不只在佳肴上,我看到曹姨給我夾菜后,又給父親夾菜。她左顧右盼,眼睛水汪汪的。父親略顯局促,總是有意無意瞥向我,觀察我的反應。我為了緩解飯桌上的尷尬氣氛,突然向我父親發問:“什么是‘爬灰?”這是我和黃莊孩子酣戰中聽來的,一個被我打得流鼻血的男孩邊跑邊回頭對我說,你爺爺跟你媽爬灰。曹姨一口飯噴到了桌上,父親故作嚴肅,憋紅了臉,在她肆無忌憚的笑聲下咧開了嘴,露出參差不齊的白牙。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開懷大笑,說實話,他笑起來面目猙獰,笑容鑲嵌在褶子里,眼睛成了一道縫,閃著幽幽的光。他們最終沒告訴我什么是“爬灰”,我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
吃過飯,曹姨和我們父子閑聊,一起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一直看到九點。父親不停看表,嘴角動了幾下,提醒我到睡覺時間了,明天還得早起背書。我雖然上了半年初一,在父親看來,我那點可憐的學識根本達不到上海學生的水平,他打算讓我在家自學半年,重讀初一。他要求我每天早上七點背英語單詞,在他八點上班前我必須背熟指定范圍的單詞。我并不想立刻睡覺,電視上放起了《黑貓警長》,我正為老鼠們的命運擔憂。曹姨起身說,那也不早了,明天再見。父親送曹姨到門口,夜色下,他們頭好像碰在一起,垂下兩具縹緲的身影。
當曹姨每每吃過晚飯和我們聊天到深夜,我便想起黑胖男孩的話。黑胖男孩的計劃未能實施,他被他父親綁在電線桿上,一年后,父母生下龍鳳胎,黑胖男孩垂頭喪氣坐在屋里,兩只腳一刻不停晃動搖籃。電視總是在這時間段播出扣人心弦的節目,我不可能乖乖睡覺,而我每天保質保量完成父親布置的功課,他又無法因為我沉迷電視而遷怒。半個月后,我早上醒來,習慣性地打開電視看看新聞,發現電視壞了,任憑我怎么轉動天線調試,屏幕上始終是咝咝啦啦的雪花。我喊來父親幫忙,他拍拍電視,扭動旋鈕,轉動天線,依然沒信號。他嘴角按捺不住的冷笑出賣了他——他不可能和這次無緣無故的電視故障毫無干系,當天晚上他多次奚落枯坐在沙發上無所事事的兒子。他看到我去洗漱,穿上睡衣,興奮地說,這就對了嘛,小孩子就應該早點睡。他打錯了算盤,我不會讓他們好戲得逞,我拿起沙發上的枕頭,大搖大擺走進了父親的臥室,對他說想跟他睡。父親一直沒有進臥室,他在沙發上和曹姨竊竊私語,我看了會故事書,想了會母親和黃莊的孩子,不知不覺睡著了,一睜眼窗外大亮。樓下裁縫店老板養的畫眉鳥嘰嘰喳喳叫喚,陽臺上哧溜一聲,父親在做早飯。我不知道他有沒有進臥室睡,曹姨有沒有離去,他上班后我在沙發上找到了幾根香噴噴的長發。
我霸占父親的臥室后,曹姨三五天才來一次,我心中竊喜,不知道是得意忘形還是想故意挑釁父親,父親在昏暗的臺燈下看書寫字,我不是大聲朗讀英語單詞,就是走到父親旁邊故意放一串響屁。父親無動于衷,看書寫字結束了,嘆口氣,蜷縮到沙發上過夜。
