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I:10.19832/j.cnki.0559-8095.2023.0068
收稿日期:2022-11-09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十九世紀美國工業化轉型中的農村、農業與農民問題研究”(18ZDA211)
作者簡介:許翔云,北京大學歷史學系博士后,研究方向為19世紀美國政治史與對外關系史。
①? Henry Commager,“England and Oregon Treaty of 1846,” Oregon Historical Quarterly,Vol.28,No.1 (Mar.1927),pp.18-38.
②? Howard I.Kushner,“The Oregon Question is … A Massachusetts Question,” Oregon Historical Quarterly,Vol.75,No.4,(Dec.1974),pp.316-335.
摘? 要:19世紀中期,美國與英國爭奪俄勒岡地區的主權,“文明”話語在其中扮演了關鍵角色。在爭奪俄勒岡地區的過程中,美國探險者和政治家一方面以“文明”的高下之分為依據,證明自身從印第安人手中奪占俄勒岡地區土地的合理性,另一方面也強調當地的印第安原住民具有被“文明化”的可能性。圍繞“文明化”印第安人的問題,美國探險者和政治家突出英國移民的低劣道德品行及其母國的君主制度,認為它們給俄勒岡地區的印第安人造成了不良影響。在此基礎上,美國探險者和政治家主張只有具備優良道德品質、先進技術和共和制政府的美國才適合占領俄勒岡地區。但是,對技術擴張和先進制度的強調著眼于快速占領土地和建立政治機構,實際上已經違背了他們對“文明化”印第安人的宣稱,體現出了“文明”話語的多面性與虛偽性。
關鍵詞: 俄勒岡;擴張話語;印第安人;西進運動
19世紀40年代,美國與英國圍繞位于加利福尼亞地區以北、太平洋沿岸的俄勒岡河流域進行了激烈爭奪,幾乎達到兵戎相見的地步。對自東向西進行大陸擴張的美國而言,該地區位于其擴張路線的最遠端。在19世紀40年代之前,出現在該地區的美國人以從事皮毛貿易的商人和捕鯨的船員為主。19世紀40年代,美國移民開始大量涌入該地區定居,這勢必與同樣宣稱擁有該地區主權的英國產生沖突。1844年美國總統大選時,民主黨提出,除非美國獲得整個俄勒岡河流域的領土主權,否則不惜與英國一戰。當然,對于后來向墨西哥開戰的民主黨政府而言,該言辭更多是一種強硬姿態,而非切實的政策主張,畢竟美國當時并不具備在兩條戰線上同時作戰的實力,與此同時,英國方面也不想過多與美國對抗。美英雙方最終于1846年通過談判,以北緯49度為界,劃分了俄勒岡地區的歸屬。①
在移民大量涌入之前,美國社會何以對遙遠的俄勒岡地區抱有如此濃厚的興趣?學者們首先強調該地區豐饒的土地、宜人的氣候、豐富的物產及與亞洲進行貿易的前景。②然而,對現實經濟利益的強調,并不能完全解釋當時美國人對俄勒岡地區的向往與狂熱。有研究者注意到,以霍爾·杰克遜·凱利(Hall Jackson Kelley)為代表的移民推動者,通過舉辦公共講座和出版關于俄勒岡地區自然條件的雜志,勾勒出一幅美好生活的愿景,引發公眾對該地區的興趣,推動民眾向該區移民。Verne Bright,“The Folklore and History of the ‘Oregon Fever’,”Oregon Historical Quarterly,Vol.52,No.4 (Dec.1951),pp.241-53; Andrew C.Isenberg and Thomas Richards Jr.,“Alternative Wests,” Pacific Historical Review,Vol.86,No.1(February 2017),pp.4-17.此外,還有學者從內戰前美國區域政治的角度出發,強調南方政治家試圖通過伸張對俄勒岡地區的主權來安撫北方人,緩解他們對奴隸制擴張的擔憂,進而換取他們對美國兼并得克薩斯的支持。Leslie M.Scott,“Oregon,Texas and California,1846,” Oregon Historical Quarterly,Vol.36,No.2 (Jun.1935),pp.154-162.
上述觀點在相當程度上解釋了時人對俄勒岡地區的熱忱,但忽略了美國如何看待印第安人這一關鍵問題。還有不少學術作品集中探究傳教士如何在19世紀30年代
對俄勒岡地區的印第安人進行刻畫,將他們塑造成滿心期待皈依的形象,
但對傳教士群體的過度關注使其忽略了探險者和政治家等其他人士在印第安人問題上的立場,其中對政治家群體態度的忽視尤為失當。參見Cameron Addis,“The Whitman Massacre:Religion and Manifest Destiny on the Columbia Plateau,1809-1858,” Journal of the Early Republic,Vol.25,No.2 (Summer 2005),pp.221-58; Gray H.Whaley,“ ‘Trophies’ for God:Native Mortality,Racial Ideology,and the Methodist Mission of Lower Oregon,1834-1844,” Oregon Historical Quarterly,Vol.107,No.1 (Spring 2006),pp.6-35; “Heeding God’s Call:The Whitman-Spalding Mission in Oregon Country,” The Journal of Presbyterian History,Vol.91,No.1 (Spring/Summer 2013),pp.29-40.隨著社會史研究的興起,美國歷史學界愈發強調中下層群體在對外關系史中的作用,但事實上最終的立法動議與決策仍需由政治家完成。若忽視政治家就俄勒岡地區印第安人的相關表態和話語,便淡化了美國政府在大陸擴張中的作用,不利于全面認識19世紀上半葉美國對外擴張的機理,也無助于解釋社會層面對俄勒岡地區的熱情何以能夠轉化為政府辯論和行動。
就印第安人形象的構建問題而言,國內學界的最新研究認為,自大航海時代白人接觸印第安人以來,白人社會塑造出了兩種對立的印第安人形象,即“高貴的野蠻人”和“邪惡的野蠻人”,其中“邪惡的野蠻人”逐漸成為白人社會關于印第安人的主導敘事,從而為白人社會的擴張與征服正名。付成雙:《白人種族主義偏見與北美印第安人形象建構》,《中國社會科學》,2022年第8期,第185-208頁。相關研究固然揭示了印第安人形象的總體變化趨勢,但忽略了“高貴的野蠻人”形象也在白人社會的擴張中發揮了重要作用,并且白人社會內部同樣存在著“文明”程度上的差異。19世紀上半葉,美國如何運用“文明”話語,證明自身占領俄勒岡地區的合理性和必要性?該疑問可通過以下數個相互關聯問題得到解答:美國社會如何刻畫俄勒岡地區的印第安人形象?如何描繪英國和俄國對當地印第安人的影響?如何認識自身的“文明”水準?美國社會一方面強調印第安人的諸多“陋習”,為自己掠奪印第安人土地的行為正名,另一方面則突出俄勒岡地區的印第安人與落基山脈以東的印第安部落不同,認定前者更加愛好和平,并具有接納白人生活方式和皈依基督教的可能。從這一點出發,美國社會對英國及俄國做出評判,認為它們奉行專制色彩濃厚的君主制,且它們位于俄勒岡地區的定居點遠離“文明中心”,兩國移民的行為舉止更近于“野蠻”而非“文明”,對該地區的印第安人產生了不良影響,會將愛好和平的印第安人變成嗜血的“野蠻人”,并向印第安人灌輸仇美思想,對美國西部邊疆的安全構成威脅,因此需將這兩國從俄勒岡地區驅逐出去,并由具備良好品德、優越制度與先進技術的美國人加以填補。本文力圖證明,建立在“文明”話語上的對印第安人、英國人和美國人的形象刻畫,在當時美國社會對俄勒岡地區的熱忱中扮演了關鍵角色,有別于傳統美國對外關系史所強調的經濟利益、文化宣傳與國家戰略競爭在爭奪俄勒岡地區中所產生的影響,當時白人與印第安人間的關系并非簡單的“文明”與“野蠻”的二元對立,而是存在著諸多分野。美國社會將不同的白人社會及印第安人社會依文明水準的高低進行排序,強調俄勒岡地區的印第安人具有被“文明化”的潛質,而該任務只能交由高度“文明化”的美國完成,進而吸引諸多移民前往俄勒岡地區定居,并促使國會通過相關立法,增強美國對俄勒岡地區的主權訴求與開發意向。
