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違規車檢牽出一條非法利益鏈

許然 邱環

“車檢站說要整改，這我們也搞不懂啊！”

“還沒去年檢，已經有‘車串串主動打電話，說他們可以有渠道來辦。”

“有時候不找‘串串不行，不找就過不了這個檢測。”

……

近年來，貨車超載問題受到外界的多方關注。已經經過改裝的超載貨車如何通過年檢？按正常程序，應拆掉加裝設施，整改到位后，才能通過車輛檢測機構的年檢。但是廉政瞭望·官察室記者在走訪中了解到，不少車主受困于各種現實條件，為節約成本與時間，主動或被動選擇高價找“車串串”代辦。

而“車串串”的代辦方式，就是采取“克隆車”“改裝車”等方式通過車輛檢測，從而拿到年檢合格標志。但這些把戲怎么逃得過車輛檢測機構的火眼金睛？即使過了車輛檢測機構那關，也極有可能在交警部門的車檢監管中心工作人員審核時露出馬腳。

于是，為讓瑕疵車輛通過年檢，一些“車串串”和車輛檢測機構相互勾結，由車輛檢測機構違法出具虛假車輛檢測報告，再將相關數據上傳至車檢監管中心審核。這時，只要審核人員稍微“粗心”一點，車輛便可通過年檢。

基于此，一條由貨車司機、“車串串”、車輛檢測機構人員，甚至包含車檢監管中心審核崗個別工作人員組成的非法利益鏈條便形成。近期，隨著四川省宜賓市紀委監委深入整治車檢監管領域突出問題，上述利益鏈條逐漸浮出水面。

瑕疵車輛年檢為何能過關？

“已經被吊銷了營業執照的車輛檢測站，為何改頭換面后，還能繼續經營？”此前，宜賓市紀委監委收到一條群眾反映的有關問題線索。

根據線索，宜賓市紀委監委聯合駐市公安局紀檢監察組、駐市市場監管局紀檢監察組，以及市公安局交警支隊紀委組建案件專班，對位于宜賓市高縣的冠某機動車檢測站展開走訪調查。

“在走訪中，我們發現這個車輛檢測站因為違規檢測車輛的問題，已經被宜賓市機動車輛安全技術檢驗車檢監管中心（以下簡稱“車檢監管中心”）暫停采信上傳檢驗檢測數據，接受公安機關調查。但該檢測站在接受調查期間，以現場提交和網上辦理方式，注銷了營業執照和檢驗檢測資質，意圖逃避法律責任。隨后，它很快又換了個‘馬甲，重新辦理營業執照和檢驗資質，原班人馬、場地、設置等基本未變，繼續從事車輛檢測。”案件專班工作人員告訴記者。

在深入排查該檢測站涉及的瑕疵車輛后，辦案人員有了更多的發現。正是這些發現，揭開了車輛違規檢測背后的利益鏈條。

在召回瑕疵車輛復檢的過程中，當地發現這些車輛在經過車檢監管中心的審核簽字大部份出自一人之手——該市車檢監管中心職工李某。

“按照相關要求，工作人員不得在工作時間外私下審核車輛，但我們在審核平臺上發現，李某多次利用工作休息間隙時間審核車輛。”車檢監管中心主任王承躍向記者介紹，中心平均每天審核上千臺車，其中包括大車、小車、摩托車。平臺會將全市車輛檢測站上傳送檢的車檢圖片，隨機分配給審核人員審核。

“李某利用午餐時間審車，主要是為了避免其他工作人員審核到這些瑕疵車輛。”宜賓市公安局交警支隊紀委副書記易元海表示，經過核查，李某在2021年1月至5月期間，共審核通過高縣冠某機動車檢測站上傳送檢的32輛瑕疵車輛。事后，李某以每輛車50元左右的金額收取來自檢測站的“好處費”。

“在審核這些上傳數據時，認為存在的都是一些小問題，不會造成安全隱患，所以就幫忙過了審核，事后對方要給我‘好處費，我覺得確實幫了忙，收點‘好處費應該沒事。”李某說。

在審核崗期間，李某對收過“好處費”的檢測站車輛“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盡管一些重型半掛車存在號牌固封螺絲有明顯被撬動痕跡、車輛放大牌號被重新噴涂、車身的反光標志有移動拆卸等可能的“套牌”和“替檢”嫌疑，但李某不認真甄別，放任其通過。對沒有收過好處費的檢測站，他審車時就較為苛刻。

“可以說是將手中的權力用到了極致。”辦案人員說，由此，案件專班先后對上述檢測站展開進一步調查，通過這些檢測站，又延伸查辦了車檢監管中心工作人員謝某、殷某某。

與李某一樣，殷某某、謝某在車檢監管中心工作期間，同樣是對檢測站上傳的送檢車輛數據圖片視頻等信息進行審核，審核時對個別檢測站上傳送檢的存在瑕疵車輛予以通過。

“這些瑕疵車輛均為貨車。有的是非法改裝車，有的是‘克隆車。”辦案人員說，這3名涉案人員背后均有熟悉的“車串串”、檢測站，他們自己在審核崗上數年，分食著這條利益鏈上的“蛋糕”。

“非法改裝車是檢測車輛保留合規的部分，違規部分則由‘車串串替換。而‘克隆車就更惡劣了，直接將檢測車輛的車牌更換到合規車輛上，這是我們進行監管審核的工作重點。”王承躍說，從以往調查的經驗來看，該過程一般由非法“車串串”處理，收取上千元的高價費用，處理好后再聯系檢測站相關人員出具虛假檢驗報告。

