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宜培 范永虎
摘 要:目前學界對于虛擬財產犯罪問題的研究更側重于定性,而忽視了數額認定。但事實上,虛擬財產犯罪數額的合理認定對虛擬財產的法律保護至關重要,數額的合理認定不僅有利于虛擬財產犯罪的妥當量刑,更有助于實現虛擬財產犯罪的準確定性。在司法實踐中,關于虛擬財產犯罪數額的認定標準有五種:商家定價標準、違法所得數額標準、被害人損失數額標準、鑒定價格標準以及最低金額標準,同一(類)案件中出現不同認定標準的現象十分突出。類型化分析模式遭到邏輯不周延、自相矛盾等詰難。原則階段模式存在說理不充分、系統性思考欠缺等不足。要素分析模式具有內容模糊不清、缺乏司法可操作性等缺陷。綜合認定模式無法解決在多種認定標準相沖突時司法機關的抉擇困境。應當從方法論層面對虛擬財產犯罪數額的認定標準做以下順位安排:第一順位標準包括違法所得數額和被害人實際損失,第二順位標準包括鑒定價格、交易價格以及商家定價。以順位模式作為認定虛擬財產犯罪數額的范式,是平衡被害人利益保護和被告人權利保障之間的關系、實現預防犯罪刑罰目的的要求。對虛擬財產犯罪數額認定做如此順位安排,不僅可以有效克服既有模式的缺陷,明晰虛擬財產犯罪數額的認定標準,更能有效規范司法自由裁量權,確保公平正義的實現。
關鍵詞:虛擬財產;犯罪數額;認定標準;方法論;順位安排
中圖分類號:D924.3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8268(2023)05-0059-13
一、引 言
虛擬財產的法律保護問題不單是民法等前置法中的重要議題,也是刑法中的熱門論題[1]。對此,長期以來,各個領域中的專家學者都試圖通過自身的努力來建構一套邏輯自洽、體系協調、觀點合理的規制方案,但不無遺憾的是,至今學界尚未完全達成共識。就刑法領域的研究現狀而言,盡管涉及虛擬財產保護方面的文獻比比皆是,但主要集中在虛擬財產的性質界定以及保護路徑問題上,其中既有教義學路徑研究[2],也有立法論路徑研究[3]。將虛擬財產犯罪數額的認定單獨作為主題加以專門研究的文獻卻為數不多。在對虛擬財產是否屬于財物持肯定說的學者中,大多數學者在論及虛擬財產犯罪數額的認定時都是一筆帶過、著墨不多[4],只有少數幾位學者進行了稍加詳細的論述,但也意見紛呈、漏洞百出。筆者認為,之所以大多數學者未對虛擬財產的犯罪數額認定問題展開深入研究,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從研究邏輯上而言,犯罪數額認定是在“虛擬財產屬于財物”這一性質問題得到肯定之后才需要加以探討的問題。而如今,學界對前一問題尚存嚴重分歧,那么對后一問題就難以推進了。
從理論上來看,與虛擬財產的犯罪數額認定相比,其性質界定似乎更為重要而緊迫,但也不一定非要等到學界在性質界定上取得共識后才來討論其他問題。因為如果虛擬財產的犯罪數額認定問題能夠得到妥當解決,那么就能反過來證明肯定說的觀點具有可行性。對虛擬財產是否屬于財物持否定說的觀點認為,侵犯虛擬財產犯罪的數額難認定,這是其反對的關鍵理由之一[5]。因此,倘若能夠研討出一個合適的犯罪數額認定方案,那么否定論者的這一條理由就會不攻自破。事實上,即便是采取否定論的學者,同樣需要思考作為數據的虛擬財產的價值問題。因為,雖然規制數據犯罪的罪名是以“情節嚴重”“后果嚴重”而非“數額較大”的模式加以設置,但“違法所得”“經濟損失”作為影響情節、衡量后果嚴重與否的因素之一,同樣與虛擬財產的價值存在千絲萬縷的聯系。正如在肖某破壞計算機信息系統案【參見福建省福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9)閩01刑終1259號?!恐校粚彿ㄔ弘m然否定了虛擬財產的財物屬性,但是依舊根據行為人所消耗的虛擬財產數量來計算被害單位所遭受的經濟損失。二審法院盡管對一審法院的做法不予認可,但其同樣認為,行為人的行為客觀上侵害了被害單位的利益,應受刑罰處罰,因此認定為“其他情節嚴重的情形”。很顯然,二審法院是認可被害單位存在利益損失的,只是因為虛擬財產的犯罪數額認定尚無統一標準,所以通過兜底性規定來技術性地回避被害單位經濟損失的數額計算問題。
從實務來看,盡管根據《最高人民法院研究室關于利用計算機竊取他人游戲幣非法銷售獲利如何定性問題的研究意見》所體現的精神,侵犯虛擬財產犯罪不應被定性為財產犯罪,但由于該規定并非嚴格意義上的司法解釋,所以司法實踐中有很大一部分判決是按照財產犯罪認定的。更為關鍵的是,司法機關雖然以財產犯罪來定性,但在犯罪數額認定方面做法不一。這要求學界盡快設計出一套妥當的認定方案,供實務界參考。
綜合上述理論與實踐兩方面的考慮,筆者將虛擬財產的犯罪數額認定作為本文研究對象,從司法實踐現狀出發,在述評現有觀點的基礎上,認為應當根據相關法理,結合各種具體認定標準自身的利弊,對虛擬財產犯罪數額的認定標準進行順位安排,從而為司法機關提供一套系統完備的犯罪數額認定機制。
二、虛擬財產犯罪數額認定的實踐亂象
應當指出,否定論者以虛擬財產犯罪數額難認定為由否定其財物性質,是存在邏輯缺陷的。這就好比在法條競合的場合,不能因為普通法條的刑罰更重而在刑法無明文規定的情況下,采取“重法優先”而不是“特殊法優先”[6];也不能因為量刑更合適就放棄定罪邏輯,而去追求“以刑制罪”[7];更不能因為現有刑罰無法適用于人工智能機器人身上,而否定人工智能機器人有成為犯罪主體的可能性[8]。不過,必須承認的是,否定論者一針見血地指出了肯定論者所面臨的尷尬境地,即司法實踐中虛擬財產犯罪數額的認定極為混亂,明顯違反了同案同判的基本規則。筆者于2023年3月6日在中國裁判文書網進行判例檢索,檢索方法為:進入高級檢索,在全文檢索欄目中輸入“虛擬財產”,案由選擇“刑事案由”,共檢索到115份刑事裁判書,其中判決書102份、裁定書13份。經過認真研讀,筆者發現,真正指明虛擬財產犯罪數額認定標準的裁判文書并不多,僅有40余份。其中有些案件雖然與虛擬財產有關,但司法機關會有意或無意地回避了犯罪數額問題。比如,在龐某明案【參見廣東省惠東縣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7)粵1323刑初65號。相似情形還出現在以下判例中:福建省福州市鼓樓區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9)閩0102刑初113號?!恐?,行為人竊取他人支付寶賬戶內的資金以及游戲賬戶內的游戲幣、裝備等,公訴機關雖然以盜竊罪提起公訴,但并未指明犯罪數額的計算依據;而法院認為公訴機關定性錯誤,判決被告人構成非法獲取計算機信息系統數據罪,此舉相當于回避了犯罪數額認定問題。不過,在其他指明虛擬財產犯罪數額認定標準的判例中,同案不同判的現象確實客觀存在。
