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泰寧 馬春光
辰水的詩歌仿佛一本厚實的鄉村筆記,它記錄了詩人的故鄉在城鎮化的狂飆道路上變遷的歷史,其中涌動著詩人對鄉土世界巨變的深刻反思與真摯情感。辰水生于臨沂蒼山縣(現改名為蘭陵縣)境內一座名叫安樂莊的村莊,這個“街道上摩肩接踵,五畜興旺”的村莊,曾經用它全部的淳樸與良善,留住了詩人的紙筆和夢鄉。但城鎮化的號角吹響了它蛻變的步伐,安樂莊漸漸變得不能令詩人安居下去了。鄉鎮中原有的經驗與生活被擠走,大量異質的新事物一時魚貫而入,這個習慣于在孤獨中訴說著鄉村生活的溫情的靈魂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他決定刻錄下這里的人們在城鄉轉型期的音容和命運——也是藏在我們記憶深處的時代縮影:鄉村中,勞苦一生而死于肺癌的父親;從農村走向城市,把全部青春抵押給橫流的物欲的女同桌小梅;在春末孩子們的笑聲中,挈婦將雛趕赴北京的民工……辰水盡可能排除顯見的價值立場,保持對城鄉邊緣上如許觸目驚心的人事的平和敘述,卻難以遏制地流露出關乎整個村莊中乃至這個時代下普通百姓的悲憫之情。詩歌中,他以鄉土之子的眼睛觀察鄉村巨變,并將這片隱忍著痛楚卻依然生機勃勃的土地上的故事娓娓道來。那些曾經存在、如今正與詩人漸行漸遠的村莊中的人和物,催促著辰水鄉愁的生長和脫落,在時代變遷的參考系中,它們不斷生發出豐富的況味。詩人試圖在人與物糾纏關系中呈現鄉村人事的變遷史與鄉土之子個體的心靈史,并喚醒曾經盤踞于我們心頭、后來沉重地落到土地上、又為時間的塵土所漸漸掩埋的鄉愁。辰水從深切的鄉村經驗出發,抵達了對我們這個時代鄉村現實的深層透視,并用婉轉從容的筆觸記錄了被時代剝離的鄉愁。
辰水的第一部詩集《辰水詩選》設有“在鄉下”一篇,其中的40首詩記錄了辰水本色的鄉村生活和本真的生活體驗。無論是對慣常生活的詩意發現,還是對偶然事件的感性體認,辰水對鄉村中存在和發生的一切都絕除了純粹觀賞或把玩的態度。他極重視與鄉村中的人或物接觸的真實體驗,并盡可能地在書寫中還原自己的心靈與人事在相觸時的自然獨白,鄉土世界中的人事、觀念、情結、氛圍、文化,以及詩人在這個環境下形成的自身的情感結構、人文立場和詩性空間,都與此時正觸及的事物發生著最為親密的互動,最終濃縮在故鄉具體的物上。詩人用托著一團稚氣的語言敘說著雙方接觸時那種因親密而生發的喜悅,也完成了彼此間相互的精神洗禮,更多的凝結著鄉音、鄉情、鄉風以及最終可能喚起鄉愁的事物在詩歌中成為可能,承擔起詩人更為縱深的鄉土記憶。也正因為辰水幾乎赤裸地面見或回憶鄉村中的人與物,二者才能建立起如此親密的情感聯系。他在《舊日鈴聲》中寫道:
那個掛在老槐樹上的鐵鈴
它曾無數次地被敲響
讓頑皮的孩子有序地走進教室
我曾多少次試圖模仿那個老校工的模樣
一遍一遍地敲響那個鐵鈴
可是那些作業纏住了我
而如今那個老校工早已亡故
那個鐵鈴也不見了蹤影
取而代之的是那些驟然響起的電子鈴聲