“這些報告以及送檢車輛的數據信息，一旦通過審核，就等于放任有安全隱患的車輛上路，可能危及群眾生命安全。”據宜賓市紀委監委駐市公安局紀檢監察組組長常軍介紹，從各地發生的交通事故來看，有不少事故貨車涉嫌非法改裝、嚴重超載。

一案多查，深挖行業問題

針對車檢監管中心人員違規審核案，宜賓市紀委監委在全市開展交警系統車駕管、車檢監管領域專項整治，督促市公安局交警支隊對該市54家車輛檢測機構開展復核復查，重點查處車管所、車檢監管中心民輔警與檢測機構、非法中介內外勾結、利益輸送等問題。

“在陸續發現南溪區、筠連縣、屏山縣等5家檢測機構存在類似問題后，我們立即督促市公安局交警支隊車檢監管中心依法采取暫停采信檢驗報告等方式及時整改。”易元海說，截至目前，該市共排查車輛檢測違規問題66個，暫停檢測機構5家，行政處罰4家檢測機構，責令停業整改2家，設立非法中介黑名單200余人。另有1名非法中介、1名機動車檢測機構工作人員被移送司法。

宜賓市紀委監委相關負責人表示，根據排查出的車輛違規檢測問題，宜賓市在交警系統和市場監管系統共批評教育3人、責令檢查2人、誡勉1人，立案審查調查4人，給予黨紀政務處分4人。

查找問題的同時，宜賓市紀委監委同步開展以案促治。

“教訓很深刻。”面對前來宣布處分決定的紀檢監察組干部，李某懺悔道。今年3月，一場全市公安交警車駕管、車檢監管領域專項治理“以案促改”警示教育視頻會在車檢監管中心召開。在會上，李某、謝某、殷某某“現身說法”，反省自身存在的問題。以案促治效果明顯，在專項治理期間，共有39名民輔警和職工主動說明執法不規范、違規為他人提供車輛檢驗檢測方便等問題。

常軍介紹，結合正在開展的公安系統“躺平式”現象治理活動，當地對工作散漫人員已批評教育59人、責令檢查27人、調整工作崗位13人、辭退勸退12人。

為徹底糾治該領域存在的頑瘴痼疾，車檢監管中心也全面梳理制度漏洞，通過建章立制、嚴格內部管理規范、增強信息化防控手段等措施，斬斷內外勾結的利益鏈條。

“比如，在內部管理方面，中心成立巡察監督小組，對審核通過的車輛再次復核。為減少在審核過程中的自由裁量權，中心還通過研判被檢測車輛情況，對‘哪些可以通過審核，哪些不能通過審核的模糊地帶進行明確，并形成集體會議紀要，作為工作指引。同時加大科技監管應用，監管中心正在建設《智能審核研判系統》和《車檢聯合監管預警系統》，目的是全方位無死角對內部工作人員和機動車檢測機構進行監督管理。”王承躍說，在外部管理方面，多部門聯合起來集中打擊非法“車串串”等問題。

如何治本是關鍵

“很多地方都出臺了一些制度規范，但能治標卻難以治本。”有業內人士向記者介紹，違規車檢背后的利益鏈條形成由來已久。

2014年，公安部、國家質量監督檢驗檢疫總局印發的《關于加強和改進機動車檢驗工作的意見》明確，要正確處理政府與市場的關系，嚴格執行政府部門不準經辦檢驗機構等企業的規定。

“這讓以前‘不分家的車檢監管中心和車輛檢測機構，變為‘管辦分離。”上述業內人士表示，公安機關停辦檢測機構后，職能就轉為對社會化檢測機構進行監督管理。在公安機關完成脫鉤或改制后，群眾車檢也不再受縣市區等地域條件的限制。隨著“管辦分離”，曾在車輛檢測機構工作的部分民輔警，就部分分流到私人檢測站工作。“由于對業務和人際關系的熟悉，一些潛在的利益鏈條逐漸形成。”

此外，在一些地方查辦的相關案件中，辦案人員發現，車輛審核人員存在“小崗位、大權力”的現象。由于審核人員自由裁量權較大，在內部監管不力的情況下，加上一些審核人員長年都在該崗位，便成為了“車串串”競相拉攏腐蝕的對象。

相關專家認為，車輛檢測事關辦事群眾的合法權益，一旦發生腐敗，會造成嚴重的不良影響。因此，不論是各級紀檢監察機關，還是政法機關，都應加大監管力度，堵住權力漏洞，堅決杜絕權力濫用和以權謀私的腐敗現象發生。

目前，為有效發現瑕疵車輛，避免審核標準不一等問題，山東、河北等多地已采用科技手段對檢測車輛進行審核。在現有全國統一的“機動車安全技術查驗審核系統”基礎上，增加智能自動審核模塊，對檢測站采集上傳的實時數據、照片進行快速識別。同時，將識別信息與數據標本自動比對，由系統自動出具“通過”或“無法識別”的審核結果。

“這有利于減少腐敗產生的空間和機會。”在多名業內人士看來，這一方面能提高審核速度和審核精度，另一方面節約出的人力和時間又可以投入到現場巡查和事后倒查等工作中，進一步強化了對機動車安全技術查驗工作的監督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