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珮琦 郭英杰
“每當我走出房間門,總覺得那雙發光的‘眼睛好像在盯著我,令我毛骨悚然。”26歲的慧溪是一名互聯網大廠的員工,在距離公司2公里的地方租了一個兩居室的次臥。慧溪性格內向,喜歡獨處,租住的小小單間便成了她的“棲居地”。直到今年5月,合租室友在客廳裝了個機器人監控,讓慧溪不堪其擾……
“我住在兩居室的次臥,主臥原本是一對情侶,今年5月他們搬走了,新來了一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女生清清。”慧溪和清清是同齡人,相處得還算融洽。直到有一天,清清突然開始養小狗,還拿出了一樣讓慧溪心頭一顫的東西——一個可遙控的機器人監控。
“清清說有了這個,就可以隨時監控小狗的動向,還能自動跟蹤,不怕它亂跑了。”慧溪向《方圓》記者解釋道,隨之眉頭一皺,“可是這樣的東西怎么能放在家里呢?雖說客廳、廚房屬于公共區域,可對我來說,是我的私密空間,況且誰知道這個監控拍攝的內容都會被誰看到呢?”
慧溪對清清要在客廳裝監控的事情感到非常生氣,但清清卻不以為意。慧溪解釋,即使是合租房的公共區域,其仍屬于“住宅”的一部分,與外界相隔離,那么就應當算作私人空間。慧溪什么時候出房間門、什么時候吃飯、什么時候去衛生間,都是她不愿讓人知曉的私密信息,她不希望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被監控探得一清二楚。一番僵持之后,慧溪還是未能阻止機器人監控的“落座”。
從那以后,慧溪每次出房門前都要反復整理衣服,檢查上衣是否塞好、褲子是否卷邊;打開房門后第一時間是觀察機器人在哪里,迅速完成要做的事情,之后趕緊回到房間。“這種感覺就像家里突然住進了一個不知道身份的陌生人一樣,你不知道自己被誰看著,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被看著。”慧溪無奈地說道。
慧溪跟清清交涉過幾次,希望可以換一種方式監督小狗,或者把實時監控內容共享給她,清清不同意。當慧溪向她表達自己的焦慮時,清清卻認為慧溪想多了。慧溪最終放棄溝通,幾個月后,她決定搬家,遠離這個令她不安的“家”。
那么,清清在合租房里裝機器人監控的行為是否侵害了慧溪的權益呢?北京市豐臺區檢察院檢察官郭譞向《方圓》記者表示,此種情況爭議確實較大,有探討的必要,“隱私權是人格權的一種,若想認定是否侵犯隱私權,第一步必須判斷其所欲保護的是否屬于民法上‘隱私的范圍;第二步則需判斷對方實施的是否屬于法律規定的侵害隱私權的行為”。
根據民法典第1032條規定,“隱私”是指自然人的私人生活安寧和不愿為他人知曉的私密空間、私密活動、私密信息。“然而,這兩種(隱私)類型在判斷上主觀性都較強,每個人對于隱私的標準都不同,一般會采用社會一般人的標準去判斷。”郭譞說。
那么合租房的公共區域是否屬于民法上“隱私”的范圍?郭譞表示,一般情況下,合租房的公共區域是不屬于私密空間的。因為私密空間是某一個或某幾個人獨占的空間,如自己的臥室、住酒店時酒店的房間等,具有很強的排他性。而合租房的公共區域則不同,這個空間是每個居住在此房子里的人所共有的,每個人在此區域內活動都無須得到他人允許,也有隨時被他人看到的可能。換句話說,他們是這個空間共同的主人,人人“來去自由”。

但是,這并不代表人人在這個區域內就毫無隱私可言。郭譞進一步解釋:“什么時候去衛生間、在衛生間具體在做什么,從社會一般人的角度來看,這些生活習慣一般是不愿被他人知曉的,也是可以被看作私密活動的。因此,法律應當對此類隱私進行保護。”
至于如何判斷對方實施的是否屬于法律規定的侵害隱私權的行為,根據民法典第1033條規定,拍攝、窺視、竊聽、公開他人的私密活動,處理他人的私密信息,都屬于侵害隱私權的行為。“從法律規定來看,如果說他人拍攝你進入浴室、衛生間等場所,窺視、竊聽你在這些場所內的活動,將它們予以私自處理、公開,干擾了你的私人生活安寧,使你感到焦慮、不安,是足以構成侵權的。”郭譞說。
