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雪

2021年2月,一只小浣熊在日本大阪行走
浣熊,因喚起一代國人童年記憶里對兒時零食的喜愛,而在中國被親切地稱為“干脆面君”。在國外,浣熊長有角質層的前爪,因需要通過浸水軟化來提高靈敏度,而看起來像是要把食物或者其他物品清洗干凈,也一度被當作頗具觀賞性的“萌”系動物。
然而,這種生物的真實面目,卻遠非人們想象中那樣憨態可掬。早在2005年,日本政府就正式把小浣熊拉進限制的外來生物“黑名單”中,嚴禁個人豢養。2016年,浣熊又被列入了《歐盟關切的外來入侵物種名錄》,不允許進口、繁殖、運輸、商業化,或被有意釋放到自然環境中。
根據日本2005年的調查,彼時光神奈川縣境內,保守估計至少有1萬只浣熊。而北海道等食物資源豐富的農業區里,數目更是多到難以統計的地步。
近年來,歐洲大陸的浣熊數量據估算也已超過50萬只,可稱泛濫成災。浣熊入侵,正成為令多國談之色變的生態問題。
政府間組織“生物多樣性和生態系統服務政府間科學政策平臺”(簡稱IPBES)發布的《外來入侵物種及其控制評估報告》中指出,在世界各地發現的絕大多數外來物種入侵案例,都形成自人類的利益驅動活動。原產于美洲的浣熊,其在日歐的無序擴散也循此邏輯。

2023年2月3日,俄羅斯羅斯托夫州,浣熊公園遺棄動物康復中心收養的浣熊
有傳聞稱,90多年前,將浣熊引入歐洲的正是“蓋世太?!笔组L赫爾曼·戈林。為給狩獵活動增添樂趣,他向森林中放進了兩對浣熊,導致這種外來生物迅速繁殖乃至“入侵”全德,英國人因此一度將之揶揄為“納粹浣熊”。
不過據史實考證,德國人引進浣熊其實另有原因—時尚生意。1920年代,“浣熊大衣”風行一時,單件皮草服裝可以賣到14美元的高價,許多養殖場由此開始飼養浣熊。為追求優良的皮質,還有一些圈養的母浣熊被野放,數十年間在德國混合闊葉林的理想環境中,建立起迅猛繁衍的野生種群。
又有一說,認為是二戰期間遭到空襲的飼養基地中,有不少浣熊逃逸進而野化,才引發了數量激增。
總而言之,發展高利潤的養殖經濟,是德、俄等一眾國家引入浣熊這一外來生物的主要原因。而飼養“異寵”,則是引發浣熊物種遷徙的另一成因。
上世紀60年代,美國空軍人員將包括浣熊在內的許多動物帶到法國,當作吉祥物釋放到野外,浣熊由此在埃納地區一個空軍基地周圍安家落戶,并迎來了快速增長期。
而地處德國和法國之間的比利時,自然成為其后浣熊繼續擴張種群和地盤的目的地。早在2020年1月,德語媒體《Grenz Echo》就呼吁關注比利時東部浣熊泛濫的隱憂;到2023年9月比利時當局再次披露消息時,又有5萬只浣熊在該國南部山區安家。
日本也是出于“寵物熱”進口了浣熊。在上世紀70年代,動畫片《小浣熊》博得了至今不衰的頂流人氣,這種日本本土并不出產的北美動物,一躍成為寵物玩家們的心頭愛,帶動異寵飼養生意一路紅火,直至在80年代中期達到巔峰。
但事實上,家養浣熊并不可取。根據英國皇家防止虐待動物協會(RSPCA),浣熊會散發出難聞的氣味,而且圍欄無法提供它們正常所需的環境,因此不適合在家庭中生活。但更重要的是,浣熊并不屬于“人類友好型”動物。
一方面,浣熊難以馴化,應激條件下,會做出攻擊人類的行為。英語中的浣熊一詞“Raccoon”,源自北美土著波瓦坦人的語言,本意就是“用手抓撓的動物”,其鋒利的爪子所具有的危險性不言而喻。
另一方面,浣熊存在向人類、寵物、家畜傳播疾病和寄生蟲的潛在風險。2015年,加拿大流行病學家在野生浣熊體內檢測到了狂犬病毒,研究中發現,發病的浣熊甚至敢于追著家犬撕咬。此外,浣熊還是犬瘟熱的宿主之一—這種傳染性病毒會感染家犬、狼、狐貍及其他哺乳動物的神經系統,上世紀末東非大草原上有三分之一的獅子就曾因犬瘟熱而斃命。

