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遠

在《乘風2023》節目第一次公演之后,龔琳娜告訴自己的搭檔,她從小就覺得,粉色不屬于自己,因為所有人都說她不漂亮。她索性成為紅色,濃烈的紅。這是一種強大的顏色。
龔琳娜是以《忐忑》走紅的。2010年的舞臺上,眼皮上抹著大紅色的龔琳娜忘我地唱著,隨著旋律起伏,做出各種夸張的表情。這是一首藝術歌曲,但走紅之后被大眾稱為“神曲”,很多人沒有感受到歌曲其中的藝術意味。
大眾印象中的龔琳娜,形象如此鮮明。她是新藝術音樂歌唱家,青年歌手大獎賽(下文簡稱“大獎賽”)民族唱法銀獎,“國家隊唱將”。而就是這樣的她,在舞臺上,只是為了穿一件粉紅色衣服,便淚流滿面。
龔琳娜花了一些力氣去填上心里的窟窿,也曾經花了一些時間去尋找面對自己的勇氣。只是,從小被外界評價、被比較、被忽略所造就的自卑心,像一根魚刺,仍然扎在心里,時而隱隱作痛。她正在勇敢地把它拔出來。
以下是龔琳娜的講述:
《乘風2023》的節目邀請,起初我是抗拒的。我說:“別人是大明星,是電影演員、電視演員,我的腿又短又粗,比不上其他姐姐好看。”但說出這句話時,我忽然意識到,我今年47歲了,居然還是會本能地去回避自己“長得不好看”這件事。
其實,平時的我是不會容貌自卑的。我有很好的嗓子,站在舞臺上唱歌的時候,我很自信。以前在國外演出,一套黑衣服、一支口紅、一雙平底鞋,簡單梳梳短發,我相信自己的舞臺是美的。但這一次,要被放進美女云集的環境里,那種感覺又忽然回來了,我又擔心:自己會不會很難看?
我從小就知道自己沒有姣好的容貌。還在少年宮學唱歌的年紀,眼睛大的女孩總是會被老師先挑出來,有更好的演出機會,獨唱、二重唱節目,總會先安排給她們。而我站在一旁,不需要別人講,我自己明白,我和她們不一樣,我不是個漂亮女孩。
從小,家里人就愛說我長得不如弟弟好看。我弟弟有一張英俊的臉,高高的鼻子,大家說他長得像郭富城。我是個胖女孩,眼睛小小的、鼻子胖胖的,輪廓也不清晰。家里人有時會說:“要是你和你弟弟的模樣能換一下就好了。”
在這個美貌特別凸顯的節目里,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家里人的這句話。回憶起來時,我發現自己在流淚。
這種容貌上的自卑,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它始終在,只是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我沒有關注它。它伴隨著我長大。從少年宮走進音樂學院,再到民族樂團。
容貌上的平凡,意味著我必須加倍努力:如果你長得不漂亮,唱得又不好,你就真的沒有機會站上舞臺了。

二十幾歲,還在民族樂團工作那會兒,我會模仿電視晚會歌手的造型去打扮自己。我個子不高,所以一年到頭都穿著細長的高跟鞋,花很多錢去定制演出服裝、請化妝師,這些錢加在一起要花去每個月工資的百分之六七十。
那時,如果沒有化好妝,我就焦慮,覺得缺乏安全感。晚會上歌手們的美貌,各式各樣的漂亮,而我怎么努力也比不上別人,總有人比我打扮得更漂亮。我怕變老,怕變胖,怕表情不好看,怕裙子不漂亮,盡管站在臺上,心思卻飄啊飄。
后來有一天,我發現如果演出的心思全在自己的外在上,就沒法好好唱歌了,這不是我想要的。
29歲那一年,我決心辭職。
如果沒有高跟鞋,我個子那么矮,別人會不會喜歡我?如果我沒有化妝,素顏朝天,別人會不會愿意聽我唱歌?