一、“文明”話語與美國對俄勒岡地區印第安人形象的刻畫
1803年,托馬斯·杰斐遜總統派遣梅里韋瑟·劉易斯(Meriwether Lewis)和威廉·克拉克(William Clark)領導一支遠征隊,前往美國新購買的路易斯安那地區進行探索,為日后的開拓和殖民做準備。在向西探索的過程中,遠征隊到達了俄勒岡河流域地區。而在此次陸上探險前,美國東海岸的捕鯨船與個體捕獵者已頻繁光顧該地區并從事商業活動。1810年,從紐約出發的一艘船拉開了美國公民定居俄勒岡河流域地區的序幕,該定居點以此項事業的倡導者約翰·雅各布·阿斯托(John Jacob Astor)的名字命名,被稱為阿斯托里亞堡(Fort Astoria)。但在1812年戰爭爆發后,英國很快派遣軍艦,在印第安人的幫助下摧毀了阿斯托里亞堡。“Report of the Committee,” H.R.Doc.No.45,17th Congress,1st Session,1821,pp.7-9.本文所使用的國會文件,均來自Congressional Serial Set數據庫。在此后相當長一段時間內,美國公民在該地區的活動仍以捕鯨和皮毛貿易為主,真正在該地定居墾殖的移民寥寥無幾。直到19世紀40年代初,美國公民移民俄勒岡河流域的熱情才真正高漲起來,這也導致美國與在該地區從事皮毛貿易多年、同樣對其擁有領土訴求的英國產生了沖突。
盡管當時“天定命運”的理念尚未正式提出,但美國對俄勒岡河流域的主權訴求,無疑與其向西擴張密切相關。1803年,杰斐遜政府向法國購買了路易斯安那地區,極大地向西擴展了美國的領土。1819年,門羅政府向西班牙購買了佛羅里達地區。這些被購買的領土在拓展美國疆域的同時,也帶來了復雜的處理與印第安原住民關系的問題。美國最高法院的一系列判決認為,印第安部落不構成國際法意義上的國家,印第安人只是美國領土內的屬民。美國聯邦政府承認印第安原住民對土地的所有權,但時常通過賄賂印第安部落的談判代表,以低廉的價格獲得土地。此外,聯邦政府也無法有效阻止個人和州政府對尚未出售的印第安部落土地的侵占,成為自耕農的美好愿景與南部棉花經濟的發展推動著個人和州政府不斷向西擴張,侵蝕印第安人的土地。在此情況下,印第安部落或者接受聯邦政府的新安排,不斷向西遷徙,或者選擇向白人定居者開戰,進而遭受聯邦政府的武力鎮壓。參見[美]孔華潤主編,石斌、劉飛濤譯:《劍橋美國對外關系史》上冊,新華出版社2004年版,第175-176頁;Brian Delay,“Indian Politics,Empire,and the History of American Foreign Relations,” Diplomatic History,Vol.39,No.5 (November 2015),pp.927-942; Nicholas Guyatt,“‘The Outskirts of Our Happiness’:Race and the Lure of Colonization in the Early Republic,” The Journal of American History,Vol.95,No.4 (March 2009),pp.986-1011; H.Jason Combs,“The Platte Purchase and Native American Removal,” Plains Anthropologist,Vol.47,No.182 (August 2002),pp.265-274.
鑒于上述背景,美國政治家在著眼于與英國爭奪領土的同時,也關注如何從印第安原住民那里獲取土地。俄勒岡地區的印第安原住民由數十個部落構成,學者無法對他們進行準確分類,只能依據他們的語言及居住地做出大致劃分。一些印第安人分布在俄勒岡河流域,擅長捕魚,但在夏日里也會前往山地地區狩獵,而婦女則從事采摘,并收集可供編織的材料。這些部落基本上都講支努干語,又可被細分為卡拉普耶、考利茨、克拉特索普和摩特諾瑪等。在與劉易斯和克拉克探險隊相遇時,他們約有1.6萬人。在靠近落基山脈的內陸地區,則居住著內茲珀斯人、平顱人和蛇河人,他們的生活習性與支努干人相近,但被時人認為更加好戰。Charles Henry Carey,History of Oregon,Chicago:Pioneer Historical Publishing Company,1922,pp.47-57.
與美國東部和中西部地區的情況一樣,區分西方世界與非西方世界的“文明”話語,構成了美國政治家向俄勒岡地區印第安原住民索取土地的核心理由。“文明”話語誕生的重要歷史背景是歐洲向海外地區的擴張,在此過程中,歐洲國家既要尊重彼此的權利,又要限制進入“文明”世界的國家數量,由此誕生了一系列裁定“文明”與“野蠻”的標準,包括人種構成、宗教信仰、經濟活動及文化創作等。歐洲國家的模式成為衡量“文明”的尺度和標準,未達到這些標準的國家和地區一律被歸為“野蠻”。Gerrit W.Gong,The Standard of ‘Civilization’ in International Society,Oxford:Clarendon Press,1984,p.24.1839年,美國眾議院特別委員會提交的關于俄勒岡問題的報告,是運用“文明”話語的一個典型案例。它談及“歐洲和美國的文明人口經由他們的起源、宗教、相同文明的無數紐帶、商業與社會交往、藝術與知識交流而連結在一起”,從而確立了美國及歐洲國家的“文明”身份,將印第安人排除在外。“Territory of Oregon,” H.R.Doc.No.101,25th Congress,3rd Session,1839,pp.8-10.
確立了美國的“文明”身份后,該委員會引用當時頗具影響力的18世紀中期瑞士法學家艾默瑞奇·德·瓦特爾(Emer de Vattel)的國際法論著,借以論證向印第安人索取土地的正當性。瓦特爾強調,“自然法則要求每個民族耕種他們所掌握的土地”,認為有一些民族“為了躲避勞動,選擇只依靠狩獵和他們的牲口生存。這在人類歷史初期無疑是被允許的,當時的地球即使不經耕種,也能產出充足的食物來養活數量不多的人口。但目前人類人口已增長許多,倘若所有民族都按此種方式生活,地球將無法供養所有的人口”。眾議院特別委員會引用瓦特爾此番言論,暗諷北美諸多印第安部落的生產生活方式,將其貼上“野蠻”“落后”與“慵懶”的標簽。Philip Henry Overmeyer,“Nathanial Jarvis Wyeth,” The Washington Historical Quarterly,Vol.24,No.1 (January 1933),pp.28-48; “Territory of Oregon,”H.R.Doc.No.101,25th Congress,3rd Session,1839,Appendix I,p.14.
