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嶸
關于“現代”,諸多理論家有過精當的表述,如鮑曼用“流動性”概括現代社會的特征,馬歇爾·伯曼直接用馬克思的名句“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來描述現代性體驗。而文學家則擁有最敏銳的感官,象征派詩人波德萊爾在十九世紀的巴黎街頭捕捉到了稍縱即逝的美,同時指出與美相伴生的憂郁和痛苦,可以說,對“現代”的審美與反思構成了文學的重要一維。作家蔡東體認著這個時代的變動,譬如《希波克拉底的禮物》就是一則關于現代生活的寓言和預言:為了以完美的狀態應對現代風險,主人公參與藥物試驗以殲滅情感,過上AI式的人生,走向理性的反面。蔡東講述現代人的城市生活,通過故事中的危機給出某種警示,在文本里規劃逃離的路徑,在寫作中尋求突圍的可能。
韓裔德國哲學家韓炳哲將當下社會命名為“倦怠社會”,他指出現代功績主體為追求績效最大化而進行自我剝削。然而,現代人即使為工作投注大量精力,也難以從中獲得生命的意義。蔡東對此有深刻的體會,她不厭其煩地書寫職業倦怠。《我想要的一天》中,追求夢想的春莉突然造訪,驚醒了麥思和高羽:個人生活被工作填滿,而勞動無法帶來自我滿足感。春莉在麥思看來熾熱而危險,她的勇氣會挑動高羽追求另一種生活的渴望,會給平穩的生活帶來震蕩。與其說危機是她帶來的,不如說危機是她引爆的,正如美國社會學家米爾斯所說:“如果白領人士從事的工作和其最終的產品之間沒有什么聯系,如果工作和他們生活的其余部分也沒有什么內在的聯系,那他們就必須接受他們的工作本身是沒有意義的現實,多多少少帶著某種怨氣去從事自己的工作,到其他地方去尋找生活的意義。”①《照夜白》中的謝夢錦在教學生活中感到疲憊,生活如同流水線上的產品,被規約為單一樣式,明明處于高速流動的狀態中,但因為高頻重復以至于有了停滯的錯覺,因此疲倦和無聊相伴而生。經由謝夢錦的工作體驗,作者為日常下了一個定義:“所謂日常,不就是由許多個不輕不重、可以忍受的小折磨組合而成的嗎。”②
除了日常生活中的倦怠感,作者還將筆觸伸向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卡夫卡的《變形記》通過格里高爾變形為甲蟲的經歷,寫出了即使在血緣關系中也無法擺脫的孤獨感。理論家們對“愛無能”追根問底,認為是理性化、自戀等現代性后果。蔡東對此有自己的思考,小說中出現的愛人往往對世俗價值有不同的看法,一方極力拒斥,一方苦苦追求,家庭戰爭常因為討論工作而爆發。《木蘭辭》寫中年男性陳江流的精神出軌,妻子李燕希望他積極進取、事業有成,他對這般說教已失去耐心,期待一段獨處時光;邵琴食蟹,動作優雅,驚艷四座,陳江流從她身上看見想象中的風雅生活,對她念念不忘。《出入》中林君為暫時逃脫家庭而感到輕快,《伶仃》中年過半百的夫妻成為陌路人。蔡東擅長寫親密關系中的間離,從慣常的甜蜜故事中析出難以啟齒的對疏離的渴望,讓關系的脆弱性在價值分歧、生存困境面前暴露無遺。
現代生活危機四伏,像一口活火山,隨時都有噴發的危險。新媒體時代不缺少博人眼球的新聞,它們直擊淚點和痛點,深刻地改變了人們的感知模式,這給當下的文學提出挑戰。蔡東有敏銳的觀察力,她的寫作具有當下性,以文學的方式賦予熱絡話題以血肉,表現現代人的痛與怕。《無岸》關涉教育現狀,可以看作當代“白毛女”故事。正值青春的小童有一頭灰白色的頭發,顯露未老先衰之象,這一形象外顯了教育軍備競賽的后果。學生和家長被捆在大機器上無法停止運轉,接近不惑之年的柳萍賭上家產送女兒出國,既躲避國內競爭,又滿足精英情結。《天元》涉及職場的競爭文化,市場期待的競爭者是“枕戈待旦,常備不懈,時刻準備戰斗搏殺”③的人,“人類的個體才能,從體格特征到心理傾向,都成了管理者的職能化理性核算的單位”④。陳飛白拒絕以亢奮、攻擊、爭奪為底色的“狼文化”,也就拒絕了躍升的可能。《凈塵山》則關于女性的容貌焦慮、身體管理。張倩女因為工作壓力經常暴飲暴食,面對相親失敗又痛下狠心用極端的方式減肥,在節食和暴食之間兩極搖擺。從她的個人減肥史中,我們不僅能看見現代人為工作獻祭健康,而且能看見社會對女性身體的規訓。搖搖欲墜,一觸即發,只需要一個變數就能讓人體面盡失,現代生活宛如風月寶鑒,作者寫出光鮮亮麗的另一面,那是日常中亟待揭示的驚悚。