一個月后,父親突然要把我送到爺爺家去,因為印刷廠接了一筆大單,要加夜班,他不放心我一個人在家。我懷疑它的真實性,又沒有足夠的理由駁斥他,況且他要想和曹姨做什么事,總能想到辦法。臨走時,我拉著臉,對父親說,丑話說前頭,你要跟曹玉芳生個弟弟妹妹,別指望我搖搖籃。父親瞪大眼睛,輕輕揪了我的臉蛋,你這孩子,胡說什么。
畫家爺爺獨居在另一個狹小的弄堂里,屋子和父親的差不多大,朝向不好,中午才能照見太陽。屋里都是中式家具,書櫥里滿是書籍、畫卷、印章、毛筆,墻上掛著字畫,有些泛黃。我掃視一圈,沒發現有電視,這讓我相當失望。爺爺從屋里的暗處走到門口的亮處,顯出一只額頭隆起的腦袋,他蓄著白色長髯,雙目炯炯有神,身著米黃色的唐裝,笑吟吟地望著我。我叫了聲“爺爺”,爺爺抑揚頓挫地“哎”了一聲。我說爺爺胡子真長,像山羊。他問我聽說過張大千嗎?我說沒聽過。他指著墻上一張黑白照片說,張大千是我老師,旁邊站著的年輕人就是我。我那時還未耳聞過張大千的大名,只知道他們師徒倆蓄著一樣的大胡子,并且非常困惑這么長胡子蹲茅坑會不會拖到地上。
爺爺白天教我寫字畫畫,晚上拄著拐杖帶我散步,出了弄堂,坐在路邊的梧桐樹下,搖著蒲扇,給鄰里講故事。他拿蒲扇一指,講諸葛亮如何火燒赤壁,關羽如何過五關斬六將。有時講他自己,說他父親是國民黨司令,他準備去法國留學,結果打仗了,和共產黨打,和日本人打,和軍閥打,東奔西跑。爺爺說,戰爭很殘酷,部隊一個太倉的老兵,說打完這一仗回去把新娘娶了,再開個茶館。他會唱昆曲,貓在戰壕里正給大伙咿咿呀呀唱《牡丹亭》,一顆流彈飛進他后腦勺,倒在戰壕里,右手還豎著蘭花指。
閑暇之余,我沒忘記請教這位老藝術家那個懸而未決的問題,我問他,爺爺,到底什么是“爬灰”?他捋須大笑,跟我講起典故由來,又舉了《紅樓夢》里賈珍和秦可卿的例子。我要由衷地感謝爺爺,我對《紅樓夢》的熱愛正是起源于他講的亂倫趣事。他教育我說,君子好色而不淫,凡事不能越禮。于是我問他父親和曹姨什么關系,他們有沒有越禮。
爺爺告訴我,父親和曹姨是青梅竹馬,兩家是世交,后來響應國家號召,父親去了蘇北,曹姨去了云南。爺爺脫下左腳的襪子,腳趾少了一根,我問怎么回事。他說,運動中常有的事,要不是你曹姨回城照顧我,我這條老命也活不到現在。他說曹玉芳是個好姑娘,至今未嫁,對名分只字未提,不是兒媳,勝過兒媳。爺爺說完這話趕緊補充說,我不是說你母親不好,我雖然沒見過黃志梅,聽你父親說她很賢惠。
既然他們是一段佳緣,為什么該死的父親要和母親結婚,并且生出我這個不討他喜歡的孩子?時間得回溯到1973年的夏天,關于父母的相遇,我用盡半生的時間才從他們不盡相同的描述中拼湊出大概情景。
父親在那個燠熱的夏天,始終像一匹不安的馬,他在地里鋤草,東一鋤頭西一鋤頭,當郵差騎著鳳凰牌自行車在田埂上歡快地打鈴時,他立刻扔下鋤頭,沖到田埂上,攔下郵差。父親在郵差的軍綠色郵報里翻了又翻,郵差耐心地站在一旁抽煙,等到父親露出失望的眼神,他才過來拍拍父親的肩膀,溫和地說,下次吧。