在該委員會眼中,印第安人的生活方式構成其將土地出讓給白人的理由,這是“文明”戰勝“野蠻”的大勢所決定的。瓦特爾強調,“那些仍舊踐行這種慵懶生活模式的民族占據了廣闊的土地,其面積遠遠超出他們的勞動強度所匹配的程度。因此,當更為勤奮卻缺少土地的其他民族前來占據一部分土地時,他們沒有任何理由抱怨”。“Territory of Oregon,”H.R.Doc.No.101,25th Congress,3rd Session,1839,pp.8-10.馬薩諸塞州國會眾議員、聯邦黨人弗朗西斯·貝利斯(Francis Baylies)在發言時也稱,“在荒野地區傳播生活藝術、科學之光與福音并不違背上帝的法則,占領野蠻人四處游蕩卻從未耕種、也不用以支持人口增長的土地,也并不侵犯人的權利。野蠻人需讓位于文明人,正如野獸需讓位于野蠻人,這都是自然的準則”。Samuel Rezneck,Francis Baylies,“Letters from Massachusetts Federalist to a New York Democrat,1823-1839,” New York History,Vol.48,No.3 (July 1967),pp.255-274; “Debate in the House of Representatives,” Daily National Intelligencer,April 5,1823.本文所使用的報紙資料,均來自America’s Historical Newspapers數據庫。這些言論都直指所謂的印第安人未能有效利用耕地的生產方式,并認定擅長農耕的白人自耕農奪取印第安人未能妥善利用的土地并將其用于作物種植是天經地義的。
但需要指出的是,當時美國社會對俄勒岡地區印第安人形象的刻畫,并不僅限于“慵懶的野蠻人”。與19世紀末期涇渭分明的種族主義不同,19世紀中葉,在“文明”與“野蠻”的二元對立下,存在著一系列居于其間的不同定位。此外,“野蠻人”也有“進化到文明狀態”的可能。早期的美國探險者曾盛贊俄勒岡地區印第安原住民的諸多優秀品質,尤其是對白人的友好態度。1813年,組織移民定居俄勒岡地區的紐約商人阿斯托向時任國務卿詹姆斯·門羅匯報當地情況時,表示“該地區的印第安人很友好”。James Monroe,Message from the President of the United States,Washington:Gale & Seaton,1823,p.14.1818年,外交官J.B.普雷沃斯特(J.B.Prevost)應門羅總統請求對俄勒岡地區進行考察,強調當地印第安原住民與美國人所熟知的東部地區印第安人差別巨大,前者“身材更矮小,身體更脆弱”,并且“充滿好奇,精神愉悅,頭腦睿智,更少表現出與野蠻人類似的惡習,也不那么殘忍嗜殺”。作為例證,他指出“他們并不割取死者的頭皮,戰俘除了變成捕獲者的奴隸外,也沒有遭受其他懲罰”。矮小的身材和脆弱的身體表明印第安人對白人構不成威脅,而割取死者的頭皮則是當時美國社會流行的對于印第安人“兇殘”品性的描繪,探險家們表示俄勒岡地區的印第安原住民不踐行這種做法,表明他們并不那么“野蠻”。此外,普雷沃斯特還提及兩位印第安人“已經掌握了足夠的關于我們語言的知識,能較為輕易地講英語”。這進一步表明,該地區的印第安原住民有被“文明化”的可能性。James Monroe,Message from the President of the United States,p.9.
后世的探險者大體上繼承了這些從“文明”角度對俄勒岡地區印第安人的正面描述,以推動美國社會向該地區移民。一直致力于宣傳俄勒岡地區的移民推動者凱利,注意到了一篇攻擊他的文章,該文極具譏諷性地宣稱,對移居俄勒岡地區的人而言,“至少有一代人應隨時準備從一間房子跑到另一間房子,以逃避印第安戰斧的攻擊”。與割取頭皮一樣,印第安戰斧在時人關于原住民兇殘行為的故事中占有重要位置。作為回應,凱利稱“據那些有幸居住在俄勒岡河流域的人描述,相比于文明國家的公民或屬民,這些印第安人更少彼此爭吵或進行戰爭”。該論述與“高貴的野蠻人”形象相契合,強調印第安人雖“野蠻”,卻具備不少“文明”群體所缺乏的優良品質。接著,凱利援引路易斯、克拉克、約書亞·皮爾奇(Joshua Pilcher)等探險家的觀察來進一步證明該觀點,“他們在性格和行為方面比落基山脈以東的印第安人更為溫和,且更加誠實”。“To the Editor of the American Traveller,” American Traveller,September 13,1831.懷斯的同伴、探險者約翰·鮑爾(John Ball)在探索該地區后所寫的信件中也有類似觀察:“該地區的原住民非常愛好和平,幾乎不彼此廝殺,也不向白人開戰。他們展現出與落基山脈東側印第安人完全不同的特質。”John Ball and Kate N.B.Powers,“Across the Continent Seventy Years Ago,” The Quarterly of the Oregon Historical Society,Vol.3,No.1 (March 1902),pp.82-106; “Oregon Expedition,” The Portsmouth Journal and Rockingham Gazette,September 14,1833.這些描述都試圖表明,美國先前需要通過頻繁的戰爭和強制遷徙以對付落基山脈以東的印第安人,而在與俄勒岡地區的印第安人交往時,則無需費此周章,雙方能夠和平共處,因此該地更適宜白人移民定居和開發。這也反映出,時人努力對不同的印第安部落加以區分,賦予他們以不同特性并分而治之,區別對待。但無論是“邪惡的野蠻人”形象還是“高貴的野蠻人”形象,最終都服務于美國擴張的需要,僅在具體手段上有所區別。
致力于將俄勒岡地區納入美國的眾議員們,同樣依據“文明”標準,為美國兼并該地區制造輿論。以弗吉尼亞州國會眾議員約翰·弗洛伊德(John Floyd)為首的眾議院特別委員會成員大多來自毗鄰中西部的東部州,他們最早在國會提出美國應兼并俄勒岡地區。John H.Schroeder,“Rep.John Floyd,1817-1829:Harbinger of Oregon Territory,” Oregon Historical Quarterly,Vol.70,No.4 (Dec.1969),pp.333-346.該委員會于1821年提交的報告在譴責西班牙和葡萄牙等歐洲列強的同時,也贊揚美洲的印第安原住民“與歐洲人一樣勇敢、慷慨和寬宏大度,有的部落甚至在文明程度與藝術成就方面與歐洲人并駕齊驅,哪怕他們并不是基督徒,且不善戰爭”。“Report of the Committee,” H.R.Doc.No.45, 17th Congress,1st Session,1821,p.3.這在肯定印第安人文明程度的同時,也再次突出該地區的印第安人并不會對白人構成威脅。在另一次發言中,弗洛伊德甚至提及“在西北部的科羅拉多河上,有著文明印第安人的殘部……他們會制造產品,放養牧群,居住在房子里,在各個方面都享有文明生活的便利與舒適”。“Settlement at the Mouth of the Oregon,” Eastern Argus,January 6,1825.此類言論認為該地區的印第安人具有近于歐洲文明的特征與品格,同時為潛在的移民勾勒出一幅文明生活的愿景。
以上對俄勒岡地區印第安人習性和態度的關注,既是一種話術,又帶有現實需要的考量。美國探險家和政治家明白,印第安人的態度是美國能否順利占據該地區的關鍵,這與“天定命運”話語中白人對印第安人具有壓倒性優勢的敘事形成了鮮明對比。1821年,眾議院特別委員會的報告在追溯俄勒岡地區早期美國定居點的歷史時,指出應“通過培植居住在該大河流域的印第安部落的友誼和信任,以維護美國定居點的利益”。“Report of the Committee,” H.R.Doc.No.45,17th Congress,1st Session,1821,p.7.弗洛伊德在眾議院發言時也強調,“通過任用充滿進取精神的人,開辟深入內陸的貿易,便可以(對印第安人)產生相應的影響,這將極大地維持現有的與印第安人間的和平與良好關系”,因為貿易者的獲利能力與身家性命都系于他們和印第安人的關系,所以他們有動力維持和平。“Debate on the Occupation of the Columbia River,” Herald of the Valley,January 11,1823.門羅總統在1824年底的國情咨文中表示,在俄勒岡河口建立軍事據點“有助于安撫與我們有廣泛貿易往來的西北部印第安部落……促進我們與居住在落基山兩側的內陸印第安部落的貿易”。“In Senate of the United States,” S.Doc.No.470,25th Congress,2nd Session,1838,p.1.有鑒于此,《樸茨茅斯文學和政治學雜志》也贊賞眾議院通過的在俄勒岡河口建立軍事據點的法案,稱此舉“或許將在保持我們對西部地區印第安部落的影響力方面發揮積極影響”。“Congress,” Portsmouth Journal of Literature and Politics,January 1,1825.