(一)針對同一案件,不同司法機關認定標準不一
1.在同一案件中,公訴機關以商家【出于概念術語使用一致性的考慮,本文將網絡游戲開發公司、網絡游戲代理商、虛擬貨幣公司、網絡服務商等具有市場定價權力的被害單位統稱為“商家”,用于區別消費者用戶。下文在引用其他學者的文獻過程中也根據具體語境調整為“商家”?!慷▋r作為認定標準(即商家定價標準),而審判機關以行為人違法所得作為認定標準(即違法所得數額標準)。例如,在沈某航職務侵占案【參見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20)滬01刑終519號。相似情形還出現在以下判例中:廣東省深圳市南山區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20)粵0305刑初284號、廣東省德慶縣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20)粵1226刑初47號、杭州市下城區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8)浙0103刑初180號、河北省容城縣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5)容刑初字第58號?!恐校蚰澈皆谟螒蚬救温毱陂g,利用管理職權,擅自為游戲玩家充值游戲幣“元寶”1 800余萬個(按照商家定價計算,總共價值達100余萬元【本文所涉及的幣種均為人民幣?!浚帐芡婕义X款15萬余元。檢察院抗訴認為,應以100余萬元作為犯罪數額認定,而二審法院采納了辯護方的意見,以違法獲利數額15萬余元認定犯罪數額。
2.在同一案件中,公訴機關以商家定價作為認定標準,而審判機關以商家付出的成本作為認定標準(即商家成本損失標準)。比如,在葉某等人非法獲取計算機信息系統數據案【參見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20)滬01刑終35號。相似情形還出現在以下判例中:廣東省茂名市茂南區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5)茂南法刑初字第298號、浙江省慈溪市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2)甬慈刑初字第2263號?!恐?,葉某等人利用游戲公司的充值程序漏洞,非法為游戲玩家充值游戲幣“元寶”(商家定價:100元寶=1元人民幣),并按照商家定價的5.5折向游戲玩家收取費用20余萬元。公訴機關直接以葉某等人虛增的“元寶”數量乘以商家定價,得出被害單位所遭受的財產損失為30余萬元。但二審法院認為,公訴機關的認定標準不合理,因為商家定價不僅包含了商家的運營成本、合作分成等,還包括了可能賺取的利潤,而后者屬于一種預期利益,不能算入商家的財產損失之中。據此,二審法院主張以商家確認的充值結算金額的70%作為實際損失數額。由此可見,公訴機關實際上是以商家定價作為認定標準,而法院則是在除去商家的預期利潤之后,以實際付出的成本作為認定標準。
(二)針對同一案件,不同層級法院認定標準不一
在同一案件中,下級法院以商家定價作為認定標準,上級法院以違法所得作為認定標準。例如,在雒某彬職務侵占案中,雒某彬利用自己擔任網絡公司客服人員的職責便利,通過公司分配給自己的管理員賬號竊取公司游戲中的道具“金錠”2 900余萬枚,這按照該公司的出售價格價值190余萬元,雒某彬將金錠出售后獲利56萬余元。一、二審法院盡管在認定的具體罪名上不一致,但二者都共同承認本案屬于侵犯財產類犯罪,即肯定了虛擬財產的財物屬性。在犯罪數額認定方面,一審法院以190余萬元認定【參見北京市朝陽區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3)朝刑初字第2164號?!?,而二審法院以量刑過重,改為以違法所得認定【參見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4)三中刑終字第66號。相似情形還出現在以下判例中:江蘇省宿遷市中級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4)宿中刑終字第0055號。】。
(三)針對同類案件,同一法院認定標準不一
前述兩點都是以某一個案作為切入口,向讀者展示司法實踐中的不同做法。倘若我們采取類型化方法,將侵犯虛擬財產犯罪類案件作為分析樣本,也會從中發現同樣的混亂局面。
同為侵犯虛擬財產犯罪案件,審理法院也相同,但適用的認定標準卻大不一樣。這里以上海市浦東新區法院所判決的兩個案件為例。其一,在鄧某銘盜竊案【參見上海市浦東新區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0)浦刑初字第2302號。】中,鄧某銘利用網絡游戲公司的支付系統漏洞,惡意充值游戲點數238筆,按照該網絡游戲公司的定價,其價值為58 194元。后鄧某銘在網上折價售賣游戲點數,獲利11 000余元。浦東新區法院認為,鄧某銘構成盜竊罪,數額巨大。其二,在鄭某盜竊案【參見上海市浦東新區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3)浦刑初字第4890號。】中,鄭某非法登錄被害人的游戲賬號,將該賬號內的1 657 640點券(折算為人民幣10 000余元)轉入自己控制的賬號中。浦東新區法院認為,行為人構成盜竊罪,數額較大。盡管浦東新區法院在這兩個案件的判決書中均未寫明自己所采用的犯罪數額認定標準,但是結合最高人民法院與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盜竊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盜竊解釋》)第1條的規定【2013年4月《關于辦理盜竊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條?!靠芍?,在第一個案件中,法院認定的是盜竊數額“巨大”,亦即以商家定價(即58 194元)作為認定標準;而在第二個案件中,法院認定的是盜竊數額“較大”,實則以交易價格作為認定標準(即交易價格標準)。
(四)針對同類案件,不同地區法院認定標準不一
通過對類案的研究發現,除了前文已經提到的商家定價標準、違法所得標準、商家成本損失標準以及交易價格標準之外,各地司法機關還存在各式各樣的犯罪數額認定標準。
