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志 潘 麗

經歷了兩漢詩壇道弊百年的沉寂寥落,中國古代詩歌創作在建安年間迎來了爆發式的發展。在這個動蕩亂離的時代,名家輩出,群星璀璨。他們上承詩經、楚辭、漢樂府余風,下啟兩晉文學。“磊落使才,慷慨任氣”,反映時代動蕩、民生疾苦,書寫建功立業、安邦濟民、再造天下的志向。“一時彬彬之盛”,形成了以“建安風骨”而聞名的文學風貌。
“風骨”是建安文學最具時代特色和概括力的詞匯。它既反映文學的內容,又代表著言辭的形式風格。建安風骨作為一種時代性的文學氣象,形成于漢末亂世。“自獻帝播遷,文學蓬轉,建安之末,區宇方輯。魏武以相王之尊,雅愛詩章……”(《文心雕龍·時序篇》)。在曹氏父子的努力下,一大批著名文人聚于曹魏統治集團,成為建安詩人的主體,在漢末動蕩的社會中,創造了奇特壯闊的文學景象。他們文學風格相對一致,“觀其時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積亂離,風衰俗怨,并志深而筆長,故梗概而多氣”。
曹操是建安時期政治上最具影響力的人物,同時又是鄴下文人集團的領袖。他的為人處世、社會活動、才華品行、創作實踐無疑都對以風骨著稱的建安文學的形成產生了極其重要的影響。可以想象,如果沒有曹操及鄴下集團文人活動,建安文學很可能是幾個各不相干的個別作家的存在。曹操對建安文風更直接的影響來自于他自己的文學創作實踐,他直面現實的創作態度深遠地影響了當時的文學創作風格。
面對漢末亂世,曹操以不回避、不掩飾、不夸大的態度予以直陳,并能將慘淡的人生現實超拔為昂揚向上、慷慨激越的時代雄音。
曹操詩歌首要的優點在于真誠,他既沒有“躲進小樓成一統”回避現實,又沒有掩飾虛美試圖遮住時代的痛處,更不會過分夸大苦難來夸耀自己的濟世功德。他一生投身于政治軍事斗爭,這種現實經歷使他能夠更清晰地感受到亂世的痛苦,并將此表露了出來。其詩《蒿里行》中談到當時“鎧甲生蟣虱,萬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此六句描述了戰爭為普通百姓帶來的災難,于大悲大痛之中,真實地反映了戰禍連綿下人民的苦難。這種直面生活地反映悲慘社會現實的精神令人動容。而在《苦寒行》中,“北上太行山,艱哉何巍巍!羊腸坂詰屈,車輪為之摧。樹木何蕭瑟,北風聲正悲!熊羆對我蹲,虎豹夾路啼。溪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延頸長嘆息,遠行多所懷。我心何怫郁?思欲一東歸。水深橋梁絕,中路正徘徊。迷惑失故路,薄暮無宿棲。行行日已遠,人馬同時饑。擔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悲彼《東山》詩,悠悠使我哀”,則以一種更低沉的筆調,描寫了困苦的軍旅生活,既是對長期從軍在外的士卒的同情,也有不經意的自哀,如一普通老兵,冷眼熱腸。從中我們可以看出,忠實于現實生活、反映生活的現實主義態度,使曹詩具有濃郁的戰爭風格,鮮明的時代特色,被前人譽為“漢末實錄,真詩史也”(《古詩歸》鐘惺評曹詩)。
深刻的社會現實使得曹操詩歌呈現出憂郁多慮,慷慨悲涼的氣質。“曹公古直,甚有悲涼之句。”慷慨悲歌是大部分曹詩氣氛的基點,如其著名四言詩《短歌行》:“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惟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宴,心念舊恩。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一開篇,詩人就由眼前的酒宴和歌舞場面說開去,慨嘆人生的短促和年華消逝的悲苦,在痛感來日無多的苦悶中油然產生了人生有如朝露之短的感受。憂郁的心只有飲酒才能解脫,以微吟低唱,道慷慨激昂的心曲。在“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看似平靜歡樂的宴樂描寫后,作者突然吟到“憂從中來,不可斷絕”,全詩的氣氛一下子沉浸到悲苦之中,接著作者又以“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一個寂寞靜冷的意象襯托了自己的心緒。《短行歌》通篇都籠罩在一種淡淡的憂傷中,“辭不離于哀思”(《文心雕龍·樂府篇》)。作者由社會現實產生的低沉的悲苦,與一個人生終極意義的思考者的華麗哀傷結合起來,共同構成了此詩難以言表的氣氛,使其成為千古興寄名篇。
盡管生活與時代給予詩人過多沉痛,但他并沒有因此消沉。相反,在其悲歌中常常融合著積極向上的壯懷激情。正如《短歌行》最后一節“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曹操暗用“海不辭水,故能成其大;山不辭土石,故能成其高;明主不厭人,故能成其眾”(《管子·形勢解》)之意,自喻心胸廣闊如高山大海,能如周公“一飯三吐哺”般禮賢下士,并期待著人才的投奔。詩的末尾,筆意一轉,從矛盾、悲苦中解脫出來,表達了在困難挫折前用頑強的意志來追求建功立業的盛名。他超越了根植于現實的內心苦悶之情,轉而代之以對政治理想的追求,從悲涼中升騰出一股積極向上的激情,使整首詩更具浪漫主義的氣質。因此,在曹操詩歌中,對亂世的不滿、對生命苦短的感懷,往往轉化為“不戚年往,憂世不治”(《秋湖行》)進而成為對其所憧憬的“太平時,吏不呼門,王者賢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太平治世的政治理想的追求。
在后世民間流傳的文學作品中,人們從封建愚忠的價值取向出發,往往將曹操塑造為“奸雄”的人物形象,而劉備作為“漢室之胄”成為天下正統。還好有詩人寫下的千古名篇為其正名,“是真名自風流,唯大英雄能本色”,那個心憂天下、慷慨悲歌的幽燕老將將長久地在其作品中散發光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