回到前述案例,郭譞認為,要判斷合租人在公共區域內安裝攝像頭或機器人監控是否侵權,需要考察合租人的行為動機、目的和具體的行為類型。“如果合租人的目的是意圖窺探他人隱私,那么這種假借監控寵物之名,實則對合租人的私人活動進行監控,并通過調整拍攝位置、角度、范圍來掌握合租人的私密活動和私密信息,以滿足自己的窺探欲的行為,無疑是構成侵犯隱私權的。例如,將攝像頭正對浴室、衛生間的門口,或者通過竊聽合租人出房門的動向而控制機器人監控尾隨等。但如果合租人并沒有窺視、監聽他人隱私的目的,只是為了方便寵物管理,或者防范盜賊入室,并將攝錄過程公開,做到在合租人之間是透明的,一般不會認定為侵權。例如,將攝像控制在非私密區域,將攝像頭擺放的位置和拍攝范圍告知其他合租人,將拍錄結果與其他合租人共享,所有合租的人都有隨時查看、提出質疑、刪除不適宜的片段的權利等。”郭譞說。
如今監控攝像頭是越裝越多,由此可能帶來的侵犯他人隱私的問題也不少。周理住在北京市中心的老小區,今年剛好60歲的他本該好好享受退休生活,卻因新鄰居而煩惱。“對門新搬來了一對夫妻,每天在門口搗鼓,我打眼兒一看,居然給裝了個攝像頭。”原來,這對夫妻在裝修時發現現在很多人都會選擇在門口安裝攝像頭以代替傳統的貓眼,為的是更加方便觀察門外的動靜,更好地保護自身權益。但周理卻對此十分不滿。
周理認為,他們的安全是保護了,自己的隱私卻被泄露得一干二凈。“我家里有幾口人,每個人每天什么時候回來,誰和誰一起回來,他們全都能知道得清清楚楚的。而且,攝像頭還都能給記錄下來,能回放、能拷貝,數據安全怎么辦?這可都是我家的隱私啊。”周理說到這里,情緒不免激動了起來。
“我去找對門理論過這件事情,他們覺得我小題大做,說自己只是為了住宅安全。但他們不能以侵犯我家的隱私為代價。”后來,周理又反復上門交涉、向物業投訴、找居委會調解,就差去法院起訴了。對方看周理態度如此堅決,也怕被起訴,最終妥協,將攝像頭調了角度。
郭譞表示,此種類型的侵權之訴并不罕見。現在越來越多的業主會選擇在自家門口安裝攝像頭,或使用可視門鈴、可視門鎖等,常常與相鄰的鄰居產生糾紛。“實踐中的觀點通常是,住宅門外(樓道、電梯、樓層平臺、胡同街道等)的環境屬于公共區域,不屬于私密空間,人員出入情況不屬于隱私的范圍,因此若被拍攝到不屬于侵權。但如果該公共區域相對較為密閉,人員流動情況固定,對出入信息、人員來訪情況的記錄能夠識別出特定人員和特定生活習慣的,行為人有承擔侵權責任的風險”。

以兩起發生在北京的已判決案件為例。荊某與孫某是鄰居,同住在一梯兩戶構造的住宅中。荊某家安裝了智能門鎖,該門鎖有智能抓拍、人體感應的功能,孫某認為自己家經常被“誤傷”拍到,嚴重侵害其隱私,為此訴至法院。
法院審查后認為,該門鎖智能抓拍圖像功能的目的是安全防御,防止他人惡意開啟或破壞門鎖,而并非故意、主動采集圖像,并且其抓拍的方式是被動的,即只有在他人試圖開鎖時才會引發抓拍,孫某家正常出入家門、樓道、電梯的行為不會被拍到。同時,其抓拍內容主要為開鎖人的頭像,孫某家的圖像會因開鎖人開鎖時身影的遮擋而避開拍攝。綜上,智能抓拍的功能不侵犯孫某的隱私權。
但是,智能門鎖的人體感應功能在開啟狀態下,卻有可能對孫某一家的隱私造成侵擾。一方面,孫某家人出入家門、坐電梯、走樓梯的行動都在其感應距離之內,能夠觸發其感應功能,記錄下這一隱私信息。另一方面,該感應功能頻繁啟動會導致不定時亮起監控燈光、門鎖屏幕上出現孫某一家的圖像,可能造成孫某一家強烈不安、焦慮,侵害其私人生活安寧。因此,法院作出二審判決,智能抓拍功能不侵犯孫某隱私權,人體感應功能侵犯孫某隱私權,故荊某應當將人體感應功能予以關閉,并不得擅自開啟。
無獨有偶,北京市第三中級法院在2022年12月也審理了一起類似的案子。焦某和鄧某是同村相鄰居住的村民,焦某在公共電表箱桿和自家屋檐下均安裝了攝像頭。承辦法官認為,公共電表箱上的攝像頭拍攝范圍為幾戶村民共同穿行的公共胡同,該胡同雖為公共區域,但通行人員較為固定,鄧某的出入信息、生活習慣、來訪人員均能被完整記錄,可以據此識別出特定人員的特定生活習慣,已然屬于個人隱私范疇,應當予以拆除。但屋檐下的攝像頭所拍攝的范圍僅為一條雜草叢生的胡同,少有人至,難以認定其為正常通行的通道,自然也就無法認定該攝像頭能夠記錄鄧某的生活信息,不構成侵權,不應當予以拆除。