1.用戶成本損失標準。這是根據消費者用戶在生產、獲得虛擬財產的過程中所付出的成本損失(包括金錢、時間等)來確定侵犯虛擬財產犯罪數額之標準。例如,在袁某濤詐騙案【河南省淅川縣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9)豫1326刑初683號。相似情形還出現在以下判例中:安徽省合肥市包河區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5)包刑初字第00094號、遼寧省錦州市太和區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20)遼0711刑初9號、杭州市西湖區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9)浙0106刑初522號、河南省周口市川匯區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8)豫1602刑初366號、天津市濱海新區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8)津0116刑初20300號等。】中,被害人李某將自己的游戲賬號掛在游戲交易平臺上出售,標價100 000元。袁某濤通過微信找到李某,商定以93 000元購買該賬號,后袁某濤通過實施欺騙手段成功取得該賬號。經查明,李某當初以15 000元人民幣購買了該賬號,后續為了該賬號升級、充值裝配又陸續花費了70 000余元。公訴機關和法院均將雙方商定達成的93 000元作為虛擬財產價值的數額。在該案中,法院之所以支持了雙方協商的數額,主要是考慮用戶實際付出的成本損失。
2.鑒定價格標準。該標準是以價格認證中心等鑒定機構的評估結果來認定虛擬財產犯罪數額。譬如,在趙某峰盜竊案【遼寧省大連市中級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21)遼02刑終258號。相似情形還出現在以下判例中:吉林省吉林市豐滿區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21)吉0211刑初278號、江西省石城縣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9)贛0735刑初23號、福建省龍巖市新羅區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8)閩0802刑初213號、浙江省樂清市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7)浙0382刑初1244號、河南省封丘縣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6)豫0727刑初186號、山東省日照經濟技術開發區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6)魯1191刑初24號、廣東省廣州市天河區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5)穗天法刑初字第972號、內蒙古自治區烏拉特中旗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5)烏中刑初字第64號、內蒙古自治區烏拉特中旗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5)烏中刑初字第60號、內蒙古自治區烏拉特中旗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5)烏中法刑初字第62號、金華市婺城區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2)金婺刑初字第01326號等?!恐?,趙某峰擅自登錄被害人王某的虛擬貨幣賬戶,將賬戶內的虛擬貨幣轉入自己的賬戶中。經大連市甘井子區價格認證中心鑒定,被盜虛擬幣價值537 374元。一審法院認為,被告人趙某峰盜竊數額特別巨大。
3.最低金額標準。這是指一個案件中同時出現多個價格認定標準時,司法機關選擇最低的金額作為認定虛擬財產犯罪數額的標準。比如,在馮某非法獲取計算機信息系統數據案【河南省濟源中級人民法院刑事裁定書(2020)豫96刑終7號。相似情形還出現在以下判例中:福建省龍海市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8)閩0681刑初41號?!恐校T某擅自登錄被害人常某的虛擬貨幣賬號,將該賬號內的54 868個“阿希幣”轉走并變賣。后查明,54 868個“阿希幣”在案發當日價值20余萬元,而常某當初購買54 868個“阿希幣”時,最低價為37 000余元。二審法院從行為人變賣價格、被害人購入價格、案發時交易平臺價格三者中,選擇了最低價格即被害人購入價格37 000余元作為認定被害人虛擬貨幣損失的標準。
綜上可知:其一,在侵犯虛擬財產犯罪案件中,犯罪數額的認定標準紛繁復雜,讓人眼花繚亂,這已是不爭的客觀事實。其二,在商家定價標準、違法所得數額標準、商家成本損失標準、交易價格標準、用戶成本損失標準、鑒定價格標準以及最低金額標準中,商家成本損失標準和用戶成本損失標準可以進一步歸為一類,即被害人損失數額標準。最低金額標準其實并非實質性的判斷基準,而是由于司法機關在尚未對前述幾種具體標準建立體系性思考的情況下所做的“權宜之計”。如果司法機關能夠在各種具體標準之間確立先后思考的位階順序,自然也就不會在多種具體標準同時出現的場合“犯難”。其三,囿于功能角色的定位,部分司法機關在辦案過程中關注更多的是個案問題的解決,而未從宏觀的視角對整個虛擬財產犯罪數額認定進行方法論上的思考,缺少對所有具體認定標準的系統整合和內在關系的梳理分析,這是導致同案不同判的根源所在。
三、虛擬財產犯罪數額現有認定方法之不足
毋庸置疑,同案不同判的做法會大大削弱司法權威和公信力,減損司法公正性。正如科恩教授所言,“司法公正思想的核心就在于相同案件應得到相同對待的原則”[9]。面對這種困境,大部分學者仍停留于對實踐做法的簡單歸納而未作出深入、系統的方法論分析。例如,有學者在論文中僅是簡單羅列了虛擬財產犯罪數額認定的四種方法[3];另有學者[10-11]稍進一步,在各自的論文中列舉了五種方法并分析了每種方法的利弊,但論述不夠深入。少數學者對虛擬財產犯罪數額認定方法稍加論述后提出了紓解方案,但這些觀點仍存在不足之處。
(一)類型化分析模式及其不足