二、“文明”話語與美國對英國殖民活動的評判
鑒于印第安人在決定俄勒岡前景方面至關重要,美國探險者與政治家非常關注該地區印第安人的生活狀態,及其對美國、英國和俄國的態度。而英俄兩國在俄勒岡地區的活動則為這項任務增添了緊迫感,美國急于了解這兩國對該地區印第安人的影響,以及美國在原住民心目中的地位。1835年,時任國務卿約翰·福賽斯(John Forsyth)在安德魯·杰克遜總統的授意下,致信美國駐墨西哥外交官威廉·A.斯拉庫姆(William A.Slacum),要求他在途經太平洋沿岸時搜集俄勒岡河流域的地理與人文信息。福賽斯尤其強調,斯拉庫姆應關注當地白人居民和印第安原住民“對美國及兩個歐洲強國(英俄)所懷有的情感”。“Memorial of William A.Slacum,”S.Doc.No.24,25th Congress,2nd Session,1837,p.3.
斯拉庫姆的報告顯示,英國對俄勒岡地區的印第安人有著巨大影響,該影響源于英國公司對印第安人貿易的壟斷。在旅途中,他觀察到由兩家公司合并而成的英國哈德遜灣公司“對俄勒岡河兩岸的居民有著絕對的權威,后者只能從該公司處買到基本的生活用品”,而他所遇到的一艘哈德遜灣公司的船只“裝滿了適合印第安人貿易的貨物,足夠一年的貿易之用”。“Memorial of William A.Slacum,”S.Doc.No.24,25th Congress,2nd Session,1837,p.4.在與印第安部落的交往中,誰掌握了生活物資的來源,誰就能對印第安部落施加影響。正如學者理查德·懷特在他關于五大湖區印第安部落的經典著作中所指出的那樣,自歐洲殖民時代起,商業貿易便是構建殖民者與印第安原住民間關系的重要紐帶,殖民者認定貨物的流入有助于他們對印第安部落施加影響,而印第安部落則在不同殖民國家間左右逢源。Richard White,The Middle Ground:Indians,Empires,and Republics in the Great Lakes Region,1650-1815,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0.
在此情況下,出于國家間的競爭,美國政治家時常運用“文明”話語,指責在俄勒岡地區占優勢地位的哈德遜灣公司對該地區印第安人的影響是負面的、不道德的,以掩蓋美國在該地區影響力不足的窘境。美國人強調,盡管同屬“文明世界”,但不同歐洲國家和美國間仍存在“文明程度”上的差異,前者因為飽受舊大陸不良習氣的影響,不及在新大陸上建立起“嶄新”社會的美國。此外,在時人看來,維持“文明”的生活水準和生活方式需要一系列環境和社會因素的共同作用,“文明”生活的要求致使某些人在不具備相應條件的地區極易退化為“野蠻”人。早在1775年英國議會辯論阿巴拉契亞山以西地區的殖民問題時,同情和理解美國革命的埃德蒙·伯克(Edmund Burke)便強調,倘若英國政府不允許殖民者進一步占領該地區,已經在當地定居的零星殖民者必將“野蠻化”,不僅無法成為“文明”的傳播者,反而將變為對“文明”的威脅,淪為“一幫有著英國身份的韃靼人,像強悍且無法阻攔的騎兵那樣進攻未經筑壘的邊疆”,以亞洲人的方式燒殺搶掠。Steven Sabo,The Touch of Civilization:Comparing American and Russian Internal Colonization,Denver:University Press of Colorado,2017,p.86.
據美國政治家和移民推動者所言,英國對俄勒岡地區的不道德影響首先表現在英國殖民者的殘忍嗜殺上,其行為與“文明”相距甚遠,近于“野蠻”。早在1829年,美國眾議院圍繞在俄勒岡地區的筑壘計劃展開辯論時,紐約州國會眾議員丘吉爾·C.坎布林(Churchill C.Cambreleng)追溯了英國哈德遜灣公司和西北公司在該地區的殘酷廝殺,稱其慘烈程度甚至超過了海地革命。“Extract from the Debate in the House of Representatives on the Occupation of the Oregon,” New York Evening Post,January 12,1829.以20多年前美國南部奴隸主密切關注且異常恐懼的海地革命作類比,意在引發聽眾共鳴,突出沖突的慘烈程度,表明英國殖民者的行為已接近于他們所鄙視的黑人奴隸。H.J.凱利在反駁時人對俄勒岡地區印第安人殘忍嗜殺的指控時,重新審視了當時流傳甚廣的英國“天鵝號”事件。凱利指出,“天鵝號”的船員并非被印第安人所害,可抱有偏見的英國人對鄰近的印第安部落進行瘋狂報復,用火炮殺死了四名印第安酋長,并縱火焚燒印第安村落。凱利進而反問:“到底是誰更野蠻,是有著精致生活的白人,還是缺少精致生活的紅種人呢?”“To the Editor of the American Traveller,” American Traveller,September 13,1831.這番發言直指英國人表面宣稱文明,實則野蠻,其“文明”程度甚至不如所謂行事“野蠻”的印第安人,強調實際行為而非社會表象才是判定“文明”和“野蠻”的關鍵標準。與此同時,相關言論也再度突出俄勒岡地區印第安人屬于“高貴的野蠻人”。
美國方面還強調,作為“文明”國家的英國非但未能實現印第安人的“文明化”,反而向印第安人提供武器,助長后者的“野蠻”傾向,使其變為“邪惡的野蠻人”。密蘇里州國會眾議員愛德華·貝茨(Edward Bates)稱,若想減少該地區謀殺案的發生,關鍵在于切斷英國人對印第安人的武器供應。“Congressional,” United States Telegraph,January 10,1829.斯拉庫姆也稱英國在與印第安人的交往中采取了不道德的手段,向印第安人提供武器和彈藥,并且鼓勵奴隸制在洛基山以西所有印第安部落中的發展。“Memorial of William A.Slacum,”S.Doc.No.24,25th Congress,2nd Session,1837,pp.8-9.鑒于當時英國從“文明”角度出發,反對奴隸貿易并譏諷美國的奴隸制,此舉實在是莫大的諷刺。次年,美國參議院稱“英國正在從圣勞倫斯河到哥倫比亞河口的印第安部落中分發火器和禮物,甚至洛基山山谷深處的印第安人也受到這一政策的影響”。“In Senate of the United States,” S.Doc.No.470,25th Congress,2nd Session,1838,p.15.稍后的眾議院委員會報告也稱“比起任何其他因素來說,英國對印第安人的政策,是使印第安部落衰敗、墮落和野蠻化的罪魁禍首,進而成為對美國和英國自身的詛咒”。“Territory of Oregon,”H.R.Doc.No.101,25th Congress,3rd Session,1839,p.19.
美國政治家抱怨英國在印第安部落中的影響,在很大程度上是基于得到英國資助的印第安士兵曾對美國軍隊和平民發動襲擊的歷史。美國認定該行為違背了“文明國家”間的戰爭法則,既將“野蠻”的印第安人引入戰爭中,又攻擊原本應受到保護的平民。1776年美國《獨立宣言》歷數英王喬治三世的罪狀,其中便包括“使用殘酷無情的印第安野蠻人進攻我們邊疆的居民,印第安人所知曉的戰爭法則,便是無差別地摧毀所有人,無視其年齡、性別和身體狀況”。Declaration of Independence:A Transcription,https://www.archives.gov/founding-docs/declaration-transcript,2023-07-17.1821年,眾議院特別委員會的一份報告提及1812年戰爭期間,英國派遣一艘軍艦,在“受西北公司和哈德遜灣公司影響的印第安部落的幫助下,輕易地摧毀了美國在俄勒岡地區的定居點”,言下之意是倘若美國聯邦政府不盡快增強自身在該地區的實力與存在,英國隨時可能在印第安部落的協助下卷土重來,摧毀美國在該地區的定居點。“Report of the Committee,” H.R.Doc.No.45,17th Congress,1st Session,1821,p.8.