詩歌中的“鐵鈴”喚醒了辰水關于少年時代的美好記憶,與詩人建立起非線性連續時間下的情感關聯,承載著他一部分的鄉愁。這個活潑好玩的孩子對于能將孩子們從玩耍中安靜下來,或者給予他們受教育的機會,使他們“有序地走進教室”的神奇鐵鈴充滿了興趣。盡管他已經足夠成熟,并且相當細致地觀察了鐵鈴的位置和敲響方法;卻被作業纏身,無法真的去模仿那個老校工敲響鐵鈴,只能在一遍遍的想象中體會到這游戲的喜悅。如今他回到校園,回憶起當年的場景,“驟然響起的電子鈴聲”打斷了他在童年王國中徜徉的思緒,電子鈴聲替代了不知何疾而終的鐵鈴,敲響那個鐵鈴終于成為不可能的幻想,一種注定錯過的悵惘情緒浮現出來。同時,更多人事皆非的境況也被推到眼前:“早年的代課老師現已長成校長的模樣/逢人便說桃李滿天下/光陰彈指間一揮而過”,但頓生白駒過隙之感的,又何止當年的代課老師?鐵鈴消失、校工亡故、模樣不復往昔的學校,不也正是安樂莊多年發展的一個投影?但詩歌呈現出了辰水的心靈世界,在這里,當年的鐵鈴仍然牢牢地掛在老槐樹上,它已經定格為辰水記憶中足以標志其少年時代的一個烙印,并被不斷地重新提起,在未曾淡忘的感情中,喚起了富于鄉愁體驗的追憶:那是一種人盡皆知卻又不為人知的少年特有的快樂與苦澀。
如果說鐵鈴在辰水的詩歌中代表的是個人記憶與個體鄉愁,那么農具則代表了安樂莊村民的群體記憶與集體鄉愁。農具是傳統農民生產和生活方式的物象表征,它們是前工業社會中出鑿于深山、冶煉于火爐、最終在鐵匠的鐵砧上獲得形體的簡單農具,這礦工和鐵匠汗水的結晶,成為傳統農民與自然搏斗的制勝利器,先天就帶有濃厚的鄉土氣質。它們被牢牢握在農民手中,“用具”天經地義的意義又使雙方保持了親密的情感互動,與傳統農民的命運有著更深層的糾纏關系,承載了更為悠遠而強烈的鄉愁。自命為“故鄉的草籽”的辰水,對勞動中糾纏著農人命運的農具有更為敏銳的知覺:“異鄉的鐵器,常常會黏住我們/一雙普通的手/甚至是被牢牢拴在大地的末端之上”;“而奔跑起來的時候,我往往/比鐵木馬車跑得更快/在高高的稻草上面,父親蜷縮著/比稻草還低”;“盡管他早已弄得滿身如泥似草/甚至連頭尖上的帽子也不見了蹤影”。這種農具與傳統農民的命運形成休戚與共的關系的書寫,令人想起海德格爾對梵高畫中農鞋的寄寓:“從鞋具磨損的內部那黑洞洞的敞口中,凝聚著勞動步履的艱辛。這硬邦邦、沉甸甸的破舊農鞋里,聚積著那寒風料峭中邁動在一望無際的永遠單調的田壟上的步履的堅韌與滯緩。鞋皮上沾著濕潤而肥沃的泥土”,“這器具浸透著對面包的穩靠性無怨無艾的焦慮,以及那戰勝了貧困的無言喜悅,隱含著分娩陣痛時的哆嗦,死亡逼近時的戰栗。這器具屬于大地,它在農婦的世界里得到保存。正是由于這種保存的歸屬關系,器具本身才得以出現而得以自持”①。這暗示出農具作為穩定的物得以出現并自持的原因,以及正是傳遞了傳統農民特有的艱辛勞作、頑強堅韌的精神,因而構成超越物本身卻又凝鑄于物上的品質性的鄉愁的存在情況:“借助于這種可靠性,農婦通過這個器具而被置入大地的無聲召喚之中;借助于農具的可靠性,農婦才對自己的世界有了把握。世界和大地為她而在此,也為與她相隨以她的方式存在的人們而在此。”在辰水的《雪地里的三種聲音》中,父親對“昨日里遺失的那件農具”也有著幾近狂熱的執著。