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愁我亦愁

居何

一

程嘉妍覺得許澤聿討人厭，是在她偷偷往周格的書包里塞情書的時候。

那時他們即將迎來人生中第一次畢業(yè)典禮。程嘉妍翻遍所有繪本，才敢小心翼翼地在粉色的彩紙上勾勒出王子和公主的涂鴉，并努力用殘缺不全的拼音，熱烈地吐露希望和周格繼續(xù)做小學同學的心聲。

許澤聿就在她偷摸打開周格書包的當口兒，吸溜著鼻涕經過，且在發(fā)現(xiàn)她的動作后很快用嘹亮的嗓門向所有幼兒園大班的同學們宣告自己的重大發(fā)現(xiàn)：程嘉妍偷東西啦！

梁子，就這么輕而易舉地結下了。

二

程嘉妍再次見到周格，是在初雪的南京。她和大學室友結伴去雞鳴寺，拐過明黃的照壁，不防被一枝灼灼的紅梅絆住了腳。而就在打開攝像頭后，她的取景框里驀然閃過熟悉的身影——墨色沖鋒衣，卡其色工裝褲——和前一天她悄悄從朋友圈保存下來的照片一般無二。

幾乎是下意識，程嘉妍喊出聲來：“周格！”

十六年前的程嘉妍并未如愿和周格成為小學同學。從五歲那年的夏天開始，他們的人生軌跡就再未有過重合。反倒是“陰魂不散”的許澤聿，一路和她升上同一所小學、初中、高中。

高二那年，程嘉妍多方輾轉，總算得到周格的聯(lián)系方式。

成功加上好友后，她喜形于色，許澤聿捧著一摞化學練習冊經過，長嘆一聲：“賊心不死啊。”

程嘉妍飛過去一個眼刀，許澤聿漫不經心地敲了敲她的桌角：“再不交作業(yè)，下一個被橫眉冷對千夫指的可就是你了。”

程嘉妍只好偃旗息鼓，乖乖從書包里掏出空白的練習冊，開始“女媧補天”。

許澤聿曾這樣評價程嘉妍的學習狀況：“假如2班有奇跡，那一定是程嘉妍同學主動開始寫作業(yè)。”

奇跡在他們升入高三后發(fā)生了。程嘉妍這串上課垂頭沉睡兩年之久的麥穗突變?yōu)橐豢冒寥煌α⒌男“讞睿恳还?jié)課都扳直脊背瞪大眼睛盯著黑板。

又因為分不清哪些是重點，索性把板書一字不落地全盤抄下。

她把偷偷燙卷的頭發(fā)束成高高的馬尾，昔日精心設計的劉海也統(tǒng)統(tǒng)用一只黑色大發(fā)卡夾到一邊。許澤聿再也看不見她擺弄五花八門的化妝品和稀奇古怪的發(fā)飾。

第一學期結束后，程嘉妍的名次前進了八位，算是一只腳邁進了本科線。從班主任那里領到成績單后，她昂首闊步，活像一只驕傲的小孔雀。

程嘉妍產生巨變的動機，許澤聿用腳趾頭也能想到一定和周格有關。只是他不信幼兒園產生的朦朧好感能夠曠日持久至此。

最終這疑惑在程嘉妍給他看了周格的近照后解開——即便有著雄性本能的自尊，許澤聿也不得不承認，周格這小子確實出落得有幾分帥氣。

“周格打算考南大。”程嘉妍攥緊筆袋，直勾勾地看向許澤聿，“許澤聿，你看我有希望嗎？”

許澤聿憐憫地望她一眼，難得忍住了說風涼話的沖動。

最后是程嘉妍打破沉默，她說：“算了。”像自言自語，也像自我安慰：“只要能和他在同一個城市就好。”她把手松開，筆袋啪的一聲掉在桌上，像是沉重的嘆息。

三

一模后，程嘉妍那只好不容易才邁進本科線的腳又縮了回來。

許澤聿把試卷發(fā)到她桌上，分數(shù)那一面朝下。程嘉妍把試卷拿起又放下，臉上并沒流露太多情緒。

這之后她又變回了那串熟悉的麥穗，在每節(jié)課上俯身向地，睡得昏昏然。第二次沒交作業(yè)后，許澤聿終于忍不住問她：“你不想去南京讀大學了？”