張明楷教授基于量刑合理性的考慮,主張虛擬財產犯罪數額的認定應當根據虛擬財產和法益主體的不同類型分別進行判斷。第一類,如果涉案虛擬財產屬于用戶購買的價格相對穩定的虛擬財產,那么直接根據商家定價計算,而不能以違法所得數額為標準,因為違法所得數額一般會低于商家定價,不利于保護被害人的利益;第二類,如果涉案虛擬財產屬于用戶購買并加工、升級過的虛擬財產,那么應按照糾紛發生時的市場平均價格計算,而不能按照商家定價確定,因為不利于保護被害人的利益;第三類,如果涉案虛擬財產屬于商家的虛擬財產,那么按照情節量刑[12]。此外,姚萬勤博士根據盜竊罪的罪狀特征,主張可以區分“數額型盜竊罪的量刑規則”和“情節型盜竊罪的量刑規則”,當司法機關無法適用“數額型盜竊罪的量刑規則”時,可以轉向適用“情節型盜竊罪的量刑規則”[13]。
因為姚博士的思路與張教授前述第三類型的思路相一致,因此,這二者可被歸為一類。筆者將這種方案稱為“類型化分析模式”。該模式運用了類型化思維,避免一概而論,契合復雜多樣的司法實踐需求,而且,該模式力圖兼顧被害人的利益和被告人的權益兩方面的保護,防止量刑畸重,具有合理性。不過,該模式也存在可推敲之處。其一,標準不明。比如在第一類中,價格“相對穩定”的界定標準是什么?從時間維度看,價格未發生浮動而算作“相對穩定”的時間范圍,到底是在一周內還是一個月內,抑或是半年內?從價格維度看,價格上下浮動多少算是“相對穩定”?這些問題,論者并未給出明確標準。其二,后備方案不足。還以第一類為例,論者主張應以商家定價為準,否定違法所得數額。那么,假如司法機關因價格“相對穩定”難以判斷而無法適用商家定價標準,此時又拒絕適用違法所得數額作為計算標準,豈不就造成了處罰漏洞?其三,邏輯不周延。論者從法益主體的角度區分了用戶和商家,并主張對二者的虛擬財產采取不同的犯罪數額認定方法,尤其是對于商家的虛擬財產,論者建議根據情節而非數額量刑。誠然,根據情節量刑,可以避免因涉案數額過大而導致量刑過重的尷尬局面,但這只是論者的一種技術性規避舉措,而未真正化解問題。因為財產犯罪中并非所有的罪名都將“其他(特別)嚴重情節”作為量刑規則,最典型的例子如搶劫罪和職務侵占罪。前述沈某航職務侵占案等案件已經表明,在侵犯虛擬財產犯罪中,適用職務侵占罪的案件反而不在少數。這意味著該論者的觀點并不周延。其四,邏輯自相矛盾。論者在第一種類型中肯定了商家對于虛擬財產的定價,主張按數額量刑;但在第三種類型中又否定商家定價,主張以情節量刑,邏輯上自相矛盾。也正因為如此,有學者會疑問:財物的價值理應是客觀存在的,為何其價值和性質在商家和用戶之間會存在天壤之別[9]?
對于前述觀點不周延和自相矛盾的缺陷,又有一些學者試圖從虛擬財產的范圍入手,以求克服。其中,張憶然博士提出,應當將商家的虛擬財產排除在外,行為人非法獲取商家的虛擬財產根本不涉及財產犯罪,而是應當成立計算機類犯罪。這是因為商家的虛擬財產尚未和真實貨幣價值產生對應性,所以不符合財產特性,此觀點可稱為“徹底否定論”[14]。陳興良教授則未同張憶然博士那樣一概否定商家虛擬財產的財物屬性,而是采取分而論之的方法,主張將具有財產屬性的數據劃分為具有可復制性和不具有可復制性兩類,只有后者才能成為財產犯罪的客體。對此,可稱為“部分否定論”[4]。據此,游戲金幣、點券等可被無限復制的數據不屬于財物,但如“666666”這樣獨一無二且具有價值性的賬號,則屬于財物。侵害后者應定性為財產犯罪。對于這類破解思路,筆者不敢茍同。無論是徹底否定論還是部分否定論,看似繞開了因為犯罪數額難以計算而導致的處罰難題,實則導致了更為嚴重的處罰漏洞。梳理我國刑法分則第六章規定的計算機類犯罪罪名后不難發現,可能適用的三個罪名其實都“自身難?!?。非法侵入計算機信息系統罪的犯罪對象被限定在十分狹窄的范圍,非法獲取計算機信息系統數據罪的手段行為被限定為“侵入”或者“采取其他技術手段”,而破壞計算機信息系統罪須造成計算機信息系統功能的嚴重破壞才符合該罪的實質違法性要求。這些限定性條件的存在使得現行的計算機類罪名難以適應大數據時代下的實踐現狀,修改相關規定的立法呼聲此起彼伏。在這種情形下,如果學者仍將虛擬財產歸入計算機類犯罪規制的范圍,只會形成更多的處罰漏洞。而且,將商家的虛擬財產和用戶的虛擬財產分別定性,似乎割裂了財產概念的統一性,容易讓人感到混亂。據此,既然轉換路徑的方式不可取,那么就應該回歸原本的財產犯罪規制思路,只要能夠設計出一套合理的犯罪數額認定方案,難題便不復存在。
或許有人質疑,為什么司法機關不能采取規制違禁品的思路來規制虛擬財產,即以情節而非數額予以定罪量刑?比如,2008年《全國部分法院審理毒品犯罪案件工作座談會紀要》明確指出,“盜竊、搶奪、搶劫毒品的,應當分別以盜竊罪、搶奪罪或者搶劫罪定罪,但不計犯罪數額,根據情節輕重予以定罪量刑?!侗I竊解釋》第1條第4款明確規定:“盜竊毒品等違禁品,應當按照盜竊罪處理的,根據情節輕重量刑。”對此,筆者認為,情節量刑的做法除了存在前述不周延的理由之外,還有一個關鍵理由是,違禁品和虛擬財產在法律性質上完全不可同日而語。違禁品是法律禁止民眾私自制造、買賣、持有等的物品,如果司法機關按照數額定罪量刑,無疑是在給違禁品明碼標價,這明顯背離了相關禁止性法律規范的旨趣。如車浩教授所言,司法機關“白道衛士”的角色定位決定了其只能作法秩序的維護者而非破壞者[15]。與之相反,虛擬財產則屬于法律允許民間流通買賣的物品。盡管國家并未出臺官方的價格標準,但也不宜走向對立面,那樣會扼殺虛擬財產行業的發展。妥當的處理方式應當是:國家主動適應現實社會的發展,靈活調整,隨著虛擬財產行業的發展成熟,逐步推出國家行業標準。
(二)原則階段模式及其不足
余劍博士在強調虛擬財產和傳統物品之間差異性的基礎上提出,認定虛擬財產的價值首先應當遵循《物權法》中的損失填平原則,即以行為時被害人所遭受的實際損失為認定標準,然后再考慮涉案虛擬財產是否進入流通領域,進而區分認定。若進入流通階段,可以按照相關交易對價認定;若未進入流通階段,不存在交易對價,原則上由被害方對虛擬物品的成本價格進行舉證,同時結合犯罪次數、時間、獲利金額等綜合認定[16]。
筆者認為,這種觀點十分務實,提出了明確的標準,但說理不夠充分。其一,論者只給出觀點,而未進行論證說理。比如,論者建議,如果虛擬物品進入流通階段,就按相關交易對價認定,但對此未說明理由。這就難免讓人產生疑問:按照論者的觀點,是否意味著辦案機關只能選擇交易對價?倘若如此,那么假如無法查明被害人所遭受的實際損失,同時交易對價又明顯不合理,辦案機關又該如何適從?對于這些問題,論者并未給出明確答案。從方法論上講,論據和論點是相輔相成、不可分離的。沒有論據的論點不僅是武斷的,而且也會導致該論點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正如德國學者普珀教授所言,“法律人的技藝,就是論證”[17],不進行論證的觀點缺乏說服力。其二,該觀點用來解決一般的簡單案件或許可行,若遇上疑難復雜案件,可能就難以招架。正如前文中所提到的疑問,當案件中并未出現論者所提及的認定標準時,司法機關又該如何應對?
