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然


9月13日,湖南省紀委監委公開通報邵陽市11名黨員干部違規吃喝、醉駕“頂包”嚴重違紀違法案件。通報顯示,北塔區委副書記、統戰部部長楊起帆喝酒后駕車被查處,由私營企業主羅景騰頂替其到醫院提取血樣。最終,犯危險駕駛罪、免予刑事處罰的楊起帆被開除黨籍、政務撤職,降為一級科員。
竟有公職人員出事后不主動承擔責任,甚至心存僥幸找人“頂包”?廉政瞭望·官察室記者在梳理涉公人員相關事件時發現,類似的現象并不少見。找人“頂包”的涉案人員囊括了從村干部到地方黨政機關官員。
這其中,有人因突發事件找外人“頂包”,有人則留有后手,一旦出事就讓親人頂罪。在幫忙“頂包”事件中,自然少不了中間人的牽線搭橋。而頂罪之人無一例外,或受親情捆綁,或被利益誘惑……
突發時刻,外人臨時來“頂包”
“從公職人員找人‘頂包的相關案件發生時機來看,大多時候是臨時性、突發性的。為避免影響仕途,個別領導干部會利用自身職務影響力,讓下屬出面為自己‘頂包。與有一定職級的領導干部相比,個別基層干部則是找一些社會閑散人員來頂罪。”某市紀委監委案件審理室主任余秀華對記者說。
此前,河南某地灌區管理局原局長(副處級)孫允為躲避橫穿馬路的摩托車,與車主宋某相撞,造成宋某死亡,兩名路人受傷。
考慮到事態嚴重,孫允當即給下屬趙某打電話,讓其趕到事故現場“頂包”。一番思考后,趙某答應了下來。隨后,在交警調查事故現場時,趙某便謊稱自己是肇事司機。隨后孫允又指使證人方某到公安機關進行虛假陳述,稱看到趙某駕車。后來,趙某冒名頂替的行為被發現后,孫允才承擔了事故全部責任。
在余秀華看來,上級領導找下屬“頂包”無非是因為自己能拿捏住下屬,或者是與下屬有共同犯罪的情況,出了事就把責任推到下屬身上,企圖在紀檢監察機關面前蒙混過關。
在得知自己即將被留置時,某省級事業單位“一把手”吳文科慌了神。擔心自己與多名下屬套取公款的違法違紀行為暴露,吳文科選擇對抗組織調查。其中,他對抗組織調查的一個關鍵環節,就是要求其中一名下屬為自己和他人承攬全部責任。
吳文科對下屬承諾,一旦“頂包”成功,自己和他人會負責照顧其家人。“當時我跟他提到體制內外在‘災難面前的代價,本是一句玩笑,沒想到他說自己已經想好了。”在東窗事發后,這名“一把手”還虛偽地掩飾道。
比起要求下級頂罪,找社會閑散人員頂罪的行為則更加“冒險”。有辦案人員告訴記者,個別公職人員在慌神之際企圖拿錢找人“頂包”,卻不知對方是何來路,最后往往聰明反被聰明誤,不僅得不償失,反而還會面臨“頂包”人出爾反爾的變故。
此前,湖北某林業局檢查站檢查員王簡力和蔡某因涉嫌濫伐林木罪被公安機關查獲。反復比較后,王簡力找到社會閑散人員楊某頂罪。但在楊某被判緩刑后,王簡力卻沒有把事先承諾的5萬元好處費交給楊某。為利而聚,為利而散。為報復王簡力的出爾反爾,楊某主動向公安機關交代了自己頂罪的事。
除了錢沒到位,頂罪中的變故,還包括一些已談好的其他條件未達成一致。某地基層干部紀曉云因為毀林種人參的事件被查后,找到張某為自己頂罪,并給其4萬元好處費。“他當時告訴我最多就是判個緩刑,讓我不用擔心。但是后來法院一審判了我實刑,我當庭就翻供了。”張某說。