即便在寒風的封鎖下,“一個死者對另一個死者的召喚”這種傳統文化中最受忌諱的聲響取代了父子間如弦上之箭般緊張的對話,卻不能阻擋父親對那件遺失的農具尋覓的步伐,他幾乎把農具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重要,或者說,對于他而言,存在另外一種生命境地——一種必須將農具作為自己向大地汲取生命養料的根須,“被牢牢地拴在大地的末端之上”的人與物共生的偉大而悲壯的命運。辰水用不動聲色的語言,塑造了一個勤奮、勞苦、樸實、隱忍,將務農視為比生命更重要的大事的父親形象,這展開了辰水長久以來對父親保持最深摯的思念的一個側面——出于遙遠時空中遺留的品質性的鄉愁。父親身上的這些品質,不但隨著祖輩們的逐漸退場而成為一種正在被剝離的鄉愁,而且為飽蘸鄉土氣息的鄉愁提供了基本來源。辰水在《生死閱讀》中將《獸角》編入“再多的春風也無法將他喚醒”一輯中,而《獸角》圍繞著那個神秘的獸角,將祖父到我這三代人的心靈面目一一展現。獸角是富裕的曾祖父在那個風雨交加、電閃雷鳴的夜晚埋在后院地下的神秘物什,它究竟有什么用處,自祖父以來便無人知曉。但就是這樣一個不明不白的獸角,對“我”——“一名農夫的兒子”,卻仿佛有種特別的魔力,我著魔般破壞著祖祖輩輩、降及自己的賴以生存的土地,只為掘出這祖先埋下的不知何用的“寶藏”。實際上,“我”也不知道它究竟是不是寶貝,但仍然在懶惰與貪婪的狂想曲中上演著無休止的挖掘與對自己無休止的磨損。對此,父親似乎洞察到我著迷的根本所在,他“總是朝我怒吼:你這個異想天開的懶蟲”。我卻執迷不悟,“挖掘的力度越來越大,揚起的塵土,甚至會遮蔽大半個村莊,深不可測的洞穴也逐漸增多,似乎想讓更多的人,一個個落入陷阱”。在勤勞務實的父輩與懶惰貪婪的“我”這一輩的人生態度的鮮明對比中,孰可取孰不可取一目了然。我們也終于知道了鄉愁與農具保持著如此親密的關聯的原因。
鄉村在城鎮化道路上的狂飆打破了農民傳統的勞作方式,更大面積的種植,更強的生產力的需要,更多糧食的“誘惑”,促使他們不得不改變原有的生產與生活方式,學習新農具的使用方法。但以發電機為核心的新農具似乎超出了農人們對農具樸素的認識,他們此前對糧食的渴望完全依賴于人與農具合而為一的顯見力量,在農具和土地的激烈碰撞中生發對農具、鄉土與鄉愁的最基本理解;而現在則必須按照機器的特定操作流程,讓這個不是馬、不是牛,而是“搬運著沙石、泥土和鋼鐵的怪獸”的機械同類,替代自己在土地上完成辛勤的勞動。通過單純艱辛的勞作換取口糧的時代正在結束,而牽系著鄉土中某種遺傳氣質的農具的強烈鄉愁也在一瞬間土崩瓦解?!皟H三十年來我們經歷著人類歷史上空前規模與速度的經濟與社會發展,從一個農業社會一下子進入現代社會,這種急遽的變動使人們心理不適,鄉愁成了鎮痛劑和麻醉劑,讓人緩釋焦慮。這一高速發展的物質文明改寫了我們的城市,也使得鄉村失血,鄉土失色?!雹诔剿凇洞禾斓陌l動機》中訴說著這種悲哀:
在田地里一角逼仄的地方,一臺柴油機
被粗暴的脾氣甩動
并不巨大的飛輪猶如沉重的磁鐵
吸引著微小的土塊
此刻,我也是幼小的,無助的單數
有人喚我:孩子,你這個苦命的人哦!