從這些事件出發,美國政治家認為,倘若英國占領俄勒岡地區,進而支持和煽動當地的“野蠻”印第安部落,將給美國造成巨大的安全威脅。1838年的一份參議院報告大量引述斯拉庫姆所觀察到的情況,并表示“除了該地區對美國所具有的商業方面的重要性之外,若我們假設它落在英國人手里,會對北方及西部邊疆至太平洋之間好戰的印第安部落產生怎樣的影響,該地區的重要性就進一步凸顯出來”。該報告還明確指出,以安德魯·杰克遜政府“血淚之路”為代表的印第安遷徙政策,加劇了邊疆地區遭受印第安人襲擊的危險:“這些野蠻部落帶著真真假假的受傷痕跡,認為自己被錯誤地從祖輩世居的土地上驅逐和流放。只要有人通過巧妙分配的金錢與禮物施加影響,并結合軍事力量的展示,就可以將他們組成一支勢不可擋的力量,來攻擊整個西部邊疆,帶來死亡和破壞。”“In Senate of the United States,” S.Doc.No.470,25th Congress,2nd Session,1838,pp.8,14-5.密蘇里州國會參議員劉易斯·林恩(Lewis Linn)在國會的演講則運用性別話語,進一步突出英國政策的危險性,稱其“武裝并挑唆印第安人來謀殺我們的婦女和兒童,并割下他們的頭皮”。“Remarks of Mr.Linn,” The Ohio Statesman,March 13,1839.此番言說參照了《獨立宣言》中的相關控訴,而密蘇里州位于美國中西部邊疆的地理位置無疑使林恩的演講更具說服力。就連一群請求國會贈予俄勒岡土地的來自密蘇里州的移民也指出,俄勒岡河口“給其他國家進入美國內陸,進而與眾多西部的印第安部落建立聯系提供了便利。在戰爭時期,它們無疑會利用這些聯系來煽動那些部落進攻我們邊疆的居民”。“Petition of A Number of the Citizens of the State of Missouri,”S.Doc.No.40,26th Congress,1st Session,1840,pp.1-2.
在美國探險家和政治家眼中,除安全威脅外,英國對俄勒岡地區居民道德水準的不良影響還體現在其造成的人種混雜,“文明”話語在此處又與種族主義緊密地結合在一起。曾參加1812年戰爭五大湖區的戰斗,并與印第安人交手的弗吉尼亞州國會眾議員亞歷山大·史密斯(Alexander Smyth)在國會辯論時表示,“印第安人口也是阻礙俄勒岡地區成為州的重要因素”。Daniel P.Glenn,“ ‘Savage Barbarities and Petty Depredations’:Supply Shortages and Military-Civilian Conflicts in the Niagara Theater,1812-14,” New York History,Vol.94,No.3-4 (Summer/Fall 2013),pp.182-204; “History of Congress,” Daily National Journal,June 2,1825.
換言之,史密斯希望白人移民能夠構成該地區人口的主體,只有到那時,俄勒岡地區才具備作為新建州加入美國的資格,否則它將對美國的人口結構造成不利影響
。事實上,正如學者安妮·海德在她的著作中所指出的那樣,從事貿易者與印第安人的婚姻在早期美國西部的皮毛貿易中扮演了關鍵角色,貿易者通過娶印第安婦女為妻,得以進入印第安人構建了數百年的貿易網絡。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這種跨越種族的婚姻關系越來越不被美國社會所接受。Anne F.Hyde,Empires,Nations,and Families:A History of the North American West,1800-1860,Lincoln: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2011.在此情況下,以史密斯為代表的美國人無法忍受其他各色人種的聚集,傳教士杰森·李的助手P.L.愛德華茲(P.L.Edwards)在其信件中生動地描繪了這一場景:“你可以看到來自幾乎所有國家的人,以及不同種族的人,其中包括黑色的非洲之子,黃皮膚的原住民,克里奧爾加拿大人,曾經彬彬有禮的美國人,以及具有冒險精神的歐洲人。”“Rocky Mountain Correspondence,” Daily National Intelligencer,October 2,1834.參議院報告稱,“新的混血人種或許將在這里誕生……文明人與野蠻人中的渣滓與殘次者雜交;還有被打散的幾乎滅絕的部落殘余,居無定所的獵人與捕獸皮者的后代,來自西班牙和美國邊疆的逃亡奴隸的后代,來自不同階層和國家、每年進入荒野的冒險家和亡命徒的后代”,以此強調美國盡快進占俄勒岡地區并阻斷人口混雜進程的迫切性。“In Senate of the United States,” S.Doc.No.470,25th Congress,2nd Session,1838,p.14.
在美國人眼中,英國哈德遜灣公司不僅不禁止跨種族通婚,反倒親自踐行,這給俄勒岡地區帶來了不良影響。探險家約翰·鮑爾在1833年寫于俄勒岡的信件便注意到哈德遜灣公司的“紳士及農民都娶了印第安婦女或混血女性為妻”。“Oregon Expedition,” The Portsmouth Journal and Rockingham Gazette,September 14,1833.在凱利寫給眾議員顧盛的信件中也有同樣的信息,并提及“他們有諸多子女,從嬰兒到成年人不等”。“Territory of Oregon,”H.R.Doc.No.101,25th Congress,3rd Session,1839,Appendix O,p.57.諸多報紙也刊登了另一封來自俄勒岡地區的信件:在該地區的威蘭梅特,“許多白人都與印第安婦女結婚。在溫哥華堡,也有相當數量的人和印第安婦女結婚。他們基本上與我們農民的生活方式一致,只是勤勞程度不及我們農民的一半”。“From Oregon,” Daily National Intelligencer,January 11,1842; “Governor’s Message,” Berkshire County Whig,January 20,1842.這番言論直指娶了印第安女性為妻的白人也接受了原住民非農耕的生活方式,而該經濟生產方式恰恰是美國剝奪印第安人土地的重要依據。傳教士李(Lee)向他的東部聽眾提到俄勒岡地區的英國移民“已經變得幾乎和周圍的野蠻人一樣不文明”,并認為“他們的道德水平是如此之低下,以至于腐蝕了印第安人……他們的影響必須被糾正,我們才有希望使他們周圍的印第安人皈依基督教”。“Highly Interesting Narrative,” Cincinnati Daily Gazette,November 23,1838; “From the Oregonian.Missionary Meeting in Lynn,Massachusetts,” Union Herald,February 16,1839.
關于俄勒岡地區的領土糾紛,主要集中在美國與英國之間,俄國對北太平洋地區始終興味索然,因此并不構成對美國殖民活動的現實威脅。李志慶:《十月革命前俄國北方海航道政策的變遷》,《世界歷史評論》,2022年春季號,第135-146頁。在此情況下,美國探險者和政治家較少評價俄國,而僅見的幾則關于俄國“文明”程度的評論也以負面為主。1818年,普雷沃斯特(J.B.Prevost)在考察俄勒岡地區時,注意到了俄國在該地的活動。普雷沃斯特對俄國人充滿鄙夷,稱他們“剛擺脫野蠻狀態不久,他們的酋長并不尋求解放,而是試圖奴役他人”,因此俄國人對北美太平洋沿岸的殖民“應該被反對”。James Monroe,Message from the President of the United States,p.10.《每日國家報》討論英國計劃在中美洲開挖運河所產生的影響時,提到美國“將保護和維持與新興的俄勒岡定居點之間的緊密聯系,該處將成為阻擋專制國家前進的屏障”。“English Canal Company,” Daily National Journal,April 27,1825.這些話語都將崇尚自由共和的美國與奉行專制的沙皇俄國進行對比,將對殖民地的競爭上升到不同制度間競賽的層面,并認定美國必將獲勝。眾議員貝利斯就認為,倘若美國和俄國間就領土問題爆發沖突,那么“‘穿著綠夾克、留著大胡子的人’在美洲西海岸的統治將被終結”。“Debate in the House of Representatives,” Daily National Intelligencer,April 5,1823.