從“頂包”事件發生的內因來說,不論是頂罪還是被頂罪的人都抱有僥幸心理。“被‘頂包人身為公職人員,可謂目無法紀。而一些‘頂包的外人或被眼前的利益打動,或礙于上級的權威,又或有把柄被人拿捏,未經充分考慮便貿然頂罪。”有關辦案人員范逢春告訴記者。
范逢春說,這些外人并不知道要面臨的牢獄之災往往比被頂罪人承諾的更嚴重。等到他們幡然悔悟時,可能為時已晚。因干擾司法機關正常刑事訴訟活動,他們已涉嫌包庇罪。
留有后手,親人之間有“預謀”
在出了事找誰“頂包”這個問題上,個別公職人員早有后手。
“你喝酒開了車,交警查出來后會丟了工作,就說車是我開的!”青海海東市某中學校領導李慶元在酒駕時,撞上在路邊休息的路人,致其死亡。李慶元逃逸到家后,得知此事的弟弟當即自愿為其頂罪,并向公安機關作虛假供述。
考慮到公職人員身份一旦失去,就再難重拾,受親情捆綁的部分親人選擇自愿頂罪。有時候,這種親情關系早因各種利益被緊密捆綁。親人也成為個別公職人員違紀違法的“代理人”。
此前江西贛州市某鄉鎮派出所所長吳輝因涉嫌犯貪污罪面臨審查調查時,同樣是不惜讓親弟弟頂罪。
“我是一時糊涂,認為我哥是公職人員,擔心他會因為這件事情受影響,所以我開始說假話幫我哥吳輝頂罪。”吳禮后悔道。
事情還要從吳輝等人購買贛州市某地磚廠,并在廠里建違章建筑說起。2010年下半年,眼看磚廠即將被拆遷,吳輝利用其擔任派出所所長的職務之便,先將吳禮的戶籍遷入磚廠所在的村,再通過熟人具體操辦拆遷補償事宜。最終,相關違章建筑得以用吳禮等人的名義拆遷。同年,吳輝從建筑拆遷補償款中分得70萬余元。
“個別公職人員在當幕后老板,一旦出事就將作為代理人的親屬推出來頂罪。此類案件一般是公職人員違規參與經營活動被發現后,找親屬來頂罪。不過隨著辦案的深入,這類‘頂包注定經不起推敲。”某市紀委監委辦案人員于勇說。
“我是畜牧局局長,是公務員,不允許成立合作社搞經營,怕影響不好。我是他親娘舅,他不替我頂罪我就得出事。”2018年,吉林省某縣農畜局副局長李志元因涉嫌貪污罪被留置。在被留置前,李志元仍天真地計劃著讓外甥常某來頂罪。
之所以認為常某頂罪天衣無縫,是由于李志元成立的奶牛養殖專業合作社是以常某的名義注冊的。
早在2010年初,李志元的合作社就以常某名義,向農畜局申請了20萬元項目資金。既是“裁判員”又是“運動員”的李志元,通過虛構項目資料等方式成功套取這筆資金。此后,他又以類似手法套取多個國家項目資金,案發時共計300多萬元。
在非法占用林地建合作社的事被發現后,李志元讓常某幫自己頂罪。對此,常某回憶說,“他讓我幫他頂罪時,跟我說我是法人代表,案發了沒辦法。”
除了讓親人頂罪,甚至還有讓另一半頂罪的情況。
2019年初,在得知自己出資占股開設的賭場被查處后,為避免引火燒身,云南某縣公安局公務員田某只好讓妻子蘇云為自己頂罪。為保住丈夫公務員的“鐵飯碗”,蘇云答應幫忙頂罪。
而田某之所以認為蘇云“頂包”可行,是源于田某一開始就是以蘇云的名義參股到賭場中的。
按照田某編造好的話術,蘇云到公安機關投案,稱自己是賭場股東,丈夫對其行為并不知情,并于當日辨認“同案”其他犯罪嫌疑人。由于干擾了偵查機關正常的偵查活動,田某直至次月才到案。
在于勇看來,這種夫妻之間頂罪的情況,看似受到情感捆綁,實則也是為了自身或者家庭的利益。在本案中,公安干警占股賭場的性質可謂惡劣。不同于這種性質較為惡劣的案件,在一些夫妻雙方共同犯罪的案件中,當夫妻的犯罪行為情節輕微,主觀惡性不是特別大時,辦案人員考慮到老人的贍養、孩子的撫養問題,往往會網開一面。