(三)要素分析模式及其不足
孫道萃博士認為,價值主體、價值內容以及價值形式是影響虛擬財產犯罪數額認定的三個因素,司法實踐中,要根據個案的具體情形具體考量三個變量,綜合確定最終的價值[16]。
該觀點注意到了不同要素對于犯罪數額認定的影響,有利于實現個案正義,但是,過于籠統含糊,無法給司法人員明確的方法指引。其一,該模式并未對三個要素在影響犯罪數額認定中各自所占的比重予以明確。比如,在價值主體方面,論者指出游戲用戶、游戲開發商、游戲服務商對同一游戲裝備的價值含量的影響力度存在差異,但未進一步說明差異的具體表現是什么。再如,在價值內容方面,論者表示,“我們應當根據不同價值主體的‘增、減、保行為,作出合理的‘增、減、保估值,最終確立合理的價值數額”[16]。這句話盡管正確,但價值不大。因為其并不能告訴司法人員最終又該如何確定數額。其二,沒有明確三個變量之間的內部關系,或許能夠處理一些簡單案件,但面對疑難案件時難以妥當處理,即當三個要素中兩兩沖突時,應當優先考慮哪個要素?例如,虛擬財產交易平臺確定的價格和網絡用戶的投入不成正比時,應當以哪個標準來認定?論者并未給出明確的答案??傊?,該學者提出的觀點只是起到了提示性作用,但沒有幫助司法人員徹底解決難題。
(四)綜合認定模式及其不足
有實務人員提出,應當以交易價格為基礎,參考游戲運營商的定價、游戲玩家投入的成本、銷贓的價格以及評估組織的估價綜合認定[18]。
該綜合認定模式看似面面俱到,無一遺漏,能夠應付所有的實踐情形,實則不盡如人意。其一,我國目前尚未形成成熟、穩定、規范的虛擬財產交易市場,論者口中的“交易價格”只不過是一些買家和賣家通過網絡服務平臺(如閑魚APP)或者私下進行交易而達成的價格。這種情境中的價格因為缺乏官方機構的宏觀調控,對買賣雙方的個體依賴性很強,進而容易上下波動,甚至可能會因為供需嚴重失衡而出現天價交易,由此引發數額型盜竊量刑過重的缺陷。其二,論者并未真正從方法論層面去思考這些具體認定標準的內部關系,因此同前述幾種模式一樣,無法妥當處理疑難復雜案件中犯罪數額的認定問題。比如,如果在某個案件中,缺少交易價格,但存在商家定價和違法所得價格,司法機關應當以何者為準?論者對此并未給出明確的答案。
綜上所述,關于侵犯虛擬財產犯罪數額的認定,目前學界提出的四種主要認定模式要么存在邏輯不周延、自相矛盾的缺陷,或是缺少詳細充分的論證,要么方法內容模糊不清、指示不明,無法應對疑難復雜案件。
四、虛擬財產犯罪數額認定標準的順位模式
對于虛擬財產犯罪數額的認定,不能局限于個案的思考,而應當將司法實踐中既有的五種認定標準整合起來,發現其潛在的聯系,探尋其內在的規律,確立一套犯罪數額認定機制,如此不僅能解決簡單案件,也能處理疑難復雜案件。這一套機制就是筆者所構想的順位模式。
(一)順位模式的內涵
所謂順位模式,是指將前述五種獨立的判斷標準,根據各自的特點和內在關系,按照一定的原理規則進行排序,明確每個標準之間的層級、順位關系,進而形成一套層次分明、先后有序的判斷機制。對于該模式的理解,應當注意兩點:其一,如果從判斷標準的數量上來看,順位模式并不是一種新的獨立的判斷標準,該模式之下討論的仍然是司法實踐中已經存在的五種標準;其二,如果從判斷思路上來說,順位模式不同于前文中的四種分析模式,而是一種新的分析模式。在該模式之下,司法機關必須嚴格按照從前到后的順位關系適用五種認定標準,而不能隨意選擇。
1.第一順位標準:違法所得數額標準和被害人損失數額標準
司法實踐中,無論被害人是商家還是普通用戶,司法機關首先應當適用第一順位標準。第一順位標準包括兩種:違法所得數額和被害人損失數額。由于我國最高司法機關尚未制定有關虛擬財產犯罪數額認定的司法解釋,因此,筆者將這二者作為第一順位標準,是因為這二者能夠較為真實地反映出虛擬財產的價值,同時參考借鑒了與虛擬財產極為相似的侵財犯罪數額認定規則。一是《盜竊解釋》第4條第5項規定:“盜竊他人通信線路、復制他人電信碼號出售的,按照銷贓數額認定盜竊數額?!倍?013年《最高人民法院研究室關于盜竊互聯網上網流量如何認定盜竊研究意見》規定:“盜竊互聯網上網流量的,可以按照銷贓數額認定盜竊數額。”這兩處的“銷贓數額”也就是“違法所得數額”,對此應該不存在異議。三是2000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擾亂電信市場管理秩序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8條規定:“盜用他人公共信息網絡上網賬號、密碼上網,造成他人電信資費損失數額較大的,以盜竊罪定罪處罰?!边@里的“電信資費損失”其實就是被害人的損失。
當案件中僅存在違法所得或者被害人損失時,只要按照相應數額認定即可。但較為疑難復雜的情況是,如果案件中既存在違法所得又存在被害人損失,且二者不一致時,司法機關該如何選擇?對此情形,筆者建議司法機關采取“就高不就低”原則,具體可分兩種情況討論。其一,如果違法所得數額高于被害人損失數額,此時如果不按照違法所得數額認定,就意味著行為人要從犯罪中獲利,明顯違背了“任何人不得因自身的不法獲得利益”這一基本法理??赡苡腥藭|疑,如果在1998年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關于審理盜竊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5條第7項的規定【《關于審理盜竊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5條第7項規定:“銷贓數額高于按本解釋計算的盜竊數額的,盜竊數額按銷贓數額計算?!薄窟m用期間,主張“當銷贓數額高于被害人損失數額時,一律采取銷贓數額認定”之觀點尚且存在規范上的依據,但如今該司法解釋早已失效,繼續主張采取更高的銷贓數額標準是否不太妥當?筆者認為,對此,可以從虛擬財產和普通財產的差異入手來消除前述疑慮。首先,虛擬財產和普通財產不同,由于目前不存在有關部門的價格監督和指導、市場定價機制也未形成,所以,其價值具有不穩定性、無序性[17]。有些游戲玩家花幾千元購買的游戲裝備,經過一段時間后可能升值到數萬元。這種價值波動大且頻繁的特點,對普通財產幾乎不可能存在,并決定了司法者在認定虛擬財產犯罪數額時并非一定采取同普通財產犯罪數額一樣的認定思路。其次,前述第7項的規定之所以被廢止,主要是考慮到:“銷贓數額高于實際盜竊數額的,被害人所遭受的損害并沒有增加,以銷贓數額作為盜竊數額,進而決定對行為人的定罪量刑,有失妥當。”[19]其中,“被害人所遭受的損害并沒有增加”表明,該規定指向的對象只可能是市場價格較為穩定的普通財產;換言之,虛擬財產價值波動性大的特點決定了其被害人所遭受的損害完全可能增加,如果不考慮銷贓數額標準就會導致被害人的財產利益得不到充分保護。此外,涉虛擬財產犯罪在該司法解釋制定時尚少發生的客觀事實也佐證了前述結論。所以,即便前述司法解釋的規定被廢止,也不能據此當然認為對于虛擬財產犯罪數額的認定就不能采取更高的銷贓數額標準。最后,也正是基于虛擬財產的價值特點,行為人在實施詐騙、盜竊虛擬財產等犯罪行為時,其主觀上更多的是一種概括故意,所以,無論是適用“主客觀相一致”原則,還是對犯罪數額采取“就高不就低”的認定立場,均不存在法理上的障礙。更重要的是,該立場也符合網絡時代下打擊犯罪的刑事政策要求[20]。其二,如果違法所得數額低于被害人損失數額,此時如果不按照被害人損失數額認定,就意味著被害人的利益得不到充分保護。