多樣性是現代生活的應有之義,但現實中的價值標準依然單一,文明社會的內里是弱肉強食、成王敗寇的叢林社會,“成功學”“厚黑學”被奉為圭臬。蔡東不僅書寫外部社會的控制,而且表現人們遭受的精神戕害。在《無岸》中,原本憤世嫉俗的柳萍在生活重壓下不得不妥協,她在丈夫的配合下進行“受辱訓練”,希望融入殷勤獻媚的社會。作者的筆法頗為諷刺,她用一小段劇本呈現夫妻二人的角色扮演,在臥房中表現控制、被控制和自我控制的社會現實,最為可怕的是柳萍很可能假戲真做、受虐成癮。從外部控制到自我洗腦,作者鞭辟入里地寫出了現代人的異化過程。
無論是陶潛的桃花源,還是梭羅的瓦爾登湖,都提供和滿足了一種“生活在別處”的文化想象,人們是因此通往救贖的道路,還是僅僅獲得片刻的安定?蔡東在創作手記中說,她“不能拒絕家庭生活的召喚和誘惑,熱愛著它所能提供的安穩閑適”,又“時不時地悚然一驚,想與其拉開距離,撇開關系”⑤。“逃離”是其小說的常見主題,也是小說的結構方式。作者參與書齋里的冒險、紙張上的解放,書寫了諸多遁所,讓筆下的人物安頓自身。
遷徙鳥、輪渡、海岸等意象表征著逃離的愿望,緊隨而至的是遠離城市的烏托邦或處于城市內部的“異托邦”。徐季選擇獨自在島上生活(《伶仃》);勞玉拋下一家前往荒山(《凈塵山》);陳江流需要“一個深思和靜坐的處所,一個沒有電視、沙發的原始洞穴,遠離柴米油鹽,告別人間煙火”⑥(《木蘭辭》);周素格逃往博物館、演唱會(《朋霍費爾從五樓縱身一躍》)。除此之外,標識高雅趣味的文化符號也是人物得以暫時脫身的渡船。柳萍為女兒籌措學費而苦惱,但躲進書房就能疏解情緒,完全沉入“才子書,生活禪,性情,寫意,玩樂的雅興,瑣碎的情趣”⑦(《無岸》);麥思將對器物的講究稱為“小布爾喬亞的趣味”,但也視其為“一點軟弱的改良”⑧(《我想要的一天》);孟九淵陷入孟家和于家的矛盾,乞靈于白居易,從“我心忘世久,世亦不我干”的詩句中尋求精神寄托(《布衣之詩》);陳飛白通過詩歌呈現本真自我,把圍棋當作神圣之物(《天元》)。從物理空間到心理空間,作者在極為逼仄的環境下為人物開鑿出逃路。
“逃離”的故事讓人想起艾麗絲·門羅的小說《逃離》,卡拉厭倦家庭生活,在鄰人西爾維亞的幫助下逃離家庭,但在中途選擇放棄,最終回到丈夫身邊,其后遭遇不得而知。與門羅的書寫策略不同,蔡東在故事的顯性結構中讓人物順利逃離,又通過隱性結構暗示逃離的艱難。《我想要的一天》中,春莉的遠行是義無反顧的追夢,高羽的“失蹤”是忍無可忍的出逃,而故事的終點卻落在麥思身上,她在半夜打開上鎖的抽屜,發現丈夫珍藏著少年時的玩具,在哀悼丈夫的夢想時也完成了自悼。麥思才是全文的主角,她始終壓抑著逃離的沖動,春莉和高羽替她實現了逃離的愿望,而她只能留下一個守望姿勢。“想要的一天”是超現實的,“大部分人,在對一個和幾個錯誤的保持甚至是捍衛中度過一生”⑨。《出入》給出另一個版本的“逃離”故事,參加短期出家班的林君本意是逃離城市、家庭、集體,換得幾日清凈,不料寺院正是世人投擲焦慮的地方,他從祈福禱告中獲知人們的苦惱,從夜半號哭中聽見長久的壓抑,幾日下來非但沒有獲得內心平靜,反而意念浮動愈發疲憊。梅楊參加的培訓班儼然宗教現場,學員激昂亢奮,在十字架、菩薩像、偽心理學書籍的環繞下“大徹大悟”:修理自己就是放棄自我,放下原則就能修成正果。丈夫于出世之地見入世之苦,妻子借出世之道求入世之法,看似截然不同的追求實則同一。如標題“出入”二字所示,現代人在出世與入世之間搖擺,作者有意寫出逃路,又讓逃路消逝,揭示了“出世”的自欺性。