“當證明夫妻為共同犯罪的客觀證據不是特別充足時,一般也不會深究,而是‘默許夫妻一方把罪責擔下來。”于勇說,盡管這種處理方式并不適合,但這的確是司法實踐中的一種現象。
關鍵環節,中間人的“助力”
“頂包的情況在過去執法不嚴的條件下較多,但如今隨著證據要求的規格越來越高,頂包的難度也越來越大。”余秀華表示,從多起“頂包”事件的實施和完成來看,能夠實現金蟬脫殼的基本條件,除了有愿意去“頂包”的人,還需要完備的證據鏈、及時的串供,以及把一條鏈(尤其是公安)上的關系處理好。
因此,從外部原因來講,“頂包”離不開個別執法者和司法機關工作者提供的幫助和“精心策劃”。余秀華表示,沒有打通體制內的相關渠道,以及沒有這些人的包庇和徇私枉法,違紀違法分子不可能有機可乘。
在王簡力和蔡某因涉嫌濫伐林木罪被公安機關查獲后,他出面找到時任荊門市森林公安局某區分局政委的王海想辦法幫忙,讓其幫助不立案。
“這個案子夠刑事立案標準,不立案不行。”說罷,王海建議王簡力找個可靠的人“頂包”,并承諾想辦法在案件到法院后找關系判緩刑。于是王簡力和蔡某商量,決定找社會閑散人員楊某頂罪。
有中間人出點子后,具體到案件偵查環節,王簡力又找到偵辦該案的荊門市森林公安局某區分局民警趙某,讓其幫忙在偵查時只追究楊某一人的責任。此后,楊某“順利”被移送至法院,并以濫伐林木罪判處有期徒刑二年,緩刑三年。直到4年后,該“頂包”事件才被拆穿。
“頂包”事件一旦拆穿,背后往往牽出一大批公職人員,除了公安干警,也不乏審判機關工作人員。
此前,吉林省吉林市依法查辦了樺甸市公安局勝利街派出所原所長王某、樺甸市檢察院公訴科原科長王某、樺甸市法院刑事庭原庭長沈某等3人的徇私枉法罪。當地檢察機關稱,由于3人的徇私枉法使一起重傷害案件犯罪嫌疑人由他人頂罪,頂罪人被定罪判刑。
其中,作為法院刑事庭原庭長,沈某的具體“指導”細節表現為:在接受犯罪嫌疑人親屬宴請后,沈某雖有履行法律程序的表象,但實際上在背后,指導、幫助研究如何逃避法律制裁,如何在正常法律程序下,達到隱瞞事實,由他人頂罪所需做的工作,幫助他人順利逃避法律制裁。
甚至在個別“頂包”案件中,涉案人員本身就懂法,既是犯罪主體,也是中間人。他們不僅知道如何“鉆空子”,也有相關渠道,這讓案件變得愈加復雜。
貴州某自治州原政府法制辦副調研員吳啟航的嚴重違紀案顯示,他深諳“頂包”門道,出事后很快能找到人頂罪。
此前為掙外快,吳啟航私下充當起“司法掮客”,與當地村干部文某密謀,由文某尋找山林糾紛案源,簽訂代理協議,收取代理費。自己再利用職務便利及影響力,在行政復議過程中為被代理方謀取利益。
在得知所代理的案件因山林糾紛發生群毆,文某等人被公安機關立案偵查后,吳啟航立馬找到“頂包”人,給其6萬元,讓其在接受司法機關調查時,按照之前預謀的內容,向司法機關作虛假陳述。
作為司法機關工作人員,吳啟航既擁有依法行使行政復議權的職務權力,也有其身份對下級行政機關的影響力,這讓他在涉案前期游刃有余,一度干擾了公安機關的偵查方向。
不過,隨著對案件的深入調查,吳啟航找人“頂包”的行為也被拆穿。(文中部分人名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