苦命,難道是一頂破舊的草帽
就可以捕住一只羸弱的螞蚱
除非它與我同病相憐,或者是
賴爾,本名周麗,作家,曾獲中國“五個一工程獎”貢獻獎,因其作品長篇魔幻小說《魔法城》而被意少小讀者熟知。生活中的她,時而是縱橫游戲世界大殺四方的女漢子,時而是獨自行走領略各國風情的游者,時而又是咖啡館里安靜讀書的文藝淑女……自由灑脫和沉穩睿智這兩種特質在她身上得以完美融合。
替父從軍
…………
我清楚這些被澆灌的麥子,它們必將抽穗,灌漿——然后,成熟、衰老……
這一切都是必然的因果
隨意掐斷其中的一環,都是殘忍的
正如這臺運轉中的發電機
我突然地終止它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可以想象到父親從去年里走回來,檢查機器
他吭哧、吭哧地搖動著飛輪
春天的風沙太多了
常常會堵死一臺柴油機的肺
狂喘的柴油機仍然與父親的肺保持密切的關聯,這個農具似乎被寄托了太多的希望和要求,透露出運行過載的危險。也許正是柴油機運轉時喘出的“粗暴的脾氣”讓詩人想起了父親的咳嗽,辰水對父親的強烈思念摻雜著此時濃郁的鄉愁一并涌出。他渴望“替父從軍”,代替頑固的父親搖動柴油機的飛輪,交換二人的命運;或者,中止噴吐著污染氣體的機器對樸實的身體正不斷制造的傷害。于是他看似無端由地終止了這臺運轉中的發電機,扮演了某個“殘忍”的角色。這也正是對父親的一種召喚方式,永不停止勞動的父親一定會聽到發電機的終止,并且無論怎樣都要“走回來”,以完成神圣的耕種作業。發電機在此便有了除聲音的聯系以外的另一層含義,它意味著對鄉村在城鎮化的進程中,那些不得不從我們身上剝落的、曾無數次撫慰我們不安的心靈的人或事,以及它們所牽連的遙遠的鄉愁的被迫驅離。詩人必須中止這種記憶的損害,但“從去年里走回來,檢查機器”的父親,又代表了城鎮化進程中農人們普遍的宿命。當我們讀到“春天的風沙太多了/常常會堵死一臺柴油機的肺”時,能體會到詩人多么深沉而有力的哀愁!這首詩也在人與物的關系上提供了另一種悲壯:現代農業應用的柴油機所關聯的是父親病態的肺,而父親恰恰又死于肺癌。逐漸走向城鎮化的安樂莊,其中的現代農具已無法再承擔起舊日的鄉愁——不僅僅是甜美的鄉愁,它在詩人的情感溫度計上急轉直下——留給詩人的只是苦澀的回味。辰水在他的《牙科診所》《鐵木馬車》中都對現代的物什抱有絕對冷淡的抵觸態度,人與物的情感糾纏已被切斷。
我們可以仍然用這首詩,或者《后山水庫》來說明鄉愁之物在另一層面上的失落——傳統農民所特有的品質的式微。在《后山水庫》中,不復搏斗在水與泥中的現代農民的生存處境被這樣書寫:“可仍會有水偷偷逃出來/瓜分兩岸孱弱的村夫。”我想,當我們對于遠比不上洪水的“偷偷逃出來的水”流露出深刻的恐懼之時,我們是否會想起祖先曾口耳相傳的那位只身竊取息壤以湮塞洪水的禹?或是在《故事新編》的《理水》篇中“面目黧黑”、衣如乞丐的大漢?再或是“獸角”一般的“水”?辰水一面以荒誕的形容塑造水庫中水的巨大威力:“關于水庫的深度,他們幾乎沒有記憶/像少年溺水而亡的伙伴/他的體長才僅僅三尺?!绷硪幻嬗忠宰约旱谋菊骟w驗為“水”做出了基本的辯誣,正是故鄉中的一條河流滋養了詩人軀體與精神的血脈:“是什么催著我成長?一條渾濁的河水,它里面蘊含著/讓麥子拔節的力量?!比伺c水的命運在此呈現出和諧共生的糾纏關系。水庫帶來的死亡由此獲得了豐沛的隱喻意義,它標志著鄉村中人們的生活方式——尤其是面向自然的態度被徹底改變,艱辛勞作而堅韌頑強的品質難以重新迎來一個輝煌的時代,它們作為一種寶貴的品質正在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從詩人的身上剝離而去。與之相應的水庫必然制造出生活的幻境,它“像一面巨大的鏡子,面臨著被輕易打碎的危險/每一片尖銳的碎玻璃渣,都幾乎會劃開/一個人花白的肚腹……”那個曾經極度穩定的農業社會已被水庫和它之所以為物的根由徹底擠走,沒有什么在遠方為脈脈地望著鄉愁的詩人提供目光的落點。
