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國的歌唱藝術品種繁多、形式多樣,從戲曲、曲藝到當代的民族聲樂或者說中國聲樂,無不對唱詞重視者加。20世紀現代專業音樂教育的興起以來,有關民族聲樂咬字吐字、以字行腔、字領腔行、腔詞關系等專業研究的論述層出不窮。不論是應尚能“以字行腔”的倡議、傅雪漪“(歌唱)聲音要服從語言”的觀點,還是當年的“土洋之爭”,其探討的焦點均是針對唱詞清晰、準確表達的問題。近來,語音通訊、人機語言工程領域對語言清晰度的理論研究與相關技術日臻成熟,這也為唱詞語音的實驗研究提供了新的可能。倘若合理借用這種研究思路和方法,則可在客觀層面測量唱詞“字正”的程度——唱詞清晰度的高低,分析、探索隱藏其后的深層原因,研討唱詞發出與傳遞過程中的特點規律,為民族聲樂的理論研究與實踐發展助力。
一、唱詞清晰度的概念及理論基礎
本文所謂唱詞,指歌曲里供歌唱的文字部分,即歌唱的語音或語言。語言工程學中,語言被聽懂的程度稱為語言可懂度,而評價語言可懂度的指標則是語言清晰度。語言清晰度考察的對象不是語言中的詞語或句子,而是各個音節(字)或音節中包含的音素。唱詞的清晰、準確程度,不僅是民族聲樂重要的審美標準,同時也是評價歌者歌唱技術、二次創作能力的重要指標,是評價唱詞發出及聽眾接收質量的依據。唱詞作為語言的一種特殊形式,其產生及接收過程必然遵循語言學的一般規律。由此,唱詞清晰度亦可套用語言清晰度的計算方法,用公式“唱詞清晰度=聽者正確聽懂音節數÷測試用全部音節數×100%”來表示。
本文提出唱詞清晰度這一概念,主要基于以下幾點考慮一是民族聲樂對唱詞“字正”的高標準要求;二是當前多學科交叉融合,使我們可以運用其他學科的理論知識更加理性地討論音樂問題;三是計算機語音技術的發展為此類研究提供了技術保障與支持。唱詞清晰度對于歌者表情達意、展示音樂韻味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同時,它對于聽者體味唱詞含義、感悟音樂魅力也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
語言清晰度的研究,往往采用傳統的主觀測聽評價法,或者是建立在主觀評測法之上的客觀預測法。作為歌唱發聲的文本對象,對唱詞清晰、準確程度的測量應遵循語言清晰度的研究范式。由國家監督局制定推出的《聲學·語言清晰度測試方法》(GB/T15508-1995),制定了用語言信號測試、評價各種語言傳遞系統工作質量的方法,適用于語言通訊系統質量評價,也可用于語言聽力測試。《聲學·測聽方法·第3部分:語言測聽》(GB/T17696-1999)對語言測聽法的必要條件和檢查方法作出規定,為語言測聽技術作了規范。此外,還有《通信設備清晰度DRT法評價用語音材料庫》(GB/T16532-1996)、《聲學·語言清晰度指數的計算方法》(GB/T15485-1995)等國家標準,分別從各自角度為語言清晰度測試制定了規范。這些標準,為唱詞清晰度研究提供了指導性原則與方法依據。在語言工程領域,清晰度與可懂度研究的技術規范得到廣泛應用。如張家驟等《漢語聲調在言語可懂度中的重要作用》、包紫薇《通信系統漢語清晰度測試方法》詳細介紹了漢語清晰度與可懂度的測試方法:包紫薇、范鶴年《關于審聽室的聲學設計和室內聲學的若干問題》介紹了清晰度實驗審聽室的聲學條件;朱峰《聽音室聲學性能分析》介紹了部分國際國內聽音室聲學性能標準。此類研究為唱詞清晰度的實驗研究提供了參考案例。
上述不同領域言語清晰度研究的出發點及設定目標雖各有側重,但大家對語言傳輸效果的考查,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清晰度這個更具說服力的客觀參量。在現代聲學技術的支持下,言語清晰度相關測量的技術標準、測試方法、審聽方法、設備設施都取得了系統性發展。言語傳輸理論體系也在語言工程、嗓音醫學、聽力學以及現代語言聲學領域得到更為廣泛的應用,這些都為在音樂領域開展唱詞清晰度研究打下良好基礎。
