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diào)”只是指“調(diào)式”和“調(diào)高”嗎?

按照《中國音樂詞典》中的解釋，“調(diào)”（diao）是“在宮調(diào)用語中一般用以表達‘調(diào)式’概念。魏、晉以后，宮、均、調(diào)三字漸漸混用來表達‘調(diào)高’概念，如民間的‘四調(diào)’、民間的工尺七調(diào)”。簡言之，“調(diào)”有“調(diào)式”和“調(diào)高”兩個含義。由繆天瑞先生主編的《音樂百科詞典》中，把“調(diào)”定義為調(diào)高，并用英文詞“key”加以明確，“調(diào)式”則另列詞條，并用英文注明為“mode”，這兩個詞條都是繆先生親自寫的。

漢語中的“調(diào)”作為一個傳統(tǒng)的音樂術(shù)語，除“調(diào)高”和“調(diào)式”外，有無其他含義？答案是肯定的。“調(diào)”有時是指“調(diào)型”，在更多的情況下是指樂器的定弦法或指法。

“調(diào)型”不是“調(diào)高”也不是“調(diào)式”，而是不同于“調(diào)式”的另一種有關(guān)旋律構(gòu)成的音樂思維形式。采用“調(diào)型”的曲調(diào)和屬于“調(diào)式”的曲調(diào)之間的主要區(qū)別是：后者并沒有可供人們辨認的某種固定的“旋律類型”，而且一般用“主音”“起調(diào)畢曲”，前者有可供人們辨認的某種固定的“旋律類型”，同時也沒有固定的主音，卻有骨干音列。采用“調(diào)型”的旋律可用其骨干音列中的任何一個音開始，不僅可以終止在任何一個骨干音上，還可以用附加音“起調(diào)畢曲”。印度古典音樂中的“拉格”和我國維吾爾族古典音樂中的“木卡姆”都是“調(diào)型”，漢族戲曲中的“西皮調(diào)”和“二黃調(diào)”也是“調(diào)型”。筆者寫過一篇文章《“調(diào)型”初探》對它進行過討論，此處不贅。本文主要想探討“調(diào)”字所蘊含的另外兩個含義：一是指“定弦法”，二指是某種“指法”。

“調(diào)”在很多情況下是指定弦的樣式，如古琴有“正調(diào)”“蕤賓調(diào)”“清商調(diào)”“慢角調(diào)”“慢宮調(diào)”等不同的定弦樣式，稱為“琴五調(diào)”。在民間的器樂合奏中，“調(diào)”往往取決于主奏樂器的定弦。如廣東音樂的主奏樂器是粵胡，粵胡定“sol-re”弦時稱“合尺調(diào)”，為“do-sol”弦時為稱“上六調(diào)”，為“l(fā)a-mi”稱“四工調(diào)”，為“re-la弦時稱“尺五調(diào)”，定“mi-ti”弦時稱“工億調(diào)”。這些調(diào)名都與粵胡定弦有關(guān)，然而粵胡的定弦則不一定與調(diào)高或調(diào)式有關(guān)。

粵胡定弦大多為sol-re，有時也會定為la-mi。因為在定為sol-re時，“合尺調(diào)”的“宮”為C音，在定為la-mi時，“合尺調(diào)”的“宮”就成了D音，所以其定弦可能與“調(diào)高”無關(guān)。定弦是否與所演奏樂曲的調(diào)式有關(guān)呢？也不一定。如任光作曲的《彩云追月》是宮調(diào)式，但演奏此曲一般都不用“上六調(diào)”，因為其最低音是sol，所以一般都用“合尺調(diào)”。又如《倒垂簾》雖為徵調(diào)式，但因其最低音為mi，所以一般也不用“合尺調(diào)”演奏，而用“工億調(diào)”。從廣東音樂的演奏實踐來看，一首樂曲用哪一種“調(diào)”來演奏，并不由調(diào)式主音所決定，而取決于旋律中的哪一聲是最低音，如果“do”是最低音，用“上六調(diào)”，“mi”是最低音，用“工億調(diào)”，“sol”是最低音，則用“合尺調(diào)”。