有一天,父親干完活坐在樹下看書,郵差又來了,在田埂上急促地打鈴,知青——知青,你的信。父親拔腿就跑,絆了一跤,栽在秧田里,沾了一身泥巴,干活的人都笑了。父親摘下眼鏡在清水里擺一擺,戴上,整整濕漉漉的衣裳,像要被授勛的將軍,雄赳赳氣昂昂地往田埂上走。干活的人準備向父親道喜——他最終盼到了朝思暮想的來信。父親讀完信,雙手顫抖,把信揉成一團,扔了出去,然后又撿了回來,塞進褲兜。干活的人見勢,誰起了個頭,說,走吧,今天收工了。大家都走了,一路竊竊私語。
我跟父親住在上海時,父親和曹姨提起過信件的事,一切只是個誤會。云南當地的隊長截留了曹姨寫給父親的信,也截留了父親寄給她的信。隊長想讓曹姨留下,好嫁給他的殘疾兒子。隊長見父親和曹姨不死心,就偽造曹姨的筆跡,給父親寄了一封絕交信,謊稱曹姨另結新歡。
父親每天閉門不出,茶飯不思。黃莊的隊長派人去看望父親,都被父親拒之門外,他擔心父親出事,影響大隊聲譽,派母親去看望父親,他認為父親不好意思讓女同志吃閉門羹。母親不愿意去,隊長說算你家工分,母親這才挎上裝著飯菜的籃子,緩緩朝知青宿舍走去。父親的門從里面閂了,母親推不動,把飯菜放在門口,朝里面說,同志,人是鐵飯是鋼,你得吃飯啊。父親不吱聲,母親隔天又來,飯菜空了,只剩空盤子,她把空盤子收好,又擺上新的飯菜,朝里面說,好男兒志在四方,大丈夫何患無妻?這些話是母親跟一個讀過私塾的老先生學來的,母親送了一個多月飯菜,說了一個多月不著邊際的話,父親的門終于開了。
接下來的故事有了分歧,母親堅持說,那個風雨交加的傍晚,傘柄都吹斷了,她把父親的門推開,父親一把摟住了她。“你不知道你父親力氣多大。”母親這么說的時候像少女一樣嬌羞,“那是他最爺們的一次。”父親矢口否認,胡說,那天是大暑,一絲風都沒有,你母親進門后坐到我床邊,握住了我的手。
他們后來怎么結的婚,浪不浪漫,父母絕口未提,我從父親那回到黃莊再問起母親他們的相遇,她拍拍袖子上的面粉,口氣像個哲學家:“這是夏天的錯誤。”
既然他們的相遇是夏天的錯誤,我就是錯誤的果實。我很同情父親和曹姨,他們被命運捉弄,我更加愧疚,似乎是我的存在破壞了他們的姻緣。爺爺對父親、母親、曹姨和我的糾葛也是一籌莫展,他說,這是個結,能不能解開,怎么解開,全憑天意。
父親加班越來越頻繁,幾乎忘了我在爺爺家。我并不在意,雖然沒有電視,爺爺可以從盤古開天地講到當代,比電視節目精彩得多。
第二年重陽節前一天早上,我被窗外的鴿哨聲吵醒,我知道大人們已經騎著自行車上班了,老人們會背著寶劍往公園晨練。我一骨碌爬起來,從柜子里找出我寫的一幅字——在爺爺的教導下,我的書法每日精進,我寫了一幅《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準備作為重陽節禮物送給他。爺爺的房門沒開,以往這時候他會在公園打拳。我推開門,他閉著眼安靜地睡著,我喊了兩聲“爺爺”,他沒答應,我拽了他的大胡子,他歪過頭,流出一攤口水。
