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澤敏
大學生畢業之后,需要花多長時間找工作呢?
陳瑩雅用了七年。
畢業即失業,這句話在她身上靈驗。
兩年前,32歲的陳瑩雅迎來了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那時,距離她2014年本科畢業已經七年。
對陳瑩雅來說,2014年是特殊的一年。那一年,她的身份發生了轉變。從稚嫩的大學生,轉變為初入社會的“準職場人”。也是那一年,她不能再看清這個世界,成為“視障人士”。
套上全新的身份,生命中原本打開的門窗似乎都悄然關閉。失去視覺后,還能從事什么工作,她不知道。
但她從未放棄。沒有工作的那些年,她偶爾會感到焦慮。更多時候,她接受新的身份,并嘗試適應。
現在,她是一名視障咖啡師,也是廣州市荔灣區逢源街道就業驛站實踐基地的咖啡師。在小店里,她能沖上幾杯咖啡,和不同的人聊聊天。同時,她也是就業驛站的小老師,為來驛站求職的其他視障人士提供咖啡培訓。
“剛畢業準備找工作,人生開始另一段旅程,結果突然這樣,感覺就真的是崩塌了,好像結束了一樣,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可能什么也做不了。”
眼睛被判“死刑”那天,陳瑩雅哭了很久。她不記得那晚是何時入睡,只記得當時的淚水中混雜著傷心和不甘。

那時,原本應該忙著找工作的陳瑩雅,卻奔波于醫院。
2014年5月的某一天,陳瑩雅發燒了。退燒后,她的右眼視線變得模糊,幾天后,左眼視力也隨之下降。
她知道,貫穿她整個青春的疾病又復發了。實際上,這不是陳瑩雅第一次視力受損。
2005年,中考前夕,陳瑩雅第一次感受到脫髓鞘疾病在她身上引發的怪癥。她偶爾會頭暈、嘔吐、沒胃口、渾身乏力,家人以為那是考前壓力所致。與常見病過于相似的癥狀,也讓醫生誤以為是腸胃疾病。
可胃藥并沒有起到治療效果。病癥引發的身體不適纏繞著她,一直持續到中考結束后的那個暑假,她開始打嗝。
有時候,開始打嗝后就停不下來,持續時間從半個小時到一個小時。與此同時,頭暈嘔吐等癥狀也反復出現。
去到更大的醫院問診,她被診斷為多發性硬化。陳瑩雅沒有聽說過這個病,只是配合醫生治療。在休學一年的激素治療下,她的體重由原本的90斤,升至150斤,不過病癥有所緩解。
但疾病并沒有放過她。不久后,新的癥狀又出現了。皮膚瘙癢、肢體麻木或疼痛……與脫髓鞘有關的癥狀基本上在她身上都出現過。
2009年,疾病開始攻擊她的視網膜。原本4.8的視力驟降,右眼視物模糊,開始看不清面前的事物。
家人帶她到廣州尋醫,之前的診斷被推翻,她最終被確診為視神經脊髓炎(NMO),是視神經與脊髓同時或相繼受累的急性或亞急性脫髓鞘病變。這是一種罕見的、高復發、高致殘的中樞神經系統自身免疫性疾病,可能導致視力減弱、肌肉痙攣、四肢癱瘓等癥狀。
第一次發病后,通過激素治療,陳瑩雅的右眼視力恢復到了4.3。缺乏罕見病醫學知識,加上有過一次重獲光明的經歷,在第二次灰暗來臨時,陳瑩雅以為只要積極接受治療,加大激素用藥量,她就會如之前那般,等來光明重現的那天。
但命運總是不如人愿。
目前,這種罕見病尚無治愈方案,唯有終身服藥,減少復發。而她的世界,也在短短幾天時間內,從清晰到模糊,再到幾乎看不見。
這九年里,陳瑩雅的右眼視力基本全無,左眼只留有0.02的視力。
0.02的左眼視力,屬于視力殘障一級。她將手掌張開放在跟前,也分辨不清手指頭的數量。大概是15公分的距離,或許更近,才能依稀看清物體的輪廓。
這個數字意味著,她不能準確辨別和抓取物體,比普通人更容易觸碰到障礙物。磕磕碰碰成了陳瑩雅的生活常態。走路、倒水、拿取物品等原本能輕而易舉做到的事情,她要重新學習并反復練習。
視力消失了,但生活還得繼續。
成為視障人士后,陳瑩雅沒有想過自己的職業走向。
學習日語專業的陳瑩雅,原可能在畢業后做著喜愛的翻譯工作。但突然復發的疾病剝奪了她的視覺,也奪走了她的理想。
“你叫我現在怎么去做
(日語)專業的事情,是不是?”