郭譞表示,這兩起案例中,法官均在個案中對法律規則進行靈活適用。隱私權到底是否被侵犯,應當根據生活常理,從社會一般人的感受出發,結合攝像頭拍攝的目的、方式、范圍、內容,以及被拍攝對象的居住信息、生活習慣,來具體地判斷被拍攝對象的私人生活安寧是否被侵擾、個人私密情況是否被記錄。同時,也要秉持著比例原則,能關閉部分功能、保證其他功能不侵犯隱私的,就不必全盤拆除,保護公民隱私權的同時也要保護公民的財產權。
中國政法大學博士、首都經濟貿易大學法學院講師張愛桐提出了另一個視角。她認為,關于攝像頭以及有監控功能的智能門鎖、可視門鈴是否侵犯相關人員隱私權的問題,司法實踐中已經作出了一些裁判,涉及具體案件需要結合案情綜合考慮多種因素。但在這些司法案件或社會熱點事件的背后,應該進一步考慮更深層次的、關于如何在社會數字化發展進程中更好地保護人的基本權利的問題。
“我們都同情獨居女性、獨居老人被尾隨、被入室侵害的遭遇,攝像頭的應用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這些特定群體的安全感,在某種程度上體現了技術的優越性。在討論私域空間中技術設備可能存在侵權風險的同時,也應該進一步考慮如何運用新技術改善人們的生活、居住環境,助力文明城市、文明社區的建設。”張愛桐說,“例如,能否真正實現在社區公共空間的監控全天候在線?如何在確保公共監控設備有效維護社區安全的同時避免個人信息和隱私被濫用?能否利用大數據識別并預警公共領域中的異常行動軌跡、異常活動人員,利用技術從根源處杜絕人們的‘不安全感,讓包括女性、兒童、老年人、殘疾人在內的特定群體享受更安定的高質量生活?這才是數字技術發展和科技向善在每個人日常生活中的具體體現。”
那么,在這種情況下,個人到底應該如何合理安裝攝像頭,既能保護自己的隱私,又能不侵犯別人隱私?
業內人士提出了以下幾點建議:
首先,在租賃關系當中往往涉及更多的陌生人,有更多侵犯別人隱私的可能性。因此承租人如果想要在室內安裝攝像頭,應當重點注意安裝位置的選擇。如果確有安裝的必要,應當選擇安裝在私人空間。
其次,出租人若想安裝攝像頭,其攝像區域應當限定為公共區域,不能涉及任何隱私場所,包括個人房間的內部、門口以及房屋所在的走廊等。同時,在安裝之前應當就攝像頭的安裝用途、使用時間、拍攝角度等征得鄰居、租客等利益相關人的同意。若利益相關人不同意,則首先盡量協商;如協商未果,可以選擇法律途徑來維護自己的正當權益。
最后,無論是租用的房子,還是自己所有的房子,都要秉持著在合理限度內使用的原則。同時,不建議長期存儲影像資料的視頻、音頻文件。一方面,攝像頭的安裝,應該是為了預防侵權、預防犯罪,不能將該影像資料用于其他用途。另一方面,資料的存儲總有泄露的風險,及時銷毀涉及自己隱私的影像資料,從一定程度上能夠規避自己受傷害的風險。
同時,郭譞還提醒,現在市面上的攝像頭有很多種儲存模式,家用攝像頭主要是本地SD卡儲存,這種儲存方式的優點在于安全性高,信息泄露風險小,刪除、銷毀方便。一些高端設備也有云端儲存的模式,它的優點是監控記錄有多重備份、不易丟失,在本機損壞時有找回的可能,但缺點在于隱私泄露風險大。“對于這兩種儲存類型,大家可以根據需要去選擇。但我個人建議,放置在家庭住宅中監控攝像頭,如果住宅小區安全性高,目的主要是為了監控家中的小孩、寵物,且有可能拍攝到私人信息的場合下,最好選擇本地SD卡儲存,一來性價比高,二來也能更好地保護隱私安全。”
總之,安裝監控的本意是為了自己安全、公眾安全,個人使用一定要秉持比例原則,堅持合理限度,不能以侵犯別人的隱私為代價來保護自己的安全。(文中慧溪、清清、周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