三、以“文明”話語構想美屬俄勒岡的未來
基于英國和俄國較低的“文明”水準,以及它們對俄勒岡地區印第安部落的負面影響,美國民眾和政治家強調由美國占領俄勒岡地區的重要性。一群已經在俄勒岡定居的美國公民致信國會,請求將美國的法律延展至該地。在陳述理由時,他們提到“我們急于給俄勒岡公民的道德與智識性格奠定基調,我們也清楚,我們后人的命運將受到移居此處之人的品格的影響。該地區必須布滿人口,美國國會必須決定由什么樣的人來定居”,否則移居此處的將是“魯莽且無原則的冒險者,而非堅韌奮斗的西部拓荒者,另外還會有來自澳大利亞植物學灣(Botany Bay)的逃犯、來自落基山脈的遠離文明生活的人群、來自波利尼西亞群島的生活毫無節制的逃亡船員,以及來自前西屬美洲的毫無原則的騙子”。“Memorial of A Number of Citizens of the Oregon Territory,”S.Doc.No.154,25th Congress,3rd Session,1839,p.2.1839年,眾議院委員會的報告宣稱,英國在美國西部印第安部落間的煽動,以及由此對美國造成的損害,“只有當哈德遜灣公司被趕出俄勒岡地區,美國完全享有對該地區毋庸置疑的主權時才會結束”。“Territory of Oregon,”H.R.Doc.No.101,25th Congress,3rd Session,1839,p.19.馬薩諸塞州國會眾議員顧盛(Caleb Cushing)也認為,在英國不斷煽動印第安部落的情況下,美國需在俄勒岡河流域筑壘,以進一步阻止英國的越境行為。“Mr.Cushing’s Speech,” The Madisonian,June 16,1838.
在抨擊英國對俄勒岡地區印第安人的不良影響之余,美國政治家對本國歷史加以裁取,描繪了一幅本國歷史上白人移民善待印第安人的圖景。眾議員貝利斯在國會發言時,追溯了由“五月花”號清教徒建立的馬薩諸塞州普利茅斯殖民地的歷史,稱“我已經仔細檢視了清教徒與印第安人早期的交往歷史,并未發現絲毫不公或壓迫的痕跡……清教徒的領地源自誠實的購買,印第安原住民完全理解此事,超過五十年的和平說明,他們在與原住民打交道時,是公正和懷有善意的。當決定白人或紅種人地位高下的沖突來臨時,原住民是攻擊的一方,他們在白人拿起武器前便燒殺搶掠”。“Debate in the House of Representatives,” Daily National Intelligencer,April 5,1823.
在突出美國歷史上善待印第安人的大背景下,推動向俄勒岡地區移民的團體也著重強調應改善印第安人的生活狀況,進一步提升他們的“文明”水準,而非一味突出對土地和資源的索取。凱利在以正面形象描繪印第安人的文章中便強調,要教會印第安人“有關文明的溫和道理與無邪理念,向他們傳播基督教;誠實且公正地和他們交往,那么他們會變成與其他人一樣友善、友好且懷有誠摯愛心之人”。“To the Editor of the American Traveller,” American Traveller,September 13,1831.在另一篇文章中,他提到俄勒岡移民事業的目的之一是“以自由政府原則和基督教恩典,啟蒙太平洋地區的印第安人部落,使他們從中獲益”。“Oregon Expedition to the Public,” Baltimore Gazette and Daily Advertiser,February 18,1833.成立于1838年的俄勒岡地區移民協會也表示,他們設立移民定居點的首要目的是“在該地區的印第安人中傳播文明和基督教”,其次才是“利用該地區在農業、制造業和商業方面所能提供的優勢資源”。“Territory of Oregon,”H.R.Doc.No.101,25th Congress,3rd Session,1839,Appendix M,p.26.
即便是在非傳教士的移民心目中,基督教在“文明化”印第安人方面也具有至關重要的地位,但這并不意味著白人移民不重視其他與“文明”相關知識的傳授。在他們眼中,為印第安青少年設立的學校在“文明化”原住民方面將發揮關鍵作用。俄勒岡地區移民協會建議“為了印第安人的福祉,設立學校,傳授基本的科學知識,并與勞動相結合,男性應熟悉農業種植或有用的工匠技藝,女性則學習家政事務和勤儉持家”。在白人移民看來,這些學習將使印第安人有能力養活自己,并且“在文明化他們的同胞方面發揮有力影響”。此外,就學生的父母而言,學校也應該“盡一切手段消除他們的野蠻狀態”。“Territory of Oregon,”H.R.Doc.No.101,25th Congress,3rd Session,1839,Appendix M,p.26.在移民協會之外,傳教士群體也積極設立學校。斯拉庫姆在俄勒岡河流域遇見一位從屬于紐約美以美會(The Methodist Episcopal Church)的傳教士杰森·李(Jason Lee),他所創立的傳教據點接收了19名印第安兒童和4名混血兒,其中有10位是孤兒,他們正在接受傳教士的英文教育。李在信件中也表示,長老會“傳教事業的唯一目的是使落基山脈以西的印第安部落獲益……在提升原住民的福祉方面,他們所依靠的重要途徑之一是為印第安青少年設立眾多勞動學校”。“Territory of Oregon,”H.R.Doc.No.101,25th Congress,3rd Session,1839,Appendix H,p.3.此外,傳教士還在“被認為幾乎沒有絲毫道德自控力的狩獵者”中成立了禁酒協會,這對傳播文明也異常重要,因為酒是“白人的毒藥,印第安人的死亡詛咒”。據傳教士稱,一位當年曾經幫助劉易斯和克拉克探險隊的印第安酋長有40位后代,他們全部死于飲酒過量。該協會向企圖在該處設立釀酒廠的商人抗議,并明確指出美國法律嚴禁向印第安人出售烈酒,違者將遭受重罰。“Memorial of William A.Slacum,”S.Doc.No.24,25th Congress,2nd Session,1837,pp.11-12,15,23.這與哈德遜灣公司對俄勒岡地區酒類貿易的寬松管理形成了鮮明對比。
傳教士們經常攜帶印第安人少年前往東部,展示“文明化”成果,并進一步爭取聽眾對傳教事業的支持。前文提到的李便是其中一員,他所攜帶的印第安少年能講一些英語,在英語演講中表達了對掌握技能的各類白人移民的期盼:“我在這里看到周圍有許多信仰基督教的木匠,而我們印第安人沒有木匠,請基督教木匠過來幫我們吧。我在這里看到許多信基督教的鐵匠,而我們印第安人沒有鐵匠,請基督教鐵匠過來幫我們吧。我看到你們中有信基督教的農民,請基督教農民過來幫我們吧。”“From the Oregonian.Missionary Meeting in Lynn,Massachusetts,” Union Herald,February 16,1839.這一話語滿足了聽眾對于印第安人迫切需要白人幫助和教化的想象,并且融合了宗教與生產技術的內容。報道李相關事跡的《商業廣告報》評論稱,他此行的目的是向人們展現“遙遠的俄勒岡地區所具有的基督教傳教事業的廣闊前景”,而那些印第安少年的行為,“展現出以堅韌為支撐的人性,在無論多么黑暗的心靈中依然能夠打開通道,接受文明和基督教之光”。“Oregon Indians,” Commercial Advertiser,November 12,1838.類似活動的確收到了回報,李所在的長老會教會認定,在俄勒岡地區的傳教事業是“最有意義的工作領域之一”。“Methodist Missions,” Commercial Advertiser,May 24,1838.