2.第二順位標準:鑒定價格標準、交易價格標準和商家定價標準
如果因案件事實或者證據原因而無法確定違法所得數額與被害人損失數額時,則適用第二順位標準。第二順位標準包括三種:鑒定價格標準、交易價格標準以及商家定價標準。一方面,之所以將這三者排在次位,是因為其弊端更突出,據其得出的結論可能不是最合適的,故不宜作為首選標準。另一方面,將三者并列為第二順位,是因為鑒定機構、市場、商家在訴訟構造中扮演著被告人、被害人之外的第三方的中立角色。如果這三者之間相互沖突,首先應以鑒定價格為準,其次以交易價格為準,最后以商家定價為準。如此安排的理由是,鑒定機構得出的結論更具權威性、客觀性,所以優于其他二者;而商家定價所包含的溢價空間較大,不宜被優先考慮。
(二)順位模式確立的法理根基
對這五種認定標準能夠做如此順位安排,這涉及順位模式的正當化根據問題。
1.五種認定標準本身的利弊考量
對于司法實踐中存在的五種認定標準,每一種實際上都是利弊兼具。(1)商家定價標準。在前述眾多案例中,商家定價標準備受公訴機關青睞,因為該標準較為明確,方便司法機關操作,有助于提高辦案效率;不過,該標準往往會遭到法院排斥,因為商家以營利為目的,其對虛擬財產的定價有很大的變動性,虛擬財產的價值不一定能夠被真正反映出來,有時還會因為定價虛高而導致量刑過重,進而阻礙個案公平正義的實現。而且,商家定價標準并未考慮被害人的實際投入。假如被害人當初按照商家定價買入時并未花費太多金錢,但后面為了裝備升級等陸續投入了大量財力、精力,此時如果仍然簡單地采取商家定價標準,顯然不利于保護被害人的合法權益。(2)被害人損失標準。無論被害人是商家還是用戶,其獲得虛擬財產都必定耗費必要的社會勞動時間。按照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原理,社會必要勞動時間決定商品的價值,以被害人所耗費的社會勞動時間(即實際損失)為標準,能夠較為客觀真實地反映虛擬財產的生產價值。但是當被害人為用戶時,如果以被害人的損失認定,就難免會受到運氣成分的影響。游戲用戶獲取虛擬財產不光受所耗費的時間、金錢等因素的影響,還會受到游戲用戶的運氣、游戲技術水平等因素的影響。(3)違法所得數額標準。該標準簡單明了,便于司法機關操作。然而,其一方面不具有普適性,因為在有些案件中,可能并不存在違法所得數額,比如,行為人是為了自用而竊取游戲金幣的情形。另一方面,有時會缺乏合理性,因為在有些案件中,行為人可以為了盡快銷贓等因素而以很低的價格交易,對此,如果繼續按照違法所得數額標準認定,則會不合理。(4)鑒定價格標準。鑒定機構作為中立客觀且較權威的單位組織,其出具的數額認定結論相對公平合理。遺憾的是,我國目前尚未形成統一的、權威的鑒定標準規則。正因如此,在有些案件中,物價部門直接拒絕出具鑒定結論。如在前述肖某破壞計算機信息系統案中,福州市價格認證中心認為,涉案標的“魔石”和“鉆石”在市場上不能流通,沒有正常交易價格,對該游戲幣無法作出價格鑒定。還有些案件中,即便鑒定機構出具了價格認定結論書,也會遭到當事人的質疑。如在前述趙某峰盜竊案中,經大連市甘井子區價格認證中心鑒定,趙某峰所竊取的虛擬幣價值537 374元。一審法院采納了這一鑒定結論,但上訴人趙某峰認為,大連市甘井子區價格認證中心不具備電子數據司法鑒定資質,故其出具的結論書不應被采納。(5)交易價格標準。根據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原理,價值決定價格,價格是價值的貨幣表現。處于平等關系的用戶之間所達成的交易價格,一般能夠較為客觀地反映出虛擬財產的價值??墒?,由于虛擬財產還屬于一種新興事物,并非所有的虛擬財產都儼然形成了屬于自己的交易市場;而且,用戶之間所進行的私下交易也很容易受到個體差異的影響,導致所形成的價格具有不穩定性、無序性。
由此可見,五種認定標準各有利弊,因此不能片面地只肯定其中的一種或幾種標準,而是應當在熟悉各種標準利弊的同時理性抉擇,實現優勢互補、弊害互克。
2.被害人利益保護和被告人權利保障的關系平衡
懲罰犯罪和保障公民的合法權益是現代刑事法治的兩個基本目標,不可偏廢。這要求司法機關在定罪量刑的過程中,既要考慮預防、懲治犯罪,也要兼顧被告人的權利保障。在侵犯虛擬財產犯罪案件中,犯罪數額的認定更需要處理好這二者間的關系。筆者正是在力圖平衡好二者之間關系的理念下確立了順位標準。一方面,出于保護被害人利益、不放縱犯罪的考慮,筆者首先肯定了多種認定標準,而不主張單一的認定標準。如佟某永侵占案中,姜某委托佟某永代練游戲,并將游戲賬號交由佟某永保管。佟某永乘機將姜某游戲賬號內的游戲裝備等非法占為己有,拒不退還。姜某提起自訴,但無法舉證證明涉案虛擬財產的價值,因此,兩級審理法院均以證據不足為由,裁定駁回姜某的起(上)訴【參見遼寧省朝陽市中級人民法院刑事裁定書(2020)遼13刑終371號?!俊9P者以為,法院的做法值得商榷。其一,縱使被害人無法舉證證明自己遭受的實際損失,但完全可以通過其他標準進行認定,不能僅因某一種標準無法被適用,就輕易地駁回。其二,當違法所得和被害人損失兩種標準發生沖突時,筆者主張“就高不就低”原則也正是出于保護被害人利益的考慮。網絡犯罪數額的認定,不宜采取“就低認定”模式,因為該模式會導致立法目的落空,有放縱犯罪的嫌疑[16]。另一方面,為了更好地保障被告人的權利,筆者將商家定價標準列為第二順位而非第一順位標準,這樣可以大大減少量刑畸重現象的出現。
3.預防犯罪的刑罰目的理論