程嘉妍給自己的劉海上了第三個發(fā)卷，對著鏡子里的自己說：“傻子才去。”

許澤聿見不得她那副自暴自棄的嘴臉，伸手把鏡子反扣：“是啊，傻子才去——你連傻子都不如。”

程嘉妍怒了：“是啊，我連傻子都不如。”她牙尖嘴利地回擊：“那也不勞你費心！”

后來程嘉妍每每想起這件事，都恨不得把當時的自己狠抽一頓。考上南京的大學后，她向許澤聿真誠道歉并由衷感謝：“謝謝你當初拉我一把。”

許澤聿如愿拿到了北京985高校的錄取通知書。那些徹夜給程嘉妍補習的辛苦似乎不值一提，他只是依舊長嘆一聲：“誰讓你賊心不死呢？”接著哈哈一笑：“去了南京，別忘了向我報告好消息啊。”

但也許是近鄉(xiāng)情更怯，順利和周格來到同一座城市后，程嘉妍反而更加缺乏和他聯(lián)系的勇氣。她點開周格的朋友圈又關上，盯著周格的頭像躊躇良久，最終還是轉向了和許澤聿的聊天頁面：“我不知道怎么和他聊天。”

許澤聿用一連串省略號表達自己的無語。他說：“化學題要我教，追人難道也要我教？”

程嘉妍連忙“滑跪”：“不好意思啊，我忘記了你也沒追人的經驗。”

他們一同長大，知根知底。

在她的印象里，許澤聿的情思從未開竅。

“誰說我沒有？”許澤聿冷笑一聲，“正追著呢——只是沒告訴你罷了。”

“誰稀罕知道？”程嘉妍同樣冷笑出聲，用幼稚的反問句掩蓋自己莫名產生的慌張，“你愛追誰就追誰，關我什么事？”

四

周格停下腳步，試探地問一句：“你是……程嘉妍？”

程嘉妍稍顯局促地點頭。從他們加上聯(lián)系方式開始，除卻年節(jié)的寒暄，其余的聊天記錄加在一起也沒有超過十條。而眼下雙方之所以能辨認出彼此，也不過是憑借朋友圈點贊這樣微弱的聯(lián)系。

程嘉妍細細看過周格每一條朋友圈，熟悉他展示在社交平臺的一切動態(tài)，從碎片化的圖片與文字中斷續(xù)拼湊出他的生活軌跡——但時日越久，她就愈加惴惴不安。直到周格在朋友圈官宣戀愛，程嘉妍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沒有絲毫妒忌。

那張周格和女友甜蜜的合影，甚至不及許澤聿一句“正追著呢”帶給她的沖擊大。

女友此時恰巧跟在周格身后，和照片上一樣明媚動人。程嘉妍友好地向她打招呼，淡定自如地介紹自己和周格的關系：“我們是幼兒園同學。”

這之后她把目光轉向周格，小心翼翼地問：“可以問一下你身上這件衣服的鏈接嗎？昨天我用了圖片識別，但是沒搜出來……”

衣服是周格女友買的，她熱絡地接過話茬，主動把店名報給程嘉妍，又細心提醒她給男生選尺碼的要領。程嘉妍點頭如小雞啄米，把要點一字不落地記下。

墨色沖鋒衣在許澤聿生日那天經由快遞員送到他手里。許澤聿把試穿的照片發(fā)給程嘉妍，得意洋洋：“帥吧？”

程嘉妍看不得他那副自戀至極的腔調，故意潑一盆冷水過去：“我男神同款，能不帥嗎？”許澤聿卻并不生氣，氣定神閑地說：“那你男神有沒有告訴你，他前兩天見到我了？”

程嘉妍嚇了一跳，還沒穩(wěn)住心神，許澤聿接著補充：“他和女朋友來北京旅游，我們就順便見了一面。那個女生說起你問衣服的細節(jié)，身高體重和我一點不差……”

程嘉妍已然要落荒而逃，許澤聿瞅準時機，揮出最后致命一擊：“只是我有一個很大的疑惑——程嘉妍同學，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我成了你口中那個在北京的異地戀男友？”

程嘉妍面紅耳赤，剛想掛斷電話奪路逃跑，就聽到對面嘿嘿一笑：“要不……就從現(xiàn)在開始吧。”

（摘自《南風》2023年第7期，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