在“文明化”印第安人的努力外,個人進取精神也成為時人所宣揚的美國“文明”的表現,被用于論證美國進占俄勒岡地區的可行性。弗洛伊德在眾議院發言時,引用了伏爾泰的言論,即“帝國之球向西滾動”,并稱“沒有任何國家或政府能阻擋其前進”。作為例證,他表示自1774—1822年短短48年間,“人們已經在美國國土上跨越了1400多英里,散布開來”。“Debate on the Occupation of the Columbia River,” Herald of the Valley,January 11,1823.至于反對者所擔心的距離問題,弗洛伊德指出,俄勒岡距美國人口密集區的距離,“并不比三十年前路易斯維爾到紐約,或二十年前圣路易斯到費城的距離更長”。“Debate on the Occupation of the Columbia River,” Herald of the Valley,January 18,1823.弗吉尼亞國會參議員詹姆斯·巴伯(James Barbour)相信“在不久的將來,俄勒岡地區將布滿居民,正如密西西比河谷地區五十年前還是一片叢林,只有印第安人和野獸在那里游蕩,現在則居民眾多”。“Congress,February 26,1825,” Richmond Enquirer,March 4,1825.位于馬薩諸塞州塞勒姆市的《埃塞克斯公報》,報道了36名于1822年從密蘇里州移民至俄勒岡地區的公民向國會遞交的請愿書,并評論道:“該請愿書是來自俄勒岡地區的第一個聲音,盡管它還十分微弱。五十年后,這一輕輕的耳語將變成雷鳴般的轟響。”“25th Congress,” Essex Gazette,February 8,1839.眾議員霍華德在國會辯論中表示,“直到顧盛、林恩和弗吉尼亞州的弗洛伊德的努力成功實現,俄勒岡的河谷中住滿有著盎格魯—撒克遜血統的定居者時,向西移民的大潮才會停止進占公共土地”。“Speech of Mr.Howard,” Daily National Intelligencer,February 27,1840.
美國政治家在盛贊美國移民進取精神的同時,也強調美國政府應保障和推動移民的活動,以促進“文明”的擴展與傳播。貝利斯在國會發言時,駁斥反對殖民俄勒岡地區者的觀點,強調“我們政府最重要的目標之一,便是引導我們人民的進取精神,將其引向對公共利益最有效的方面”。“Debate in the House of Representatives,” Daily National Intelligencer,April 5,1823.來自肯塔基州的參議員亨利·克萊(Henry Clay),在評論眾多來自密蘇里州的國會請愿書時,贊揚了“我們西部同胞在改善土地和增進自身財富方面艱苦奮斗的進取精神”,并表示他們需要美國政府的支持和保護。“Twenty-Sixth Congress,” Daily National Intelligencer,January 7,1840.一群來自印第安納州的移民在向國會請愿,希望國會贈予他們俄勒岡地區的土地時,也提到了州政府先前的類似舉措:“弗吉尼亞州在這方面有先例……引導和確保了對肯塔基州的早期定居。倘若沒有這項激勵措施,該地區很可能仍將為印第安人所控制,而對阿勒根尼山以西州的迅速永久定居也就無從談起。我們還能以得克薩斯政府為例,它有著難以被超越的政治智慧,確保了移民對廣大地區的永久定居,其占地范圍足以支持該地從墨西哥獨立。”“Petition of A Number of Citizens of Indiana,”S.Doc.No.244,26th Congress,1st Session,1840,p.2.
在保障移民的個人進取精神之外,美國政治家還提倡,政府應推動新技術發明的出現及應用,這是美國“文明”的又一特征,并有助于建立東部“文明”中心與遙遠的俄勒岡地區間的聯系,以幫助實現該地區的“文明化”。 正如越來越重視美國政府在經濟與社會發展中作用的學者們所強調的那樣,當時的輝格黨秉承了漢密爾頓聯邦黨人的理念,主張設立中央銀行,建設運河和鐵路等基礎設施,以促進經濟發展。Sven Beckert,Empire of Cotton:A New History of Global Capitalism,London:Penguin Books,2014.19世紀上半葉,美國許多州政府都參與了“內部改進”工程,斥資修建運河,改善不同地區間的交通,使俄勒岡地區變得不再那么遙不可及。來自紐約州的眾議員卡德瓦拉德·D.科爾登(Cadwallader D.Colden)在國會發言時指出,適合內陸河流航行的蒸汽船,使得幾年前看起來還異常漫長的旅途大大縮短。而針對所謂的俄勒岡計劃被過度夸大、如鏡花水月的觀點,科爾登表示,“就在十年前,有人預計五大湖之水將在紐約瀉入大西洋,哈德遜河的航道將改變……這片大陸將被分割成島嶼,這些島嶼經過改造,將比被海洋環繞時更適合航行和商貿,這些不是比俄勒岡計劃更如鏡花水月嗎”?“North West Coast,” Newburyport Herald,February 7,1823.與之相類似,《康涅狄格鏡報》在報道美洲修建運河的計劃時評論稱,“內部改進似乎是當前的重要事務。在和平時期,制造業、蒸汽船、鐵路和運河吸引了新舊世界幾乎全部關注”,并提到“一位杰出的國會議員數年前討論占領俄勒岡河口時,預計‘假以時日,美洲與亞洲間的交往航程將大為縮短’,這在當時被認為過于狂野和浪漫化,可倘若這項工程成功,該預言便將被證實”。Connecticut Mirror,July 18,1825.弗洛伊德本人在演說中也明確指出,一條150英里左右的運河便能將俄勒岡河與密蘇里河連接起來,“其花費遠較已經開工建設的切薩皮克與俄亥俄運河來得便宜”。“Washington Correspondence,” The National Advocate,December 29,1828.
新興的鐵路也引起了公眾的重視,認為其在美國殖民俄勒岡方面將發揮關鍵作用。《紐約商報》的記者在報道美國國會就俄勒岡問題展開的辯論時評價道:“一條從密蘇里河出發,穿過落基山脈,直達俄勒岡的鐵路并非不可能,我們甚至可以對此進行展望。”該記者還回顧,16年前當貝利斯眾議員提出在俄勒岡設立堡壘的計劃時,盡管“當時國會和美國國家都尚未對此做好準備,但許多杰出人物青睞該計劃,并認為隨著時間的流逝,該計劃必須付諸實踐”。“U.S.Congress,” Connecticut Herald,February 13,1838.同年,《紐伯里波特先驅報》預計穿過落基山脈、通往俄勒岡的鐵路會很快得到建設,畢竟它回報豐厚,“看看美國地圖,有多少鐵路在過去短短六年間開工建設”。“Oregon Territory,” Newburyport Herald,November 20,1838.來自紐約市的阿薩·惠特尼(Asa Whitney)于1845年請求國會撥給他土地,以修筑從密歇根湖通往太平洋地區的鐵路。在陳述鐵路所能帶來的益處時,惠特尼表示它能夠“將俄勒岡與我們聯結在一起,使其能夠受到政府的保護與關注,共享其福祉、益處與繁榮”。“Memorial of Asa Whitney,of the City of New York,”S.Doc.No.69,28th Congress,2nd Session,1845,p.4.