蔡東指出日常生活的庸常和瑣碎,但她也視其為克服“生命不可承受之輕”的解藥,這正與“逃離”的方向相反。《來訪者》中,不沾染世俗的江愷每天活在失控邊緣,不僅在工作中感到束縛,與領導發生激烈沖突,而且面對一個望子成龍的母親,無法擺脫她的控制欲,倍感煎熬。經過心理咨詢師的開導,他為自己開出藥方——“敬畏日常”,他選擇走出咨詢室,他說:“我要去生活,一天一天地過日子。”⑩《木蘭辭》中,陳江流宛如躲進佛龕的現代人,沉溺于藝術世界,因為有妻子操持家務,他得以超離世俗生活。妻子離家后,平時忽視的生活細節顯現出來,他終于領會到生活的重要性。于斯曼的《逆流》被稱為“頹廢主義的圣經”,主人公德澤森特逃離庸俗的巴黎,在鄉下過著離群索居的生活,他將自己的屋子打造成“人工伊甸園”,布滿能引起審美愉悅的東西(繪畫、文學、珠寶、香水),他在封閉的空間里獲得審美快感,但最后接受了現代醫學的診斷,走出伊甸園,回到生活中去。故事的結局是繳械投降,還是投身生活且依然故我?對那些拒絕社會秩序而郁郁不得志的人,蔡東懷有最大限度的體諒,甚至抱有幾分敬意,但同時她意識到生活不在別處,而在人倫日用之中,生活沒有藝術的清高和飄渺,它瑣碎而充實。作者是在召喚一種有質感的生活。
北島有首題名為《生活》的詩,全詩只有一個字“網”——生活的天羅地網,盤根錯節,逃無可逃。事實上,逃離和落地都不是徹底的拯救方案,只是面對洪水猛獸的緩兵之計。蔡東捕捉到進退失據的現代人,她如此發問:“驚慌失措的我們,平庸惡俗的我們,是否從未放棄過對閑情逸致和傳統貴族生活的敬重?是否明知有詐,明知會幻滅,也不憚于全身心地親近擁抱,甘之若飴地上這個當?”逃離既體現追光的意志,也透出軟弱的性格;落地既可能獲得生活的質感,也可能傾覆于日常的瑣碎。作者展現其間的悖論,寫出人們徘徊、糾結、掙扎的生活狀態。文學并不給出具體的答案,它要做的是發問:大潮席卷而來,人們是否有叫停的可能?面對僵化的現實,人們何以安身、何以逸出?
蔡東的小說不給出超越現代生活的具體方案,但她的寫作行動彰顯了一種面對現代生活的態度:不斷地探照、質詢和詰問。《我想要的一天》是一篇關于寫作的小說,可以視為作者的寫作宣言。春莉為實現寫作夢想辭職離鄉,雖然天賦不佳但仍然堅持,她的抉擇和自我期許,旁人對她的否認、勸誡和鼓勵,都是作者本人夫子自道。她確認寫作既是生活方式也是天職。小說中的許多人物形象(如記者、心理咨詢師、教師等)都可視為作者的自我寫照,他們長于觀察,充分調度感官,對他人也對自己進行診斷和分析。《來訪者》像是一篇長達七十頁的治療手記,詳細記錄了莊玉茹和來訪者之間的交流互動。咨詢師須是懷有極大耐心的傾聽者,她說:“我了解的不是個體獨特的痛苦,而是公共性質的痛苦,洞悉的也非個體隱秘,不過是對世俗價值的反復體認,對永恒的貪、嗔、癡、慢、疑的來回溫習。”這段話用來描述寫作經驗再合適不過。經由“話療”,咨詢師為來訪者打開心結,正如二十世紀以治病救人為宗旨的作家替時代與人摸骨、把脈。
值得注意的是,在蔡東的小說中,人物話語和敘述話語并無二致,人物對話可以當作主人公內心獨白,換言之,小說缺少真正的對話。對話不僅需要語言風格與特定人物的身份特征相匹配,還需要巴赫金所說的復調效果,魯迅的《在酒樓上》即是一佳例,文中情節主要圍繞“我”和呂緯甫的對話展開,而文本內部充滿張力。蔡東坦承:“寫作成了一種調和,或者說,是一個自救的辦法。”因為有調和甚至消解矛盾的傾向,對話雙方的力量并不均衡,一方的聲音蓋過另一方,對臺戲變成雙簧戲,最終變成獨角戲,用人物對話來推演早已預設的答案。與此相關的是,作者無意克制抒情和議論的沖動,常常借由大段人物心理解析直陳愛憎。有評論家指出蔡東筆下的人物是“邊緣人、零余者和失敗者”,他們如困獸一般與生活搏斗,心懷憤懣卻無力反抗,內心孱弱而自我膨脹,在艱難的處境中近乎執拗地維護理想,這樣可敬的天真充滿悲劇性。上述寫作特點是作者急于回應生存境遇的表現,她和筆下的人物站在一起:以對話為外在形式的獨白,無意掩蓋價值判斷和情感態度的表述,是充滿自憐情緒的聲辯。