世界的模樣,似乎在一瞬間變得陌生而未知,獨自出行也變得困難。想要出行時,必須得有人陪同。那時,她還沒完全適應全新的身份。無法獨自出行,工作談何容易?
2019年,她曾了解過殘疾人崗位招聘信息。清潔工、管理員、服務生……有著本科學歷的她幾乎符合招聘要求,只是視力缺失,又讓她覺得自己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我是視力上的殘疾,看不清,根本什么也做不了。現在想想寧愿自己缺胳膊少腿的,至少能做個清潔工什么的。”
視力障礙像一個無形屏障,將陳瑩雅限定在一座灰暗的孤島,這道屏障,也將她的信息源切斷,陪伴她的是迷茫和無措。

“90后”張倩昕理解這種茫然。長期以來,她致力于幫助像陳瑩雅這樣有工作能力的殘障社群。
張倩昕從事社會服務工作,同時,她也擁有著和陳瑩雅一樣的“視障”身份。因早產導致視神經發育受損,張倩昕先天低視力,如今右眼失明,左眼僅剩0.05的視力。
起初,很多人覺得她不適合做社工。因為在大眾認知中,視障人士更應該是被服務的對象。
但她偏不信邪。2010年,她以626分的高考成績入讀華南農業大學社會工作專業。2016年,碩士畢業后,她創立廣州市融愛社會服務中心(后稱“融愛”)。這些年,她以機構為橋梁,鏈接殘障群體和企業。現在,她成為廣州市荔灣區逢源街道就業驛站的站長,希望能為更多殘障人士打開“一扇窗”。
對陳瑩雅來說,灰暗的世界確實因此打開了一扇窗。
失明后的前六年,陳瑩雅覺得自己過著“遠古時代的生活”。
她自認為“不是一位合格的視障者”。中途失明的她沒有接觸過視障人士,也缺乏相關經驗,曾經熟悉的手機和電腦變得陌生,而她不知道盲人如何使用手機。看不清手機屏幕內小小的文字,有什么想了解的信息,就截圖放大字體或讓朋友一個字一個字念給她聽。
直到2020年,陳瑩雅報名參加了“融愛”推出的視障人士能力拓展計劃,她才知道,視障人士原來可以熟練地使用手機,使用導航,接觸網上銀行并自行網購。
在結束一對一的項目培訓后,她終于“有機會能去親身體驗獨立出行”。她學會了如何正確使用盲杖,并在失明后,第一次獨自一人去了趟醫院。同時,她學會了盲用手機,重新掌握了信息獲取權。
首次網購成功時,震驚和欣喜充斥她的大腦,“完全是打開了我的新世界大門”。也正是學會盲用手機,她發現周圍存在著大量殘障人士可以參加的活動。她開始參加各類活動,真正接觸和了解視障群體。
自那之后,那堵堅實的屏障被鑿開了一個洞,陳瑩雅的世界有了更多的可能。
2021年,陳瑩雅參加了“融愛”的視障咖啡師培訓項目,并通過實習和就業資源,由此走上了咖啡師的道路。今年3月,在張倩昕的介紹下,她來到荔灣區逢源街道就業驛站的實踐基地工作。
“在真實的工作場景里培訓,能幫助殘障人士建立自信。”張倩昕表示,就業驛站強調以勞動者求職體驗為中心,對咖啡、烘焙感興趣的殘障人士,能到驛站親身體驗一把。
據介紹,自今年3月成立驛站培訓以來,就業驛站實踐基地已累計培訓咖啡師18人、烘焙師9人,其中,已有6人進入咖啡店工作,還有部分在做兼職工作。對暫未就業者,驛站也會持續跟進,繼續提供培訓,并利用社區活動鼓勵大家實踐。