除技術創新外,美國的共和制政府也成為“文明”話語的內容,被政治家們用以說明占領俄勒岡的必要性。時人普遍認為,共和制政府僅能在地域較小的國家中存續。俄勒岡地區與東海岸間的遙遠距離導致不少政客擔心,它在迅速發展后將脫離美國而自成一國。然而,對美國歷史和政治制度抱有信心的政治家還是提倡本國應努力殖民俄勒岡地區,并再次將這項事業上升到制度競爭層面。弗洛伊德強調,即使俄勒岡果真脫離美國,但該處居民“是美國人的后代,操同一種語言,仰慕和維持同樣的法律、憲法和政府”,遠勝于“英國人、俄國人或法國人,他們抱有令人作嘔的君主制觀念,貶損最高尚的知識分子,把人們變成奴隸”。New York American,January 17,1823.在1828年底的演說中,弗洛伊德對該說法做了進一步闡發和引申,認為來自新英格蘭地區的移民最為優秀,“共和主義元素深植于他們的天性中……專制主義永遠不會從新英格蘭人的社區中產生”。“Washington Correspondence,” The National Advocate,December 29,1828.巴伯也有類似說法,即那些居民將“是我們的血親,帶著相同的語言、習俗以及不滅地對自由和共和制度的追隨”。“Proceedings of Congress,” Daily National Intelligencer,March 25,1825.就連有意移民的平民也以類似說辭請求國會支持他們的事業,“防止來自歐洲的移民即刻淹沒該地區。假如一群無知且腐朽的人占據了該地,這對南北美洲的共和國來說都是令人沮喪和災難性的。這樣一個悲劇性影響將阻礙甚至摧毀一個自由政府的種子”。與之相反,美國移民將“使一個共和制政府的精髓與基督教聯結起來,發揮影響,在美洲西部、東印度群島和海上的島嶼中播撒光明與和平”。“Memorial of Citizens of the United States,”H.R.Doc.No.139,20th Congress,1st Session,1828,p.1.
此類對美國制度優越性的信念在美國政治家和大眾中比比皆是,他們認定,比起英國和俄國,實施共和制度的美國將使俄勒岡地區迅速“文明化”。然而,此處的“文明化”更多指的是對當地自然環境和社會條件的改造,印第安人終究將成為犧牲品而非“文明化”的對象,與先前美國政治家們對“文明化”印第安人的宣傳形成重大反差,體現出當時“文明”話語的多面性與虛偽性。1825年俄勒岡法案在眾議院通過后,一首名為《致俄勒岡》的詩歌展望了該地區得到快速發展的前景:“自由之子將在你的氣候環境下定居,伐盡當下繁盛的森林;野蠻人在那里狩獵,移民將繼以耕鋤……市鎮和城市將裝點哥倫比亞河的兩岸,船只和蒸汽船將在河上航行……他們將自由自在地生活,與我國連成一體,享有最甜蜜的宗教的慰藉,科學將在那里發展,天才將找到用武之地,產生推動人類福祉的新體系和藝術。愛國者和英雄們將因他們對自由事業的堅定與無畏態度得到贊揚。”“To Oregon,” Republican Star and General Advertiser,February 22,1825.在該詩作者眼中,白人自耕農將取代狩獵的印第安人,成為俄勒岡地區的主人。一份1843年眾議院特別委員會的報告強調美國必將壓倒英國,取得對俄勒岡地區的主權,既突出了英美間“文明”水準的比較,又凸顯了美國“文明”對印第安部落的驅逐與替代:“一個民族在共和體制的沖勁與創業精神的驅動下,在前進的過程中能夠和平地趕走君主制或專制政府的臣民,正如我國的原住民在文明人的面前退縮。”“Settle Oregon,” H.R.Doc.No.157,27th Congress,3rd Session.(1843),pp.6-8.強調美國科學技術與政治制度的“文明化”思潮,與提倡通過文化與知識技能傳授改造印第安人的“文明化”設想同時存在,前者最終將占據上風,化身為“天定命運”思潮的主流。但后者也并未就此消亡,而是成為美國社會人士批判美國政府印第安政策的有力武器,并在19世紀末的進步主義時代匯聚成改善印第安人境況的呼聲,促成印第安政策的調整。
結? 語
綜上所述,印第安原住民及與之相關的“文明化”話語,在19世紀上半葉美國對俄勒岡地區的窺伺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美國探險者和政治家以該地區的印第安人極少從事農耕活動為由,來為自己奪取其土地的行為正名。與此同時,他們又強調該地區的印第安原住民具有接受現代“文明”,實現從“野蠻”過渡到“文明”的可能性,而同樣對俄勒岡地區具有主權訴求的英國因其種種不道德的行為和制度上的缺陷,無法勝任“文明化”印第安人的任務,只有具備現代技術與制度優勢的美國方能達成這一目標,因此美國有理由獨占俄勒岡地區。
本文展現了19世紀中葉“文明”話語的復雜性。與后世普遍認為的“文明”與“野蠻”二元對立、亙古不變不同,時人強調該價值體系的變動性與相對性,并且依其思想觀念和現實需求的不同,做出不同的判斷。在部分人眼中,俄勒岡地區印第安人生產方式“野蠻落后”,理應為白人所取代。但在更多人看來,相比于美國東部的印第安人,俄勒岡地區的印第安部落具有更高的“文明”水準,具備“文明化”的可能。美國宣稱自己具備現代技術與共和制度,在“文明”程度上高于英俄兩國,因此適合進占俄勒岡地區傳播文明。然而,對交通運輸技術與共和制度的強調實質上已經背離了“文明化”印第安人的宣稱,再次顯示出“文明”話語的多面性與虛偽性。
探究當時美國社會對俄勒岡地區印第安人形象的刻畫,彌補了學界現有研究的薄弱環節,有助于深化對美國對外關系史的理解。20世紀八九十年代,不少美國對外關系史學者都痛感該領域基本上忽略了美國與印第安人間的關系,呼吁加以彌補和改進。印第安人最終淪為美國臣屬的結局使得學者往往忽略了,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諸多印第安部落曾經是與美國并立的獨立民族,它們相互間合縱連橫,并且引英國為援,對抗美國向西擴張的步伐,因此美國與印第安人間的關系問題理應成為美國對外關系史研究的一部分。此外,美國對菲律賓、波多黎各和夏威夷等海外領地的統治,帶有歷史上美國管理印第安人的痕跡。正如一位學者所言,“倘若未曾關注美國政府與北美印第安原住民部落間的外交關系及私下往來,對19世紀中期美國帝國主義的探討便無從談起”。Brian Delay,“Indian Politics,Empire,and the History of American Foreign Relations,” Diplomatic History,Vol.39,No.5 (November 2015),pp.927-942.事實上,對歐洲國家和原住居民文明程度的臧否,在19世紀末美西戰爭中再次浮現。這場戰爭使美國獲取了大量海外殖民地,其理由之一便是西班牙的天主教信仰與君主制度阻礙了波多黎各與菲律賓的發展,需由以新教信仰為主體、踐行共和制度的美國接手,方能推動其“文明化”。由此,在“文明”基礎上構建的印第安人與歐洲人形象,為19世紀末美國海外殖民帝國的建立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責任編輯:鄭廣超
The Civilization Discourse and the American Claim on the Oregon Territory in the First Half of the Nineteenth-Century
XU Xiang-yun
(Department of History,Peking University,Beijing,100871,China
)Abstract:The studies of the U.S.foreign relations tend to overlook the role that the indigenous people played in the American claim of Oregon.Instead,they focus on the economic interests,migration promotion,and the Anglo-American relations.Admittedly,the Manifest Destiny preached the replacement of the indigenous people with white settlers and its underlining logic.Nevertheless,it lost the sight of the complexities in the whites’ encounters with Native Americans,especially the intricate ways that the idea of “civilization” worked in these interactions.This article demonstrates that in the struggle over the Oregon Territory,American pioneers and statesmen justified the land grabbing from the indigenous people with the hierarchy of “civilizations”.Meanwhile,they underlined the Native Americans’ possibility for civilization.From this point,they highlighted the harm to Native Americans because of inferior British and Russian moral standards as well as their monarchy,and argued that only the United States with superior moral standards,advanced technology,and republican government should occupy the region.Such emphasis on advanced technology and government system served to occupy the native lands as soon as possible,thus forming strong contrast to their claim of civilizing Native Americans.This case underlines the complexity as well as the hypocrisy of the “civilization” discourse.
Key words:Oregon; discourse of expansion; Native Americans; Westward Expans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