二、唱詞清晰度理論視角下的相關研究
音樂是音響在時間中流動的藝術。歌唱中的語言,也是在音符長短不一的時間延續中,隨“規定”的音高跌宕起伏、蜿蜒前行。影響唱詞“字正”的諸多因素中,除咬字吐字時發音部位、發音方式的準確性外,唱詞中輔音、元音音素的時長和音高變化亦是影響唱詞清晰與否的重要因素。當前國內外與唱詞清晰度相關的經驗總結與理論研究,大多集中于此。
1.唱詞表達中的時長因素
唱詞被聽懂、被理解的程度,與其音節音素的長短比例密切相關。各音素的時長對于唱詞清晰度的影響不僅常見于傳統聲樂理論,現代語音學中亦不乏其例。余篤剛認為,“在行腔過程中字頭首先要咬準、要有勁“,“要有勁”指的是“字頭的力度與彈性”。他還認為,“字頭聲母除阻的力度強弱與字的清晰與否有著直接的關系。”許講真認為歌唱咬字發音的特點應是“吐字短、拖腔長、收音清”,認為“無論哪種歌唱,咬字發音時都要求吐字短而快地發出”。金鐵霖要求學生“字頭夸張”,即在發聲母時,要增加阻礙力度,認為這樣就可以明顯增強字音的清晰度。他認為,歌唱語言要求在字頭發音的整個過程做到準確、快速、有力、干脆,這樣才能使字頭“彈”吐有力,字音清晰。雖然表述方式不同,但不難理解,這里的“彈性”“字頭夸張”“除阻力度”“阻礙力度”等看似描述力度的詞匯背后.均蘊含著輔音發音時長對唱詞清晰度影響的因素,更不要說“吐字短而快”等咬字發音的問題了。
語音學對語音時長的研究由來已久。北京話語音時長的測量分析始于1934年,白滌洲使用浪紋計,首次測量了北京話四個聲調的時長。之后,吳宗濟、曹建芬利用示波器、語圖儀等測試了普通話的輔音和輔音元音之間過渡段的時長。齊士鈐、張家驟發表《漢語普通話輔音音長分析》,介紹了普通話22個輔音音長的測試結果,這是第一篇專門研究漢語音長的文章。當前,隨著人機語言技術的發展,有關文字到語音、或語音到文字識別轉換的研究更是層出不窮。
雖然上述與語音清晰表達相聯系的觀點皆立足于不同視角,但他們都認識到音素時長及其聲、韻時長比,對于語音清晰表達與準確感知的意義。當前在唱詞清晰度研究方面的主要缺憾是聲樂學者認同唱詞音素的時長會影響唱詞清晰度,但卻缺乏可以證明其觀點的客觀證據.語言學對言語清晰度的研究,方法科學、數據可靠,但其研究對象僅限于日常語言,對于唱詞的清晰度問題,則少有關注。
2.唱詞表達中的音高因素
相較于日常語言,歌唱語言的音高變化幅度要寬得多。研究者發現,位于較高聲區唱詞的發音,需要不同于中低聲區或日常言語聲的發音技術,而這種不同的發音方式改變了歌唱聲的聲學特性,進而可能對唱詞的清晰度產生影響。
法國國家科學研究中心主任妮可拉·斯科托·迪·卡洛(Nicola Scotto di Carlo)在音高變化對元音清晰度影響的研究中發現,元音清晰度與音高成反比例關系。。美國佛羅里達大學哈利·霍利恩(Harry Hollien)等人發現,當歌唱元音基頻達到或超過講話元音的第一共振峰時,僅有非常少的元音可被正確識別。美國俄勒岡大學物理系的瑪莎·貝諾爾肯(Martha S.Benolken)等研究發現,隨著基頻升高,美式英語歌唱元音的識別難度逐漸增加。
分析以上研究可見,不少國外學者關注到音高變化對歌唱語音識別難度具有直接影響,隨著音高升高,法語和英語的元音識別難度逐漸升高,即兩種語言元音的清晰度隨音高升高逐漸下降。但同時我們也認識到首先,歌唱的唱詞,僅靠單元音或復合元音構成的音節數量很少,絕大多數唱詞由各種輔音、元音或韻尾結合而成;其次,相較于西方語言,漢語具有不同的發音規則、不同的聲調體系。那么,西方學者針對他們語言的研究結果,是否同樣適用于我國民族聲樂呢?為了驗證這一問題,有必要按照我國語言清晰度測量規范,依據漢語唱詞使用及演唱規律做進一步實驗驗證。