爺爺睡了過去,父親像一尊雕塑立在爺爺靈前,他沒怎么哭,告訴我爺爺早將生死置之度外,若不節哀反而違背老人的心愿。曹姨抹了幾回淚,自我安慰說走得不痛苦,也算是幸事。
爺爺入土不久,父親給我宣布了一則喜訊,我的上海戶口辦下來了,我成了上海人,可以名正言順地讀上海的公辦學校。父親深謀遠慮,把我的將來計劃得明明白白,我最好是念大學出國留學,最差是到印刷廠接他的班,然后找個上海姑娘成家,爺爺的房子可以做我的婚房。那時我還體會不到到上海戶口和上海房子的貴重,所以后來也經常懊悔和上海的決裂。我坐在父親家的沙發上,看著電視,竟生出莫名的厭倦感,眼神迷離,思緒飄忽,父親和曹姨的嬉笑縈繞耳旁,又從曠遠的窗外傳來母親對孩子焦急的呼喚。
盡管曹姨百般挽留,我還是決定回到黃莊,回歸鄉野的子宮,母親需要我的陪伴,而父親有曹玉芳就夠了。
離別那天,曹姨對我抱了又抱,親了又親,塞給司機一包香煙,跟他再三叮囑,請他照看我。父親拎著我的書包,眼里亮晶晶的,嘴角抖動,我以為他要說什么,結果他什么都沒說。我拽走父親的書包,說走了,登上大巴的臺階,找位置坐定。車開了好遠,我沒敢回頭,車窗外飄浮著飛絮,像絨花一樣,輕飄飄的,我的胸口卻像壓著一塊石頭。
我從上海回到黃莊的第二年春天,曹姨給我寄了封信,讓我努力學習,多關心父親。我覺得莫名其妙,寫信給父親,父親回信告訴我曹姨一個月前不辭而別。曹姨從此杳無音信,多年后我聽到劉若英唱“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再”,想起曹姨粉白的臉龐,她擁抱我時身上的玫瑰香味,情不自禁落了一場淚。
現在想來,我辜負了曹姨的期望,連父親的最低期望也沒實現,我無法到印刷廠接他的班。曹姨離開上海,過了半年,那天母親正在包饅頭,我在往爐灶里添火,有人跑來通知母親收電報。我跟著母親去收電報,父親發來的,說他升上了副廠長,我今后的工作不用發愁。母親問人副廠長是多大的官,別人說多大的官不知道,反正一人之下,幾百人之上。
過完年,父親又發來電報,讓我們去上海一趟。鎮上到上海的大巴有了新的線路,清早出發,下午就能到。我坐在大巴上難以掩蓋內心的激動。我說,父親肯定是升上廠長了。母親說去了就知道了。我說,到了上海要遵守交通規則,不能闖紅燈,上下車要排隊。母親說,好。我又說,對了,上海人很奇怪,不吃山芋,吃山芋藤。母親有些疲倦,靠著窗戶,望著窗外無邊無際的農田。
我心血來潮,跟母親說,我們直接去父親的印刷廠給他一個驚喜。母親問我摸得著路不?我說摸得著,父親帶我去過兩次。母親想了想,說,也好,看看你父親的廠子多大,就知道他是多大的官了。
到了印刷廠,灰色的大鐵門上掛上了鏈子鎖,一群人吵吵鬧鬧,非常激動,似乎想往門里沖。我慌了,問一個穿紅毛衣的男人發生什么事了。那人沒好氣地說,印刷廠倒閉了,我們要喝西北風了。我問他父親怎么辦?他說你父親誰啊?我報了名字。他說不知道,我們自己都快餓死了,還管得了別人?