張倩昕希望能通過就業驛站讓更多人“走出去就業”。
就業是最大的民生,在家門口就業是不少人的愿望。就業驛站便是按照“融入社區、就近就便、實現高質量就業”的建設思路,打造“15分鐘就業服務圈”,并關注重點人群,對就業困難群體給予重點跟蹤服務。
據荔灣區就業中心主任勞健誼介紹,就業驛站會定期收集就業崗位信息,建立零散用工服務信息發布體系,并開展鄰里互助微心愿,收集轄區內群眾生活零散用工需求和困難人員就業需求。有短期就業需求的求職者,能利用照顧老人孩子之余的時間,在鄰里間“互助打工式”就業。
36歲的轄內居民阿梅,正是通過就業驛站尋得一份保潔工作。丈夫因病離世,分別就讀幼兒園和小學的兩個兒子需要她照顧,更需要她的經濟支持。
在從事保潔工作前,她也曾在西餐廳做服務員。但工時長、離家遠,阿梅無力兼顧家庭。她辭去了工作,依靠低保生活。無助,一度貫穿她的生活。現在,她能在照顧孩子之余,抽空進行保潔工作,為家庭增加一份收入。
對于阿梅這類就業困難人員,就業驛站提供中介服務,建立供需對接平臺。但更多時候,光有平臺還不夠,還需要就業人員有強就業意愿。
在勞健誼看來,失業人群、就業困難群體可能會因不自信、不知道適合什么工作而形成“慢就業”心態。
對此,就業驛站聯合街社工站對就業困難群體,尤其是視障人士,提供就業能力評估、面試技能等培訓,并因人而異提供服務。通過實景場所,讓求職者在真實的工作場景中感受崗位,從中調整心態,走上就業。
對殘障人士來說,讓他們融入社會是穩就業的第一步,這需要讓他們在社會中找到合適的位置。現在,張倩昕嘗試讓更多企業、社會群體了解殘障人士。她也希望能以此,擴充特殊群體的就業選擇。
張倩昕認為,很多殘障人士本身能創造一定的勞動價值。在經過系統化的專業訓練后,完全有能力和健全人一樣生活和工作。正如從事社工服務工作的她。
傾聽、感受、學習,視障人士能做的事還有很多。
失去視力后,陳瑩雅沒有放棄自己從小熱愛的書法。對陳瑩雅來說,這是一個“費眼”的愛好。
以前她喜歡寫“楷體”。但楷體細節化的橫平豎直,僅剩左眼0.02的視力的她很難再做到。她就買來王羲之的行書字帖臨摹,在一遍遍的書寫筆畫中完成一幅幅行書作品。
現在,陳瑩雅的生活被工作和愛好填滿。白天,她是以興趣謀生的視障咖啡師,夜晚,她是為理想而書法的逐夢人。她享受于這種充實和忙碌,正如她喜歡稱豆、清洗濾紙、磨豆、溫杯、沖泡的手沖咖啡制作過程。而她,還想追尋其他可能。
殘障人士并不是只能成為“被服務”對象,視障人士也不是只有盲人按摩這一個就業選擇。
只是,這還需要打破社會對殘障人士的刻板印象,擊碎殘障人士和普通人之間的屏障。在張倩昕看來,視障人士或許還有更多的可能,而就業驛站正積極探索著這種新的可能性。
“可能我們特殊人群跟普通人的生活世界是隔離的,所以我的工作就在于讓這兩個群體融合起來。這就是我們所有工作的最終目標,或者說,是它的意義所在。”張倩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