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村

劉春燕

十里店村，四組，何家臺。那是外婆的村子，在地圖上濃縮成一個小黑點，雖然名見不經傳，卻有我許多童年的故事。

那會，我十歲，去外婆家，必經十里公路，通常步行，再走上四五里山路，曲曲折折，大石頭處，坑坑洼洼，一塊塊怪石突出地面許多，棱角分明，如獠牙，虎視眈眈，我的小腳走在上面，硌得疼，鉆心的疼。心里卻說，堅持一下，就幾步，過去了，就可以走上坦途，就可以見到外婆。

外婆家門前不遠處，有條山溝，溝里有潺潺溪流，唱出最甜美、最純真的大自然之歌，就像外婆房后的泉水，甜啊！

從溪流兩端的大塊石頭上踩過去，爬小山坡。漫山遍野的無名小花，在清風中搖曳多姿，淺笑嫣然，我像是聽完天籟之聲后的公主，開心，任性，必須采擷花朵。于是，我哼唱，即使南腔北調，也順心、盡情，繼而采花，黃、紅、粉、紫，一時間，全成了我手中的寶，拿著花束，我信馬由韁，大聲呼喊，發瘋發癲，笑得花兒更美，溪水更響，它們像是在配合我。

忽然，地上有一種小豆豆，比黃豆大，表面有許多小點點密布，我因與它初見，不知何物，一臉茫然。外婆笑笑，賣關子，我拽著她的衣襟，又撒嬌，又央求，外婆臉上的笑容，宛若一朵花，花瓣越來越大，她這才告訴我這是“瓢”。

瓢，是一種野生水果，形似微小版的草莓，天然，環保。當時，我根本不知道草莓的模樣，就學著外婆稱其為瓢。

外婆連同它的莖葉掐斷，遞過來，我拿在手中細細端詳起來，長長的莖干，葉子對生，外婆告訴我把頂端的果實，也就是瓢，摘下來，入口即食。我狐疑，這山里的東西，就直接往嘴里喂？

外婆給自己嘴里放了一顆，吃得很甜，很享受，我這才信了，也效仿了一次。甜，果真甜！

回來后，外婆給多半搪瓷缸子的瓢撒上白糖，浸泡十幾分鐘，讓我品嘗，哇，人間美味！

八月，到了外婆村，村里的人，大都認識我，喊著我的名字，叫我一起去他們家吃飯、吃核桃。

外婆村口有一棵老核桃樹，從不辜負村里人對它的期望，枝繁葉茂，碩果累累。青皮核桃，兩個一對，相依相偎，藏在碧葉之間，滿是誘惑。

我一個女孩家家的，敲核桃，可不是我的強項。村里的人，幫我拿竹竿敲核桃，然后去皮，幫我剜鮮桃肉吃，油香，油香的，喉嚨里倍感潤滑，讓人不忍咽下，希望核桃仁能在喉嚨里多停留些時間，唯恐一不留神，咽了下去。

傍晚，村里的人，拿著小板凳坐在核桃樹下，或干手上活，或聊天，好不熱鬧！

正月，初五，按照外婆村的習俗，掃“五窮”。看著扮相嚇人的長須黑衣人，我躲在外婆臥房里，不敢出來，也不敢吱聲。等到人家從廳堂走到院子里，拿著掃帚左掃右掃時，我悄悄趴在風吹爛的窗紙上，看稀奇，心里也在默默祈禱：千萬別轉身，別嚇我。

我的童年，在外婆村的日子并不長，可至今依稀記得，歡樂、趣味，都有。

如今，外婆村有了水泥路，家家都種花椒，收入可觀。外婆村的人活得簡單，活得真實，活得精彩！

外婆年紀大了，放羊，腿腳不靈活了，身體每況愈下，吃喝都很艱難。村里人，時常來陪外婆聊聊天，拉拉手，她臉上依然還有笑容。雖然眼角有許多褶子，一笑，就會擠到一起，密密匝匝的，可在舅舅、舅母下地干活后，能有人陪她說話，驅趕孤寂，她都感到溫暖、幸福，會由衷地笑，宛若一朵燦爛的花，一點一點，在她的臉上盡情綻放，即使已至日薄西山，外婆照樣也要笑，笑得精彩紛呈。

人，走著，走著，就散了；她，笑著，笑著，就沒了。外婆去另一個世界已三年，外婆村的老人越來越少，許多年輕人彼此都不認識。村口的那棵老核桃樹，樹干斑駁，流年里的美好與清歡，全部鐫刻于此，我手摸樹干，滿是溝壑，宛若外婆的臉，偶爾會碰到一個硬疙瘩，如同老繭，仿若外婆的手。而這一切，只能成為我的念想，我的追憶。

每每看到街道賣瓢的人，我情不自禁地多看一眼，希望能遇到外婆村的人。

兒子前天打電話，要吃山里核桃，我又去外婆村找核桃，只因念想！

夜，深了，靜得連一根針掉地上，都聽得十分清楚，可我的思緒依舊停留在瓢和核桃上，還有外婆村，久久不能平靜，想啊，念啊……

外婆村里的瓢，幾乎遁跡，老核桃樹依舊守在村口，村子里的新磚房不少，人口卻少了許多，出村上學、工作、落戶別處，也不少。一米五寬的水泥路，直通外婆村。如今，外婆如瓢的花兒，雖凋零，卻開在了我的日子里。外婆村的故事，我的童年，卻一直縈繞在我的心頭，一圈，一年；又一圈，又一年！

何時，能在外婆村看到瓢的花，漫山遍野，開啊，一直開到天邊；搖啊，搖到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