回到父親家,父親努力擠出笑容,你們來了。他帶我們去城隍廟吃小籠包,第二天又帶我們去逛外灘,看東方明珠,到動物園看熊貓。我拉著母親擠到人群里,指著肥嘟嘟的熊貓說,媽你快看,國寶大熊貓,比書上看到的還胖。趁著父親去買吃的,母親說,你爸一定是有事要說。我說什么事?母親說,我不知道,能感覺到。
母親一語中的,晚上吃過飯,父親從懷里摸出兩本房產證放在桌子上,母親說,干嗎?父親低下頭,思考了許久,終于抬起頭,堅定地說,房子給你們,我要去出家。我大吃一驚,什么?你要去當和尚?父親點點頭,閉上眼,我念頭已定,你們不要勸我。我頓足捶胸,你還真是個蠻子。母親站起來,把房產證推回去,簌簌地落淚,說,好,好,我知道了。
母親沒要父親的房子,理由是她得回黃莊照顧老小,得照看田地牲口,還有她和我一樣,一坐長途車就暈車。
父親的出家在光怪陸離的上海不過是一顆石子丟進大海,在渺小的黃莊卻掀起了軒然大波,鄉人們對此展現出各種不懷好意的猜想,甚至對他的性取向產生懷疑。我的母親年輕時豐乳肥臀,是黃莊男人們意淫的對象,他們有一半的下流玩笑開在她身上。我也因為是鄉里第一個和尚的兒子受盡嘲諷,初三未畢業就被迫輟學,去縣里學了電焊。母親的境遇也比較糟糕,先前對她垂涎欲滴的老男人們紛紛登門拜訪,有一個四十多歲的鰥夫拎著半口袋黃豆扔在我家地上,荒唐地提出要母親陪他睡一夜的要求,被她一鋤頭砍傷了腳踝。大家都說母親守了一輩子活寡,村里一個獨眼老光棍,每次看母親都是乜斜著眼,有一次喝多了酒對著母親的背影自語自語:“可惜了一對好奶子。”
我在縣里學了一年電焊,回到黃莊,既不上學,也不打工,像個二流子,整日浪蕩。后來省里電視臺來了一幫子人,說要錄制一檔知青生活現狀節目,想采訪我們。母親作為一個鄉下女人,本不愿意拋頭露面,一聽說能拿五百塊錢,態度就不堅定了。鄰居也慫恿我們錄節目,他們以為上了電視就能像明星那樣一炮走紅。母親問我錄嗎?我說錄,五百塊錢呢,將來還能給子女吹牛,說你老子也是上過電視的人。
主持人為了營造節目氛圍,要求我們憶苦思甜,母親說父親現在在上海吃香的喝辣的,生活有滋有味。我在旁邊急了,說,母親你瞎說什么,父親在廟里呆著呢,怎么會吃香的喝辣的?有個看起來像負責人的光頭喊了停,要我們說點幸福的事,母親想不出來。我說你們再給我一百塊錢,我來說。他們給了我一百塊錢,我回憶起父親帶我去喝羊肉湯的那個早晨,我們如何一塊塊擰下硬邦邦的饅頭,泡在香辣的羊肉湯里。
節目播出后,一些熱心觀眾寫信鼓勵我們要振作起來,說我生在新時代,要擔負祖國和家庭的重任,勉勵我重新上學。縣政府了解情況后,把我安排到縣里讀高中,學費全免,我高考落榜后沒有再給別人增添負擔,毅然決然出去打工了。
1999年的夏天,我穿著一身法國隊足球服,興高采烈地來到上海真如寺,朝各式各樣的佛像磕頭,完了拉著一個年長的和尚問唐度是不是在這出家。和尚說,你說的是妙濟法師吧?我說我不知道他法號,只知道他叫唐度。和尚問找他何事,我說我是他兒子。香客們哄堂大笑,和尚急了,要把我推出法門,朝香客們喝道,佛門凈地,不得喧嘩。這時父親像鬼魅一樣飄到了我身后,輕輕叫了聲“北生”。我轉身看到他穿著袈裟,捻著佛珠,頭皮上生出一茬亮晶晶的毫發,額頭上皺紋如刀刻,還是戴那副黑框眼鏡,眼睛里波瀾不驚。
1999年夢境般的下午,我和父親——妙濟法師,面對面站在真如寺的大雄寶殿里,香客們竊竊私語,討論我長得像不像我父親。
我本打算一輩子不見遁入空門的父親,他在我的成長經歷中早已由一個有血有肉的上海男人稀釋成模糊遙遠的閑云野鶴。我在蘇州給人裝空調,談了一個蘇州本地的女朋友。女朋友的父母起初不同意我們交往,說我們蘇南姑娘不會嫁給蘇北修理工的。后來我對蘇州女朋友說,我父親是上海人,爺爺是畫家,太爺爺是司令,我家在上海有兩套房。這下她父母對我的態度突轉,說修理工怎么了?你是工人階級先鋒隊。他們熱情邀請我父母會面,我告訴過女朋友我母親是地道的鄉下人,他們主要想驗明父親的“真身”。