刑罰的目的是預防犯罪,根據預防對象的不同,分為一般預防和特殊預防。在傳統刑法中,刑罰目的主要作用于刑罰領域而與犯罪論領域無關,目的刑和報應刑一道決定刑罰的輕重??扇缃?,刑罰目的也逐步滲透到犯罪論領域之中,目的理性犯罪論體系的興起便是有力例證。因此,在認定犯罪的過程中,也應當考慮刑罰目的的實現。數額犯中的“數額”屬于典型的罪量要素;所謂罪量,是指我國刑法中關于行為法益侵害性的量的規定,是與“罪體”“罪責”相對應的第三個犯罪成立要件。因此,在確立數額的認定標準過程中,必然也會受到刑罰目的的影響。
具體到虛擬財產犯罪數額認定的場合,有學者從平等保護的立場出發,認為某教授的觀點無疑是在告訴不法分子去詐騙、竊取商家的虛擬財產對自己更為有利,而這并不是該教授所希望看到的[21]。筆者也認為,從預防犯罪的刑罰目的角度出發,該教授的觀點客觀上有變相鼓勵犯罪的可能,無助于預防犯罪,因此不可取。有鑒于此,筆者將違法所得數額和被害人損失數額兩種標準作為第一順位標準,如此既可避免當被害人是商家時容易出現的量刑畸重困境,又可有效預防犯罪,實現刑罰目的。
(三)順位模式的優勢
1.規范司法自由裁量權,確保司法正義的實現
對于是否賦予法官自由裁量權的問題,過去學界一直存在爭議。比如,貝卡里亞出于對封建社會罪刑擅斷主義的深惡痛絕,堅決反對給予法官自由裁量權和解釋法律的權力[22],而哈特基于法律語言的開放結構而主張賦予法官自由裁量權[23]。在法學思想流派中,概念法學強調立法至上,否定法官的能動性;而利益法學主張法官應享有一定的自由裁量權,由法官根據法律的目的通過嚴格解釋法律達到平衡社會利益的目的[24]。事實上,司法自由裁量權就好比一把雙刃劍,運用得當,有助于個案正義、實質正義的實現;運用失當,則危害巨大。因此,在肯定司法自由裁量權的同時予以理性控制是如今世界各國的通行做法,尤其是在涉及生殺予奪的刑法領域。
數額直接關系罪與非罪、罪重與罪輕,因此,法官應當在規范的邊界內裁量。就侵犯虛擬財產犯罪而言,一個案件中往往會出現多個認定標準,如果任由法官自由選擇,無疑是在隨意出入人罪。例如,在前述沈某航職務侵占案中,如果法院以商家定價來認定,就是1 000 000余元,屬于“數額巨大”的情形,適用第二檔法定刑;而如果按照違法獲利數額認定,就是150 000余元,屬于“數額較大”的情形,適用第一檔法定刑。而且,順位模式能夠通過確立司法人員的判斷邏輯順序,盡可能做到同案同判,最大程度地實現司法正義。
2.明晰虛擬財產的犯罪數額認定標準,更好地保護虛擬財產
互聯網、大數據技術的迅猛發展催生了數字經濟。與此同時,公民的資產已不再局限于現實世界中有形或無形的財產,還擴展至網絡空間中的虛擬財產,如游戲賬號、各式各樣的游戲裝備、網上店鋪、虛擬貨幣等。由于這些虛擬財產具有不菲的經濟價值,所以受到利害關系人的格外重視。在當今社會的很多離婚、遺產繼承等案件中,都會涉及虛擬財產分配問題。如方某與廖某離婚糾紛案[25]中,夫妻二人就婚姻存續期間共同運營用來直播售賣漁具的抖音賬號分割問題產生分歧,后經法官調解,抖音號歸廖某經營和使用,同時廖某向方某支付一定數額的補償款。這不僅促使民法學界對虛擬財產相關問題開展如火如荼的研究,也直接導致《民法典》在第127條中將虛擬財產納入民事權利客體的范圍,從而使其擺脫無法可依的尷尬境地。
如前所述,即便是在對虛擬財產概念進行了明確規定的民法領域,學界對其研究的重點仍然放在法律屬性界定上,物權說、債權說、知識產權說、新型權利說等觀點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而關于虛擬財產的犯罪數額認定問題研究則旁落一邊。在這種情形下,刑法上如果能夠明晰虛擬財產的犯罪數額認定標準,不單能夠解決刑事司法實踐難題,同時還會借助刑事判決所產生的法律效果而對社會產生影響,進而促進虛擬財產交易秩序的健康形成和發展。
3.有效克服或彌補了前述四種模式所存在的缺陷
順位模式之下的五種具體認定標準均有著自己清晰的體系定位,不僅克服了前述類型化分析模式以情節量刑來回避客觀現實的困境,也化解了數個認定標準同時出現所引發的沖突,還具有相當程度的明確性,易于司法機關操作。
(四)順位模式的具體適用
順位模式的內容來源于司法實踐中既存的五種認定標準,而筆者建構順位模式的最終目的也是為了能夠反哺司法實踐。因此,下文以順位模式為理論模型,對前述提及的部分案例進行簡要分析,以展示其實踐意義。
首先,在沈某航職務侵占案、雒某彬職務侵占案中,既有商家定價數額,又有違法所得數額,根據順位模式,應當首先選擇第一順位標準中的違法所得數額作為該案的犯罪數額。這與兩個案件的二審法院均改判為以違法所得數額標準認定的做法相契合。其次,在葉某等人非法獲取計算機信息系統數據案中,既有商家定價300 000余元,也有違法所得200 000余元,還有商家實際損失(商家定價的七折)。該案既存在第一順位標準又存在第二順位標準,那么應先考慮作為第一順位標準中的被害人損失數額和違法所得數額;又因為這二者并不一致,所以應采取“就高不就低”原則,比較可知,應以被害人損失數額作為該案的犯罪數額。該案二審法院最終以商家實際損失進行認定的做法,也符合順位模式的規則。最后,在鄧某銘盜竊案中,既存在商家定價58 194元,又存在違法獲利11 000余元,首先應當適用第一順位標準,以違法所得數額認定,而浦東新區法院直接以商家定價認定,故不合適。
五、結 語
數字經濟時代背景下,涉及虛擬財產的相關產業欣欣向榮,有著廣闊的發展前景??隙ㄌ摂M財產的財物屬性是大勢所趨。對于司法實踐中已經出現的各種具體的認定標準,刑法學者應當從方法論的層面對這些標準展開系統、規范的分析[26]。筆者提倡司法人員在計算侵犯虛擬財產犯罪數額時采取順位模式,即將違法所得數額標準和被害人實際損失數額標準作為第一順位標準,當二者不相一致時,采取“就高不就低”原則;在第一順位標準無法適用的情況下,以鑒定價格、交易價格以及商家定價作為第二順位標準,當三者相沖突時,優先考慮鑒定價格標準,其次是交易價格標準,最后是商家定價標準。不過,應當承認,筆者是根據當前虛擬財產發展現狀進行的思考,提出的順位模式也并非完美無缺、無懈可擊,因為將數種自帶不足的具體標準整合在一起并不意味著其各自的不足就徹底消除。筆者只是試圖通過這樣一個順位模式將不利的后果減少到最小,從而較好地兼顧到各方的利益訴求。現階段之所以無法提出一個絕對理想的判斷標準,其深層次原因在于,虛擬財產作為一個新興事物,其在我國市場經濟中的發展并不成熟,相關領域的定價機制也尚未形成。因此,要想從根本上解決虛擬財產犯罪數額的認定問題,除了要求廣大學者集思廣益之外,更需要國家重視涉虛擬財產行業的發展并盡快推動相關價格機制的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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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sequence arrangement of the criteria for determining