“調(diào)”不僅與定弦有關(guān)，和演奏時所用的指法也有密切的關(guān)系，如“合尺調(diào)”和“乙反調(diào)”的定弦是一樣的，內(nèi)弦為“sol”，外弦是“re”，但因演奏時的指法不同，名稱也就不一樣。“合尺調(diào)”不太強調(diào)“fa”“si”，這種指法多用于演奏具有活潑、明朗的旋律。“乙反調(diào)”中的“si”比平均律的“s1”低一些，比降“si”又高了些，而且一般不用“mi”，“于是就形成有復式音階結(jié)構(gòu)的傾向”。“乙反調(diào)”“專門表現(xiàn)哀怨、凄苦的情調(diào)，其所奏曲調(diào)悲中有美，很能傳情，民間稱其為嘆板（即嘆息或哀嘆之意）”。

潮州音樂中的“調(diào)”有時也與定弦有關(guān)，但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卻是與指法有關(guān)。如潮樂中箏的定弦有兩種方式，第一種為“正線”，為“sol、la、do、re、mi”，如果將其中的“mi”升高一個半音，就會變?yōu)椤皊ol、la、do、re、fa”，此時，以“凡”為“宮”，稱為“反線調(diào)”，即西洋樂理中所說的“下屬調(diào)”。在用正線的情況下，因為指法不同，可以奏出“輕三六調(diào)”“重三六調(diào)”“輕三重六調(diào)”和“活五調(diào)”等不同的“調(diào)”。這些“調(diào)”有人稱為“調(diào)式”，其實它們根本不是調(diào)式，之所以被稱為“調(diào)”，是因為采用了不同的指法和不同的演奏法。這些調(diào)名中的“輕”表示在古箏上要“輕按”，“重”則表示“重按”，“活”也是“重按”，同時還要加上“吟”“猱”，使它變成一個“腔音”。由于“輕按”和“重按”采用不同的指法和演奏方法，便奏出了不同的音階。如果說潮州音樂中的“反線調(diào)”是由于定弦不同而引起的，而“輕三六調(diào)”“重三六調(diào)”“輕三重六調(diào)”和“活五調(diào)”則都是用正線同一種定弦演奏的，其中的“調(diào)”字，也和定弦完全無關(guān)，而和廣東音樂中的“乙反調(diào)”一樣，與演奏所用的指法和技巧有關(guān)。

笛子可以演奏正宮調(diào)、凡字調(diào)、六字調(diào)、五字調(diào)、乙字調(diào)、小工調(diào)和尺字調(diào)等“調(diào)”，這些“調(diào)”都與笛子的筒音無關(guān)，而和指法有關(guān)。“正宮調(diào)”是指用半開第六孔為“宮”的指法，而“小工調(diào)”是指開第三孔為“宮”的指法。

劉勇指出“‘調(diào)’作為一個理論概念被提出，最早的且影響較大的當為‘清商三調(diào)’”，而“清商三調(diào)”是根據(jù)某個曲調(diào)中最低那個音定調(diào)的，“平調(diào)相當于琴上的正調(diào)”“瑟調(diào)相當于琴上的慢角調(diào)”“清調(diào)相當于琴上的蕤賓調(diào)”。他還認為，《宋書·律歷志》上所記載的茍勖“笛上三調(diào)”和“清商三調(diào)”一樣，亦按某音列中最低那個音定調(diào)，而笛子的筒音就是其能夠演奏的最低音，因此正聲調(diào)是以mi為筒音的音列，下徵調(diào)是以la為筒音的音列，“清角之調(diào)”則可理解為“清商音階”，是以re為筒音的音列。既然是以音列中最低那個音來定調(diào)，這個“調(diào)”的含義就不一定是某調(diào)式，而是一支笛子上能夠演奏的三個不同的“宮系”。那么，這三個宮系是固定的嗎？也未必。