三、唱詞清晰度研究案例
基于以上思考,筆者曾主持設計“不同音高條件下民族聲樂的唱詞清晰度”的測試性實驗。該實驗以民族聲樂普通話唱詞為研究對象,著力考察在不同音高、不同歌手、不同聽者條件下的唱詞清晰度變化情況,并試圖對其影響因素加以研討。該實驗完成并集結成文后,2020年6月發表于歐洲耳鼻喉協會官方學術期刊《眼鼻喉科學學報》(Acta OtoLaryngotogica)本著便于國內學者了解的初衷,在此把該實驗的部分內容摘編附上,一則為進一步闡明唱詞清晰度測量研究的具體操作,二來為學界開展此類研討提供一個可供批判的對象。
該研究選用人民音樂出版社1986年版《聲樂曲選集》中國作品1-3冊以及2003年中國作品增補第4冊,匯集全部作品歌詞三萬多字組成語料庫,按照音節平衡、音素全面、音素出現頻率相近的設計原則,設計了唱詞清晰度測試字表(S60)。之后,采用隨機排列法,構成沒有語義聯系、四字一組的測試句,每個測試句前后添加輔助音節/la/,以利于確定首尾兩個音節的起始點和結束點。該實驗設計了相距純四度的C4、F4、b84、bE5與bA5五種音高,@要求歌唱發音人在每種音高條件下,以每分鐘90拍的速度演唱8個測試句,并按照相關標準完成聲音樣本的錄制。參與該實驗的歌者8名,均為音樂學院聲樂專業研究生,其中民族唱法5人(2男、3女),美聲唱法3人(2男、1女)。8位歌手平均年齡26.8歲,學習聲樂的時間均在8年以上,具有熟練的歌唱技巧及豐富的演唱經驗。每個測試句4個測試音節,每人演唱32個音節,共獲得5(音高)×32(音節)×8(人)=1280個唱聲音節測試樣本。
在隨后的測聽實驗中,測聽人員分為兩組,一組為有音樂學習背景的“音樂組”(5男、5女,音樂學院非聲樂專業研究生),另一組為沒有音樂學習經歷的“非音樂組”(3男、3女,理工大學學生)。所有測聽者均可以熟練使用普通話、漢語拼音,并通過正常聽力檢測。
測試結果顯示,由低到高五種音高條件下,“音樂組”10位測聽者對1280個唱聲音節的聽辨正確率分別為93.0%、91.7%、89.7%、83.1%和67.1%,總平均正確率為84.9%;“非音樂組”6位測聽者分別為87.0%、86%、79.8%、76.8%與57.5%,總平均正確率為77.4%。音樂組平均正確率最大值為90.4%,最小值為82.4%,平均值為84.9%,標準差SD=2.5。
隨音高的升高,音樂組10位聽者總體正確率逐漸下降,即歌唱者在不同音高條件下,其唱詞清晰度下降的幅度逐漸加大:在前三個音高時,清晰度下降的幅度總體較小:從bE5開始,清晰度下降的幅度加大:至bA5時陡然增加。第1位聽者bA5音高時的正確率最低,僅為60.62,而他在C4音高時的正確率是91.8%。同時,10位聽者在五種音高條件下的平均正確率,由低到高兩音間的差值分別為1.3%、2%、6.6%與16%。這也就是說,隨音高升高,歌唱者平均清晰度以接近幾何級數關系的幅度下降。
隨音高升高,6位非音樂聽者總體正確率亦逐漸下降,6位測聽者的正確率平均得分最大值為87.5%,最小值為70.6%,平均值為77.4%,標準差SD=6.7。相比音樂組,非音樂組平均正確率較低。比較音樂組與非音樂組可見,前者平均正確率比后者高出7.5個百分點,這表明在相同的測聽條件下,前者比后者在唱詞識別上更為準確。后者標準差是前者的近3倍,說明音樂組對唱詞的識別具有更好的穩定性。(見圖1)
由上述分析可知,隨著音高升高,漢語普通話唱詞音節的清晰度逐漸降低,這一特點和西方學者以各自母語為研究對象的結果一致。導致這一結果的因素可能包括歌唱者演唱不同音高時不同的生理調節導致元音共振峰的變化,測聽者的音樂學習背景,歌唱者的性別等。針對以上問題,我們做如下探討。
1.元音共振峰變化