the amount of virtual property crimes
ZHANG Yipei1, FAN Yonghu2
(1. School of Criminal Law, East China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 Shanghai 200042, China;
2. Shanghai Jinshan District Peoples Procuratorate, Shanghai 200540, China)
Abstract:At present, the research on virtual property crime in academic circles focuses more on characterization, while ignoring the determination of amount. But in fact, the reasonable determination of the amount of virtual property crime is also crucial to the legal protection of virtual property. The reasonable determination of the amount is not only conducive to the proper sentencing of virtual property crime, but also to the accurate characterization of virtual property crime. In judicial practice, there are five standards for the determining of the amount of virtual property crime: merchant pricing standard, illegal income amount standard, victim loss amount standard, appraisal price standard and minimum amount standard, and the phenomenon of different determination standards in the same (category) case is very prominent. The typed analysis mode has been criticized for its lack of logic and self-contradiction. The principle-stage model has shortcomings such as insufficient reasoning and lack of systematic thinking. The element analysis mode has the defects of ambiguous content and lack of judicial operability. The comprehensive identification model cannot solve the dilemma of how the judicial organs should choose when multiple identification standards are in conflict. From the methodological level, the following order should be arranged for the criteria for determining the amount of virtual property crime: the first order standard includes the amount of illegal gain and the actual loss of the victim; the second order standard includes appraisal price, transaction price and merchant pricing. It is necessary to balance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protection of the victims interests and the safeguarding of the defendants rights, and to realize the purpose of crime prevention penalty. Such a ranking arrangement for the determination of the amount of virtual property crimes can not only effectively overcome the defects of the existing model, clarify the standard for the determination of the amount of virtual property crimes, but also effectively regulate the judicial discretion and ensure the realization of fairness and justice.
Keywords:virtual property; crime amount; determination standard; methodology; sequence arrangement
(編輯:刁勝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