動畫片《小浣熊》在日本促成浣熊“寵物熱”
浣熊并不屬于“人類友好型”動物。
由于陸續有傷人事件曝出,意識到現實版浣熊與可愛卡通形象相差甚遠的日本人,又大批拋棄了他們重金購得的寵物。1990年代后期,被“人為野生化”了的浣熊在沒有天敵的樂土瘋狂增長,光鄰接東京的千葉縣一縣,到2008年時已發現了18個浣熊生息地,等于宣布“全縣淪落”。
現在,已有27個國家在其境內發現了野生浣熊的蹤跡。而據英國媒體采訪法蘭克福森根堡生物多樣性和氣候研究中心的研究作者Judith Kochmann博士,她擔憂“流浪歐洲”的浣熊,未來還將在更廣闊的空間內建立穩定繁殖的棲息地。專家警告,浣熊具有很強的環境適應能力。
浣熊能夠忍耐濕冷嚴寒的高緯度氣候。曾有這么一則新聞可以作為證明:2020年9月29日,一箱貨物從美國運抵越南。當貨箱打開時,里面一片狼藉,被揪出的“兇手”正是一只浣熊。它在零下18℃的低溫環境中堅持了35天,漂洋過海開辟了“新地圖”。
這幫荒野中的“求生高手”,在城市中也能過得風生水起。因同樣長有兩塊“黑眼圈”,愛翻垃圾桶尋找殘羹剩菜的浣熊,已獲得了一個可疑的綽號—“垃圾熊貓”。
研究表明,它們擁有超強的方位感知和空間記憶能力,不僅對哪里有水源可以洗食物、哪里有洞穴適宜筑巢爛熟于心,哪里有居民區可供覓食也是一清二楚。
這就給人們的日常生活帶來了嚴重困擾。德國中部城市卡塞爾是“受災”核心區,隔三差五就有肇事浣熊登上當地新聞。它們會粗暴地撬開屋頂瓦片、咬壞隔熱材料進入人類家中,偷吃食物和寵物飼料,甚至還會痛下狠手“打砸搶”,使房主不得不面對可能高達1萬歐元的維修賬單。這些德國“僑民”還酗酒,曾有目擊者發現,它們竟知道將酒瓶打碎,從而痛飲一番。
浣熊曾被動物學家克林頓·哈特·梅里亞姆描述為“在某些方面聰明超過狐貍”,看來“狡猾的浣熊”這個綽號的確是憑智商贏得?!坝杏掠兄\”,使得城市管理者對浣熊泛濫深以為患。曾有德國媒體憤恨地稱:“這些乍看之下非常可愛的動物已經成為一種瘟疫?!?/p>
德國狩獵協會(DJV)的數據顯示,與2006年相比,如今聯邦范圍內浣熊數量翻倍;東部的增長尤快,其中薩克森州上升率為345%、梅前州為323%、薩安州為117%。
為了阻止浣熊族群的不斷膨脹,獵殺成為人為減少其數量的常見方式之一。據DJV披露,在2020-2021年狩獵季,德國獵人合法捕獲了超20萬只浣熊,20年間這一數目增長了57倍。

