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走廊（組詩）

葉舟

馬踏飛燕

銅馬，一盞燈臺。

銅馬，從漢朝到大唐，

款步而來。

銅馬，飲冰茹雪，筋存怒脈。

銅馬，胡笳與長笛，

總計十八拍。

銅馬，馱來了一部佛經。

銅馬，秋風塞上，

總有一些事，一些愛戴，

不必介懷。

銅馬，銅馬，

遠放焉支山下。

涼州長笛

笛聲中，有一座舊式基廓，名曰涼州。

笛聲中，七里十萬家，五門十八姓，彼此姻親。

笛聲中，老鷹和佛陀，開始搬遷新居。

笛聲中，秋風拂面，一頁經書剛剛錄畢。

笛聲中，祁連山業已白頭，不是下雪，乃是星光。

笛聲中，痛苦不過是一份口糧，正在慢慢研磨。

那一日

那一日，祁連山落雪，

有關豹子兄弟的消息，開始

眾說紛紜。那一日，

要么是樅樹，但更可能是一群

病中的白樺林，不治自愈，

走下了山坡。

那一日，炊煙儼然是藍色的，

來自青海，形如經幢，

有待涼州去援管落墨，抄下

這個季節的心事。那一日，

恰值正午，老鷹迎娶了雪蓮，

這一段秘密的姻緣，

堪比酥油與冰糖，從清朝

一直甜到了民國。

那一日，在綠洲境內，

馬幫和駝隊就此辭別，一個北上，

另一支南下四川。那一日，

村小開放，鞭炮齊鳴，

一介少年終于領到了課本及毛筆，

不是別人，他就是我的父親。

……自此，我在涼州的這一張

扉頁上，鈐下了

個人的印信。

烏鞘嶺

抵達山頂時 方知機密不再 諸如

寶劍如何出鞘 迎向西域 吞吐內心

地圖知道 有一種哽咽 一枚魚刺

一根戰栗的脊椎骨 貫穿大地

左邊是黃河 右邊是猩紅色的罌粟地

無人闖關 因為老鷹又一次鎩羽而去

坡頂上一覽無余 翻遍了整個天空

也不曾發現字跡 語錄 甚至一行偈語

在部落的一隅 小人吃肉 英雄燙酒

有關愛情和匈奴 一般會閃爍其詞

六月天 大雪紛飛 羊群與帳篷下山

守住佛龕 爐火 躲避鋒芒和黑暗

有一畝青稞將被凍傷 一盞燈

將被連夜送給烏云 交換和平的銀幣

那一年 奶奶駕崩 少年的父親

抵達了山頂 身披縞素 投進了河西

胡笳十八拍

她一定途經涼州 放下熱血

與指望 內心的焰火

并沒有變涼 她途經涼州

在南關打尖 北關歇馬

脫去了最后的漢服

秋風了 大雁南下 胡天萬里

仿若一道秘密的挽幛

在邊城涼州 她仍叫文姬

以指拈香 辭別了烽煙遍地的

洛陽 她在刁角高懸的城樓

寫下斷腸二字 帶著灰燼

和背影 引頸西向

在涼州以遠 她一定放棄了

哭泣 知道時日漫長

而命運不過是一道試題 來得

腥風苦雨 她進入了巨大的

黃昏 那一刻的心跳

有一些紊亂 卻不曾暗示

賣冰者傳

在祁連山伐冰 等于突破雪線 在豹子的

領地筑寨扎營 接管貿易 這晦暗的

想法 一筆驚心的賬單 好比在天堂

縱火 也比如一個小丑 竊取了御璽

令算盤凌亂 江山失色 在人世間伐冰

碰見了微服的佛陀 他騎著麋鹿 正在

拆解菩提的密碼 這饑渴的沖動 只能

歸罪于一只犄角的背信 天下大旱

涼州一帶 有人討教木魚 有人枯坐

井底 卻沒有人壓下云頭 對著

西行的駱駝 道出真相與委屈 向太陽

伐冰 含著一口苦水 從它的窟子里

借一塊陰涼 取一碗悲傷 而后帶著

壁畫上的般般諸神 一路上大雪紛飛

斷長城

總有一扇門 難以關閉

比如春風伊始 坐在馬上的神祇

吹醒了天空 攜帶雨云

過關而去 總有一扇門

在秘密凋敝 貿易的法則

以及利潤的驅使 馬放南山

刀槍銹蝕 讓罕見的和平

有了一寸之長的喘息 夏天時

喇嘛南下 采買了宣紙和毛筆

準備懺悔 供養和寫經

而和親的公主們北上 帶著

珊瑚 絲綢 種子與茯茶

開始捐獻此生 生兒育女

是的 總有一扇門 蜿蜒千里

卻又虛掩 仿佛失散多年的兄弟

四目相對 迅速認出了自己

秋風起 山蛇肥 一封熱烈的家書

坐上了烽燧 有人收割

有人思念 而帝國的黃昏

在詩詞里塌陷 讓打馬而過的

歲月 經不起吟詠和贊美

在這一條走廊 寥廓的河西

總有一扇門 風吹不定 不屬于

殘垣 斷壁 其實一直在心里

暗自神傷 紛飛落地

狼煙下

誰用蘆葦 將長云點燃 掛在了天上

誰的烽燧里 生命在冒煙 說出了慌張

誰的腳踩在路上 看見了烏鴉真實的羽毛

誰在打卦 前半部分預言 后一部分詛咒

誰破壞了這個春天 撕碎了一封家書里的消息

誰的北方 令匈奴哀戚 唱起了焉支山下的謠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