我總在心里悄悄想這些事情。直到結婚后,我搬去了德國,在歐洲各國的音樂節上唱歌,唱中國歌,唱民歌。我開始試著不化妝、不挑衣服,只涂口紅就上臺。我想擺脫容貌和造型焦慮,尋找只用歌聲打動人的可能性。
我成功了。沒有濃妝和華服,就算只有一管口紅,我也不再害怕了。
我皮膚曬得黑黑的,身體變得壯壯的。不化妝了,笑容很燦爛,不穿高跟鞋了,走路輕松自由。我愛人對我說:“我太喜歡你的小豬鼻和魚尾紋了,這才是你的美麗!”
我住在巴伐利亞森林旁的一間木屋,上山下山,看天看云。
秋天,馬群早出晚歸,都要從窗前經過。那兒空曠極了,沒有電視、電腦和網絡,我完全地從人的圈子里跳脫出來,放下了人的標準、人的利益、人的競爭。
我會用長長的布帶把只有幾個月大的兒子圍裹在胸前,然后懷抱著他往山上走,坐在半山腰,看夕陽西下。那天,我愛人出門去了,不知怎么地,我抱著兒子坐在山坡上,哼起《小河淌水》:“一陣清風吹上坡,吹上坡,哥啊,哥啊,哥啊,你可聽見阿妹叫阿哥……”我覺得自己的聲音隨著山地的起伏繞啊繞,繞向遠方,我甚至覺得,也許我愛人能聽見。
后來我在《我是歌手》的舞臺上唱起《小河淌水》,它讓很多人感動。這首歌之所以有這種能量,和我當時的生活是分不開的。
那是我人生中重要的一段時光。我以前在大獎賽獲獎,一直在爭名奪利的環境里,因為大家認為那條路對,我就一直順著那條路走。直到我去了森林,完全地與世隔絕,我明白了——唱歌不是一個活兒、一個工作,它是一種美妙的能量,可以激活所有的生命。
我以前是個容易自卑的女孩,不僅關于容貌。在音樂學院讀書的時候,老師們評價我是山歌嗓——野的、沒經過訓練的大白嗓,就像一杯山泉水。
老師們的評價或許是無意的,或許也覺得我好,但在我聽來就會覺得自卑。音樂學院有一套自己的審美標準,我的山歌嗓在其中,不屬于“稟賦優異”的那一種。就像舞蹈學院喜歡手長腳長的,音樂學院就喜歡個高聲大的,更寬闊厚實的嗓音。
曾經有段時間,我會去迎合那套標準,去努力把音域練得更寬廣。但聲帶的寬厚是天生的,我怎么努力,也不會擁有寬嗓子。
與自己的聲音和解,是從學校畢業之后。在音樂學院之外、更大眾的舞臺上,騰格爾的嗓子是啞的,張學友的音色也不完美,為什么他們那么受歡迎?我才發現,人們聽一首歌,聽的不是聲音,不是嗓音條件和聲樂技巧,人們聽的是盛放在歌曲里的情感和能量。聲音,只是橋梁。
我在音樂學院的時候是個天資非常一般的學生,但后來,當我不再炫耀聲音,不再刻意向別人制定的標準去靠攏,所有人都說我嗓音條件好。
只是,容貌自卑還是我心里的一根刺。而我來參加節目的目的,就是讓自己直面它,與兒時因為沒有大眼睛而自卑的自己和解。
現在,我每天穿漂亮衣服,拍各種雜志大片,向其他姐姐學習美麗的秘訣。我以前從來沒涂過指甲油,因為覺得自己的手特別胖,不適合搞這些。但前些天我第一次做了美甲,拍了照,還發在了微博上。我從小不穿粉紅色的衣服,因為覺得那不是屬于我的顏色,但唱《花海》,我穿了一件粉紅色的裙子,站在舞臺上。我覺得自己很勇敢。
其實每一位女性,哪怕再美麗、再富有、再成功、再優秀,每個人都可能有一根扎在心里的刺。在這個節目里,我羨慕其他姐姐的同時,別人也在羨慕我。我一直羨慕美女,秋瓷炫那么美,但她說自己不會唱歌跳舞,來這兒也很緊張。原來大家都一樣,需要自己去把那根刺拔出來。
我不是要向人們證明“龔琳娜很美麗”,不是。我只是想證明我不再害怕,我可以去面對。而且,我也有自己獨特的美。
(摘自“南風窗”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