酗酒的浣熊
它在零下18℃的低溫環境中堅持了35天,漂洋過海開辟了“新地圖”。
然而動物保護主義思潮盛行之下,對浣熊采取“格殺勿論”的態度必然引發爭議。
2019年德國埃爾福特的圣誕集市上,一只據猜測因偷喝熱紅酒而醉倒在地的浣熊被消防部門帶走后,交由城市獵人射殺處決。
此事引起輿情嘩然,德國網友曝光,前一年該市曾對27只浣熊進行了無差別的“開刀問斬”。盡管市政發言人Daniel Baumbach出面解釋,將這只浣熊放歸野外既不符合歐盟相關法律,且其“醉態”亦有可能是犬瘟熱所致,但網友依然對草菅“熊”命極為不滿,甚至致電消防部門表達抗議。
動物保護組織自然也站在反對的第一線。德國善待動物組織(PETA-Team)就曾呼吁停止不必要的浣熊狩獵,并于2022年7月發起網上請愿,希望歐盟委員會將浣熊從入侵物種名單中刪除,截至目前已有7643名支持者。
其理由之一是,浣熊不會對當地生物多樣性構成威脅,因為“瀕危物種幾乎不屬于浣熊的食物”。
但這一論點的科學性還值得推敲。IPBES生物多樣性平臺研究認為,入侵物種在全球60%的動植物滅絕中,起著關鍵作用,對生態系統健康造成不可彌補的損害。目前已知,浣熊是鳥類和爬行動物巢穴中卵和幼崽的“惡毒捕食者”,直接威脅到珍稀動物如龜鱉類的生存,很難講如果過度繁衍下去,潛在危害幾何。
浣熊對人類生產活動造成的破壞性影響,則更是板上釘釘。這些大肆啃食農作物的神秘小偷,每年給日本造成數億日元的經濟損失,恨得牙根癢癢的農業大縣早在浣熊被判定為入侵物種的前兩年,便不得不展開對其進行全境捕殺的“蔬菜水果保衛大作戰”。

2017年3月,日本福島,動物管控部門的工作人員獵殺浣熊
但還有很多掣肘之處,給捕殺策略籠上了投“熊”忌器的陰影。有動物學家警示,大舉捕殺浣熊有可能起到反作用—幸存者將進入“繁殖模式”,繼而產生更多后代。
更麻煩的問題則是,“誰”去捕殺?首先存在財政與人手短缺的壓力。在比利時,為清除浣熊雇傭城市獵人需專門支付報酬,費用通常為1500歐元/人/月。若政府預算緊張,應對方案則是求助于愛好狩獵、或旨在維護生態的業余獵手。
例如日本“獵友會”成員持有獵槍執照,就可以接受市政的捕獵委托。但隨著人口老齡化加重,在野豬、狗熊等大型動物會下山的季節,這些老爺子們任務繁重,根本無暇再去關注危險性相對較小的浣熊。
當經驗豐富的獵人無法就位,隨之而來的,就是替補執行者的心理壓力。日本選擇向居民發放專門用來捕捉小浣熊的箱子。一旦抓到,市政要求市民自己宰殺并注意垃圾分類—被殺死的浣熊屬于“可燃垃圾”。
作為看著動畫片《小浣熊》長大的日本一代,一朝被迫變成冷酷殺死心中童年伙伴的“兇手”,負罪感將成為新的衍生創傷。當民眾實在下不了手時,市政工作人員只能硬著頭皮代為執行死刑。2020年,福岡縣久米留市的6名工作人員就一共“處死”了79只浣熊,產生了極大的心理負擔。
在此情形下,在浣熊肆虐地區開始出現“繳械投降”的傾向。面對其龐大的數量和廣泛的存在,比利時瓦隆環境部長席琳·泰利爾表示:“我們必須學會與之共存?!蓖瑯愚D為保守防御態度的還有德國,去年柏林參議院拒絕了捕殺浣熊的請求,理由也是“浣熊問題已經無法根除”。
據估算,僅柏林城中就有至少上千只浣熊,它們不僅在公交地鐵和學校等公共空間里上躥下跳,造成一片慌亂;還曾爬到柏林市中心聯邦議院辦公樓,導致西裝革履的議員們不得不暫停工作進行驅逐。但柏林參議院顯然認為,為今之計公眾只能“積極自衛”—妥善鎖好垃圾箱、給煙囪裝上柵欄、晚上關好貓擋板,盡可能阻止這些不速之客入侵住宅。
畢竟,浣熊“老家”北美地區,至今都沒有找到有效應對的善法,被入侵的日歐自然也只能束手。而說到底,我們不能怪野生動物入侵了城市,而要反省正是人類打亂了它們的生活。
責任編輯吳陽煜 wy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