讓我們來看看竹笛演奏的實際情況。眾所周知，竹笛分為梆笛和曲笛，而這兩種笛子都各有相差半音的一對“雌雄笛”，其中的雌笛比雄笛低半音，如曲笛中雌笛的筒音一般為A，雄笛的筒音一般為bB，梆笛中雌笛的筒音一般為O，雄笛的筒音一般為bE。伴奏昆曲用的曲笛，有“雌”“雄”兩支，前者用來伴奏三小（小生、小旦、小花臉）戲，筒音一般為A，稱為“細口”，后者用來伴奏老生、花臉等行當，筒音一般為bB，稱為“闊口”。流行在晉北、冀北和內(nèi)蒙古西部一帶的“二人臺”，在為演員伴奏時用筒音為A的雌笛，而演奏牌子曲時則可能用筒音為bB的雄笛。昆曲按照笛子的指法命名不同的“調(diào)”，所以藝人們把叫“調(diào)”也稱為“笛色”，然而在使用兩支不同笛子的情況下，即使用同樣的指法，兩支笛子吹出的同一個“調(diào)”并不是同樣的宮系統(tǒng)。如用雌曲笛吹調(diào)小工調(diào)為D宮系，而用雄笛吹小工調(diào)則為bE宮系，如用雌曲笛吹正宮調(diào)為G宮系，而用雄笛吹正宮調(diào)則為bA宮系。如果加上不同的社團所用的曲笛或梆笛，筒音也不完全一樣，如有的昆劇團，“雌笛”的筒音不是“A”而是“bA”，情況就更復雜了。“二人臺”也和昆曲一樣，因所用的笛子筒音不同，在相同調(diào)名的情況下其宮系的位置也是不同的。

既然今天的民間音樂中存在“調(diào)”有可能不是指“調(diào)高”，也不是指“調(diào)式”，而是指“調(diào)型”、定弦或是演奏時所用的指法，那么古代文獻中的“調(diào)”就一定是指“調(diào)式”或者“調(diào)高”嗎？

有關(guān)“燕樂二十八調(diào)”的爭論已經(jīng)持續(xù)了許多年，學者們各持己見，有人認為是“四宮七調(diào)”，也有人認為是“七宮四調(diào)”。某種樂器只要能奏出五度圈中相鄰的八個音即可構(gòu)成四宮，常用的民族樂器很容易能夠奏出的音遠不止八個。如果說“四宮七調(diào)”是正確的理解，為什么“二十八調(diào)”只用“四宮”，而不是“五宮”“六宮”？如果說“七宮四調(diào)”是正確的理解，為什么漢族民間音樂中最常見的徵調(diào)式在“四調(diào)”中被排除了呢？這些問題都很難被解釋清楚，因此執(zhí)兩種說法的專家都不能說服對方，這樣就使“燕樂二十八調(diào)”之謎成為中國古代音樂史研究中的“老大難”。楊蔭瀏先生在《中國古代音樂史稿》中指出，唐、宋“燕樂”宮調(diào)有矛盾，“若必須了解形成這種矛盾之原因，則不妨向后來的發(fā)展和變遷的過程中間去試求解答即使一時得不到解答，不妨把問題暫時擱置一下”。

馮潔軒指出，古漢語中的“調(diào)”最初是一個形容詞，讀“tiao”意思是“和”。在音樂上，是形容兩個或兩個以上的樂音音高一致，現(xiàn)代漢語中至今還有“調(diào)和”的說法，和古漢語中的用法一致。“調(diào)”后來從形容詞引申為動詞，產(chǎn)生了“使之調(diào)和”的意思，現(xiàn)代漢語中“調(diào)”字也當動詞用，如“調(diào)音”“調(diào)琴”等。人們不僅用“調(diào)”當動詞，而且把所“調(diào)”的結(jié)果，即有一定相對音高關(guān)系的一組音稱為“調(diào)”，這時，“調(diào)”才從動詞演化為名詞。馮潔軒還指出“調(diào)”在相當長的一個歷史時期內(nèi)是指調(diào)高，而不包含調(diào)式的意思。他在《調(diào)（均）．清商三調(diào)·笛上三調(diào)》一文中指出，到南北朝時，我國音樂理論中還沒有形成“調(diào)式”觀念，也沒有調(diào)式主音的觀念。從隋唐時期的著作中出現(xiàn)了“調(diào)頭”一詞的情況來看，調(diào)式概念在我國的出現(xiàn)，不會早于隋唐時代。如果把“燕樂二十八調(diào)”中的“調(diào)”不理解為“調(diào)高”，也不理解為“調(diào)式”，而是理解為“調(diào)型”、定弦法或演奏法，有沒有可能得到一個令人比較滿意的解釋呢？

按照馮潔軒的說法，“調(diào)”字的讀音“tiao”在前，“diao”在后，而“定弦”和“演奏法”都和“tiao”有關(guān)，是“使之配合得均勻合適”之意，那么“調(diào)”（diao）作為名詞，也蘊含了動詞“調(diào)”（tiao）的意義，不僅合情合理，而且可能是古義吧？

杜亞雄 博士，中國音樂學院教授

（責任編輯 榮英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