凝結在物什上的兩重鄉愁從詩人心頭逐層剝落,一切都隨著心靈的不安動蕩了起來,這或許正是作為70后詩人辰水的宿命:“這一代出身農村,棲身城市的詩人努力描繪了過去式的農耕歲月,以及現在進行式的荒農人物和生活,特別是父輩人物的灰暗命運?!雹邸冻剿娺x》里悼念父親的詩,一共27首,這個數量正好對應著父親去世時詩人的年齡。這些詩篇既有父親去世前的書寫(如《折射》),也有對父親去世的場景化書寫(如《穿堂風》《出殯日》),但更多的是以回憶和追問的方式對父親的緬懷。通讀這27首詩,一個默默勞作、命運悲苦的鄉村父親的形象得以清晰呈現,一個滿腹悲痛、孤獨無助的鄉間少年的形象同時得以呈現。正是從這里,我們讀出了來自鄉村的莫名的、難言的孤獨,生命無聲地消逝在孤獨中,這孤獨中浸透的正是中國鄉村生存的沉重。
面對舊日生活的凋喪,辰水似乎也失掉了他與當今安樂莊清洗彼此心靈的方法,他再也無法與安樂莊中的物品們建立起有效的情感聯系了。在《辰水詩選》的“徒步穿越一座縣城”的一篇和《生死閱讀》的“在大地上畫下自己的陰影”的一輯中,辰水對這個在城鎮化道路上狂飆猛進的縣城的書寫,放棄了尋找人與物溝通鄉愁的可能性,而轉為對鄉鎮整體的觀照或對具體人的聚焦。牽系著詩人對故鄉的脈脈溫情的舊物,以及新的時代為縣城和鄉村帶來溫暖的新物,都在時代的狂潮中與詩歌徹底失聯了,在故鄉中無邊際的漂泊之旅上,詩人失去了物的溫情、失去了名詞的溫情,也失去了鄉愁的溫情,感到一種無可言說的悲哀,他只能通過挖尋人與人間的最后一絲關聯——如果是溫暖的——來訴說這種情緒。辰水看著眼前的這個陌生的安樂莊顯得有些發蒙,在《如果安樂莊是這樣》中,他困惑于這個他生于斯長于斯的鄉村突如其來的陌生感:“我的安樂莊又怎么能不是這樣——小偷橫行,村官魚肉百姓//可我的安樂莊,肯定不是親人們居住的安樂莊/那個給莊稼追肥的安樂莊/那個給村民服藥的安樂莊?!彼男哪钅顜资甑男撵`的棲居處,已經確實被裹挾在時代的浪潮中,默默地發生了許多轉變。詩人開始變得無法言說,他失去了與安樂莊溝通的能力,忘記或不愿去學習與它交流的新語言了。他無奈地將這里的村民變成三千多個漢字,記在自己的紙上,也僅僅是“自己”的紙上——“我熱烈地與他們擁抱/哦,上世紀的鐵甲。有點冷”。在安樂莊、在這個縣城,安居和樂業也許成了癡人說夢,《一個瘋子的快樂》《在公園》《你又見過那個穿制服的瘋子沒有》《她有孩子嗎》《你遇見了小梅沒有》《東苑橋下的無名女尸》《命中注定》中各式人物被現代化的縣城撕裂的命運濃縮于短小的篇幅中,成了樸素的詩人對這個時代的控訴。取代飛走了的“安樂莊”的是縣城中的爛尾樓們,辰水力圖搜刮盡這個新“家”的全部特征,并展現在《建筑指南》的14段中。高居不下的代價、與生俱來的欺詐、丑陋的形態、開發商規避賠付的廉價成本、一種不可能的居住、永不坍塌的口碑、孤注一擲的闖入正是那些爛尾樓們——我們的時代中一種廣泛存在的“家”與人們產生的關聯。在辰水眼中,這里絕非可供安居的住所,更不可能承載鄉愁,甚至還會割斷人與人之間最后的溫情聯系——“可孤獨依然是一間私有制的房屋,每一個闖入者/都染上懷鄉的傷寒”。人與物建立起了一種變態的糾纏關系,它依附于財產利益卻不帶有一毫感情,金錢纏繞住人與物,扼著人們的命門,人與人之間的關聯幾乎走向了瓦解。也正因為人文氣質的消退,這種扭曲的人物關系無法帶來真正的鄉愁。村莊飛走了,鄉愁也飛走了。
可這是否意味著我們也要隨遠去的鄉村一起飛走?辰水堅決地否定了這一點。他在《甘薯切片機》中聲稱:“把一個整體分成數塊,甚至更多/如同祖先分蘗出無數個我們/這機器幫助我們變異,卻無法改變/孕育在塊莖里的基因。”詩人似乎從無限的鄉愁中走了出來,帶著某種家族式/鄉愁式的榮耀,為這個時代獻上頑強的抵抗——他那永遠不可能被殺死的頑固的鄉土基因。這些基因搬弄著辰水的鄉愁,也鼓舞著他的勇氣,掘出那些不見天日卻承載著鄉愁的物件。請看《農具博物館》:
在西側的偏房里,塞滿了各種農具
鐵鍬、犁、鐮刀、耙……,每一個都是金屬的
每一樣都是那個劉鐵匠打造的
我曾對這個鐵匠,心生羨慕