伴隨著現代化的進程,城市中產階級逐漸出現,中產夢成為無數人的夢,追求者長久處于欲求不滿、患得患失的狀態之中。城市中產大致處于相似的困境,但從蔡東的總體創作情況來看,她不僅寫自己的一方天地,還通過寫作實踐開拓文學疆域,注視更多的人與生活。《我想要的一天》中失業工人的窘迫和城市中產的壓抑并舉;《凈塵山》中既有農民房里的租客也有大公司里的白領,不同群體的困境互相參照。《伶仃》中有養老院的場景,《來訪者》對老人生病臥床有所描述,《往生》更是涉足老年群體的成功嘗試:61歲的兒媳康蓮長期服侍85歲的公公劉長瑞——他罹患阿爾茨海默病,飲食起居不能自理,丈夫李向群在國營毛紡廠倒閉后去化纖集團供職糊口。人們常以為在男主外女主內的家庭分工中,女性的工作較為輕松,甚至根本不承認其勞動價值,作者通過書寫康蓮的遭遇來呈現老年婦女的辛酸。
衰老、死亡等話題并不抽象,它們緊密聯系著最實際的社會問題,即人口老齡化。年輕的身體活躍于世界舞臺,不能再為市場創造價值的老人退居幕后,在年齡和性別分工上都處于劣勢的老年婦女承擔著加倍的苦累。蔡東將細微處的愛與恨、決絕和不舍寫得很深入:小叔子劉向前和妯娌王樂云精明算計、百般推諉,康蓮在服侍公公的期間出現稍縱即逝的惡念,有關養老的社會議題在文中浮出水面。康蓮想起外婆,她擁有通達的死亡觀,“往生”對死人來說是往生極樂,對活人來說是向死而生,這給不堪重負的康蓮提供了精神支撐。但當半夜看見身穿壽衣的老人時,康蓮頓時魂飛魄散,精神堡壘頃刻坍塌,她以極強的意志承擔家庭責任,但也是一個對衰老、疾病、死亡充滿恐懼的普通人。她在驚懼中完成對生命的叩問,高呼的答案只是“熬下去”!作者沒有把自我犧牲視作理所當然,也沒有將她塑造成道德英雄,而是著力呈現她的無奈和苦澀。
《朋霍費爾從五樓縱身一躍》擁有相似的主題。喬蘭森腦部萎縮退化,兒子已經遠赴美國,周素格獨自照顧丈夫,只有當清潔阿姨來家時才能暫且脫身。她原本打算將丈夫捆縛在家中,自己獨自一人去看演唱會,但最終不忍,帶著丈夫一同前往。蔡東將目光投向那些從未被真正注視過的中老年婦女,她們“服著天地間古老而平凡的役,平淡無奇的勞累,理當如此的安排,沒人覺得這其中有何難以忍受之處,更不會察覺到她們可能正身處絕境”。蔡東誠實地給出自己的觀察和思考,同時在朝向他者的努力中走出自己的位置,為更廣闊的時代地形繪圖,也是在這個意義上,可以理解為什么有評論者說“到底是我們的蔡東”。蔡東在訪談中說:“終身寫作者,要有不斷更新寫作觀念、暗中變化的能力,信心和熱愛、洞察和發現、保持感知生活的靈敏度對持續寫作也很重要。”持續的書寫就是頑強的抵抗,或許可以獲得突圍的可能——在寫作的層面和生活的意義上都是如此。
注釋:
①C.賴特·米爾斯著,周曉虹譯:《白領:美國的中產階級》,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218頁。
②蔡東:《星辰書》,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第115頁。
③蔡東:《星辰書》,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第182頁。
④C.賴特·米爾斯著,周曉虹譯:《白領:美國的中產階級》,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217頁。
⑤蔡東:《我想要的一天》,花城出版社2015年版,第208頁。
⑥蔡東:《我想要的一天》,花城出版社2015年版,第172頁。
⑦蔡東:《我想要的一天》,花城出版社2015年版,第42頁。
⑧蔡東:《我想要的一天》,花城出版社2015年版,第23頁。
⑨蔡東:《我想要的一天》,花城出版社2015年版,第28頁。
⑩蔡東:《星辰書》,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第93、9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