父親得知我的來意后,臉上難得露出笑容,這是好事。和女朋友家人見面前,我擔心父親會暴露身份,我對女朋友說他是學者,研究活字印刷。父親頭上的戒疤清晰可見,我勸父親戴假發。父親很生氣,說,我是和尚,不是禿子,戴什么假發?我更生氣,我說你學者,你不戴假發,他們就知道你是和尚了,我這婚事就黃了。他不吱聲,找了一頂鴨舌帽戴上,掩飾說,天太熱,戴假發吃不消。
見了面,母親應我要求少說話多吃菜,女朋友父親給父親倒了一杯白酒,父親說什么也不喝,我說他過兩天要體檢,不能喝酒。女朋友父親說,唐師傅研究活字印刷?父親悶頭嚼蘭花干,嗯,搞印刷。女朋友母親說,唐師傅是老上海咯?父親說,也不算是,我小時候生活在南京,上了中學才去的上海,我爺爺是安徽人。
父親不主動說話,問了才答,倒也沒露破綻。不過我最擔心的是他的鴨舌帽。我和女朋友父親推杯換盞,他體格肥胖,一會功夫汗如雨下,汗衫印出耷拉的乳房。他問父親這么熱怎么還戴帽子?我說他有偏頭痛,一年四季得戴帽子。我在酒桌上隨機應變,木訥的父親臨行前不知有意還是無意,上衣口袋露出一截房產證的封面,女朋友的父親緊緊握住父親的手,笑呵呵地說,常走動,我們以后就是親家了。母親終于得到說話的機會,那錯不了,親家你們就把北生當兒子,他做得不好,你們打也打得,罵也罵得。
父親只答應和女友家人見面,并不保證促成這段姻緣,他口袋里兩本房產證只有封面,那兩套房子在母親拒絕接受后被他捐贈給了上海佛教協會。我對他的無私大為光火,臨別時,我問他到底在做什么,他雙手合十,認真念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在蘇州女友發現真相前,我跟她分了手,并且編造了一個高尚的理由,說要投身家鄉建設。我回到蘇北小縣城,找了個本地姑娘結了婚,大熱天像蜘蛛俠一樣伏在外墻上給人裝空調修空調。值得欣慰的是,我在縣城修理工里最有文藝氣息,我會講四大名著,會寫書法,還能吼兩嗓子,經常在慶典活動上露臉,成了草根明星。母親對左鄰右舍自賣自夸:“我看‘星光大道上的選手也不比我兒子強。”
我不想成為什么草根明星,再明星我還得給人修空調,我后悔當初沒按照父親的想法規劃我的生涯。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父親在我成長過程中的缺失,使我顛沛流離,更不用說對母親的疏遠。但是母親一如既往地平靜,反而問我,你就打算讓你父親一輩子待在廟里?和田地打了一輩子交道的母親又一次像哲學家一樣開導我:“凡事都有因緣。”
母親說得沒錯,父親出家也好,還俗也好,都是因緣際會,不可強求。當護士把我剛出生的兒子抱到我面前時,我驚異地發現這小男孩眉眼間天生憂郁,散發出一種高冷脫俗的氣質,跟我這個粗鄙的修理工父親相比,他的血統更接近我謎一樣的父親。我對母親和妻子說,等兒子滿月了我想去上海一趟。妻子說,去吧。母親說,是該去了。
我把兒子照片送到父親手里說,我曾經有個優秀的爺爺,我不想我的兒子再失去一個優秀的爺爺。
父親凝視照片,止不住顫抖,他背過身,摘下眼鏡,用肥大的袖子遮住眼睛。我眼圈也紅紅的,說,父親回家吧。他蹲在地上,放聲哭起來。
那天我記憶猶新,天是藍藍的,地是寬廣的,寺廟里的枯枝生出新芽,許愿池里的池水開始解凍,泛起祥和的光。
(編輯 黃丹陽)
江蘇人,文學碩士,現居南京。2009年開始發表小說,作品見于《安徽文學》《牡丹》《遼河》《鹿鳴》《大觀》《字花》等雜志,長篇小說《北方的塵埃》獲第五屆海峽兩岸新媒體原創文學大賽優秀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