元音共振峰的分布是形成元音音色的決定因素。在某些發音狀態下,元音共振峰分布出現了不同于日常言語聲的變化,此時的元音音色也會隨之變化。為考察元音共振峰分布隨音高變化的情況,我們以清晰度得分最高的歌者1和得分較低的歌者2為考察對象,選取他們在不同音高條件下演唱的“a”“i”“u”三個基本元音為分析目標,運用語音軟件Praat分析其共振峰分布圖發現,隨音高升高.兩位發音人各元音的F1逐漸升高,F2、F3與F4逐漸降低,元音音色相對于言語聲,出現了較大變化。特別是進入bA5的高音時,清晰度較好的歌者1元音共振峰分布總體較為穩定,而清晰度較差的歌者2的共振峰分布則呈現出較大的起伏波動,這些或為其唱詞清晰度較低的聲學緣由。
音高升高致使清晰度下降的可能原因主要有兩點。一是頻率升高,改變了歌者的聲道形狀。為唱好高音,歌手采用調整發聲器官生理狀態的策略,這同時改變了聲道共振頻率,影響了元音共振峰結構。歌唱時“靠后咬字”“用大牙咬字”等技術要求,也使得一些前元音出現“央化”或“后化”現象。運用這種方法發出的元音,其色彩有別于該元音的日常發音音色,這也給聽者聽辨該元音增加了困難。二是頻率升高影響了輔音的清晰度。隨音高升高,歌手的口腔開度往往逐漸增大,這種大于平時言語聲的口腔開度,對于雙唇爆破音“b”和“D”以及齒爆破音“d”“t”與齒摩擦音“f”“s”等輔音的發音準確性不利。
2.歌唱者性別因素
音樂組和非音樂組測聽結果顯示盡管存在唱法不同,但唱詞清晰度居前四位的歌唱者均為男性,后四位都是女性歌手,女性歌唱者的平均清晰度低于男性7.3個百分點,不同發音人清晰度各有不同,清晰度最高的為“民族男歌者”91.2%,比最低的“美聲女歌者”的73.8%,高出17.4個百分點。同時,女性歌者的平均清晰度得分相比男性亦低7.2個百分點。
雖然女性歌手平均清晰度低于男性,但并不是所有音高條件下都是如此。在中低聲區,男、女發音人平均清晰度基本相當,進入bE5后,女性發音人的清晰度開始急速下降,至bA5時,男性發音人清晰度下降速度亦有增加,但女性發音人的下降速度則更為劇烈。
最后,研究主要得出以下結論
第一,隨著音高升高,普通話唱詞的清晰度逐漸下降,且下降的幅度隨音高逐漸加大,第二,相同條件下,具有音樂學習背景的聽者,對于唱詞具有更準確的聽辨力,第三,在中低聲區時,男、女歌手唱詞清晰度相差不大,進入中高聲區,兩者唱詞清晰度均顯著下降,但前者的下降幅度低于后者。
結梧
綜上可見,唱詞清晰度問題,仍是當下民族聲樂表演實踐與理論研究的重要議題。之前的相關研究多為總結性描述,其結論雖可反映唱詞的總體特征,但仍存在過于主觀、無法量化的特點。唱詞清晰度的實驗研究,則有可能彌補這一缺憾。
唱詞清晰度研究,運用音樂聲學及實驗語音學的方法,對唱詞攜帶的語音信息加以測量,以主客觀相互印證的方式開展探討。同時,唱詞清晰度研究嚴格按照相關規范設計運用實驗材料、實驗流程、統計分析,其結果具有較強的可信度。這種研究的技術路線,包括但不限于以下環節與技術點1.研究方案制定階段檢索國內外相關研究成果,聚焦研究對象,選擇合理方法;2.實驗材料準備階段:主要包括測試語料庫建設、測試字表設計或選擇、發聲旋律設計、節奏時長設計、音高設計、歌唱發音人選擇、測試樣本錄制剪輯等;3.主觀測聽階段:主要包括測聽環境聲學控制、測聽人選擇、測聽方法設計、測聽結果統計等;4.統計分析階段主要包括清晰度得分統計、影響清晰度的多因素分析等;5.開展討論與得出結論。
總之,唱詞清晰度的實證研究,不僅是聲樂理論研究向縱深發展的需要以及當下強調學科交叉融合的“新文科”建設的需要,亦是在文化自信背景下構建民族聲樂話語體系的必然。
[本文為2020年度國家哲學社會科學基金藝術學重大項目“新中國文藝院團發展史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20ZD06]
屈歌 西安音樂學院教師
(責任編輯 榮英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