看著他把滾燙的鐵汁做成形狀各異的農具
又被使用者磨礪得锃亮而耀眼
如果測一測,這些農具的年齡
他們有的可能會大于我的歲數
盡管它們只是一件挖掘土地的鐵
…………
而現在塵土更多
被包裹著的鐵,輕輕一戳,似乎就要碎為齏粉
我要關緊門栓
防止風吹進來,吹碎它們
盡管他們還是鐵
也曾深深地犁開過堅硬的土地
鐵鍬、鐮刀、犁、耙等農具曾經享有何等的榮耀!它們今天被關進博物館里的命運,讓人想起《春天的發動機》一詩中消失的傳統農具與詭異的比喻:大自然中最有生機的“春天”,竟然需要工業文明下的“發動機”來啟動。正是時代的變遷將傳統的鐵質農具束之高閣,它們不再能與土地、莊稼、雜草發生撞擊或刨動,不再能從事它們作為用具唯一的天職——農業生產作業,不再能承擔起傳統農民勤勞勇敢、頑強不息的品質,它們的生命力已接近枯竭。但詩人卻在這個時代將它們喚醒,并作為書寫的對象,在詩歌中賦予它們與人的新關聯。這是一種介紹,而介紹對于辰水來說是一種回憶,它牽動著他的鄉愁。在父輩的時代,他們必須高強度地使用這些鐵質的農具,并為自己培養出一種勤勞務實的品質來保證生存,農具被“磨礪得锃亮而耀眼”,它們在不斷使用的打磨中,維持了自身和時代的生命活力。農人與農具的命運深度纏繞,構成了鄉村記憶的基本圖景。而到了“我”的時代,這些落滿灰塵的鐵器不再被使用,變得易碎無比,它們的生命力甚至弱于那個“紙做的秋天”,被微風吹拂時竟顯露出如許脆弱:“輕輕一戳,似乎就要碎為齏粉?!睘榱藢⑦@份鄉愁保留下去,辰水必須關緊門栓,小心翼翼地守護它們,并勇敢地將它們陳列出來,用那些已經褪色的鐵質農具,宣告村莊飛走了,但人與物的關聯還在詩歌中延續,我們仍然可以睹物思鄉。農具在詩歌中的重拾意味著它的有用性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但它所含有的品質仍然低沉而執拗地存在著——我們也可以決定自己的生存方式,重拾舊日的榮耀,以誕生長久的品質來面對新的生活,不斷努力接近靈魂的“安樂莊”。正如辰水在《嬗變》中表達的那樣:盡管“那個鑄鐵的褐色農具,有一種吞沒歡快的力量”,“而遠處的青山,已漸漸發白/那是一種召喚,我們將帶著利刃進山”。他彎下腰,操起舊日曾牽系著祖祖輩輩生命的農具,將被這個時代的機器吞吐出的無數塵埃即將掩埋的鄉愁開掘出來,試圖將它們鑄造為永恒的鄉愁。辰水無意于重新回到那個面朝黃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耕時代,作為具有時代反思意味的詩人,他站在狂飆突進的時代的對面,提醒我們關注那些被速度遺落的物什,而它們恰恰體現了對人類詩意棲居的深層關懷。這些被時代淘汰、遺落的農具,在時過境遷之后,將以它們的“體溫”與“重量”喚醒人們對家園和詩意的精神回望。
面對鄉土社會的急劇變遷,不管是遠離故鄉,還是守望村莊,都會生發出屬于自己的鄉愁。記錄這個巨變的時代,記錄一份份飽滿的鄉愁,成為今天的詩人自覺或不自覺的行動。目睹過時代對鄉村記憶造成的斷崖般地抹殺,辰水終于在近年發表的諸多新作中重新確立起人與物的精神聯系,那些鄉愁也以一種為我們所熟知的形態出現在了當下,這是詩人辰水對這個不懈追求城鎮化的時代的饋贈,他也同樣為新世紀詩歌提供了一種新的鄉愁書寫方式。
注釋:
①海德格爾著,孫周興譯:《海德格爾選集》(上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6年版,第254頁。
②江弱水:《詩的八堂課》,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166~167頁。
③陳大為:《“70后”詩人的農村挽歌(2002—2018)》,《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21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