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李書臻

時暑

一

李書臻是我的本名。是的，你沒有聽錯，我要和自己說再見。

看見車窗玻璃外的那個女孩了嗎？一頭硬硬的短發，直直地扎進脖子里，肩上的背包已經磨得發毛了。可她只顧啃著包子，沖進這個陰天里。

那就是我，17歲的李書臻。

過一會兒她會走到校門口的早餐店，給自己買一杯豆漿沖刷掉嘴里的油膩，而她進門時總是習慣性地絆一下。沒辦法，誰讓她昨晚又熬夜做卷子，因此頭腦昏昏。有一次她直接絆倒在地，在眾人的擔憂聲里，趴在地上睡了30秒。她希望自己再次睜開眼，能看到一模的總分從5開頭變成6開頭。可惜沒有。

李書臻醒來時只看到一貫嚴肅的媽媽，正坐在床邊，表情在落淚與堅強間徘徊。但當媽媽看到她睜開雙眼，并且詢問能不能請一天假時，媽媽的憂慮瞬間消散。媽媽一摸手腕上的表帶，捂嘴驚呼道：“第一堂課要下課了，媽媽先走啦，你也快去上課！”

很好，不愧是心狠手辣、連帶六屆高三的劉姐。李書臻伸了伸懶腰，走出了校醫務室。

等她走到教室時，劉姐已經講起了分段函數。“報告。”李書臻敲了敲門，劉姐揮了揮拿粉筆的手，示意她進來。

這個場景在李書臻高三這年上演了無數次，沒辦法，學校不能搞特殊，母女之間也要表現得像不相熟的“間諜”。

都說母女連心，但既然我們要以“間諜之禮”相待，那我的秘密自然不能告訴你。李書臻輕輕甩頭，目光落在窗外的垂柳上。3月的山城，柳葉吸滿晨光，油亮地垂下，宛如康河邊夕陽中的新娘。一中也有一條康河，只是比起大不列顛那條窄一點，淺一點，外加……渾濁了一點。

可當日暮西垂，還是有很多學生繞著康河跑步、閑聊。李書臻也喜歡去，她要去河邊寫信。

很難想象吧？這個世界上還有用紙筆給筆友寫信的小孩，并且她的筆友永遠不會給她回信。因為，她的筆友是7年后的我。

二

“你好嗎，李書臻？”

她執拗地堅持每天給我寫一封信，信大多以相同的格式開頭。

“我今天又在物理課上睡著了。”她寫道，“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太困了。24歲的李書臻，你說，咱們是不是天生就比別人差一點？有的同學可以晚上寫卷子到凌晨，早晨5點爬起來繼續背書，但我就需要睡好久。劉姐總問我，別人能做到，你為什么做不到。其實我也想問自己為什么。我好不容易跟別人一樣熬到凌晨，結果第二天困到頭暈。我看書上說，畢加索凌晨3點才睡覺，也許正是因為這樣，他才能成為大藝術家吧，而我這輩子注定只能當一個普通人了。”

信到這里就沒了，我想，她應該是放下筆哭了一陣子。

我很想跟她說：“17歲的李書臻，你好，畢加索雖然凌晨3點才睡覺，但據說他上午11點才起床。你看，身為大藝術家的他，不是比別人更刻苦，而是找到了自己的節奏。再者，當一個普通人也沒什么不好。雖然這么說會讓你覺得假大空，但我只希望你快樂。”

可惜她無法收到我的回信。

那是一個明媚的早春，但李書臻的心情并沒隨天氣好轉，她的臉上冒出了火山一樣的粉刺，寫給我的信也越來越喪氣。

“你好，李書臻，我今天早晨稱體重，發現自己已經120斤了，怎么會這么胖？如果成績能跟體重一樣上漲就好了，但誰讓我是個只長肥肉不長成績的胖子。校園劇里的女主角都是又好看又瘦又聰明，人家的青春才叫青春，我這種只能叫混日子吧？剛剛我趴在河邊的石頭上給你寫信，可能是我的表情太沉重了，一個不認識的同學還以為我要想不開，過來安慰我。如果我臉上沒有這么多痘痘，也許我會問他是哪個班的，準備一些禮物答謝他，但我太丑了，被丑人打擾，他應該只會害怕吧？”

有時候，李書臻不寫抱怨，而是抄寫了一百多遍的“點電荷間庫侖力，平方反比是規律，大小可由公式求，方向依據吸與斥”，并附上一句：“希望你80歲的時候也不要忘記。”

80歲的事我無法預知，我只知道時至今日每當我吃到桑葚，腦海中仍會蹦出這幾行字。或許是因為那年春天，山城的桑葚產量過豐，但質量欠佳，而17歲的李書臻在抄寫公式時，嘴里正咀嚼著這酸澀的果子。

三

不過好在，即便沒有收到我的回信，李書臻身邊還有劉姐。

劉姐在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后，使出多年來做心理疏導的法力，幫助李書臻重整旗鼓。

“你好嗎，李書臻？”她寫道，“昨天晚上劉姐給我泡了一包她的安神茶，我才知道她帶畢業班也累到整夜睡不好。我端著茶到陽臺，看到許久未留意的夜空。你說，神明從地球上空飛過的時候，能聽到我的心愿嗎？未來的我是什么樣的，有如愿變得更好，順利提高20分，減一點體重嗎？你呢，你有收到我的信嗎？如果收到了，請幫我一起向神明許愿吧。”

你看，李書臻就是這樣一個笨小孩，一邊學著科學知識，一邊祈求神明保佑，讓人忍不住想敲她的腦袋，跟她說：“你做到了，再等一個月，你的高考成績出來，會比平時高出40分，那天摔倒時你想看到的5變6，也在終點實現了。

至于體重，隨著生長激素分泌趨于穩定，大二時你瘦到了100斤，后來你愛上了鍛煉，又帶著肌肉重回120斤，擁有了健康有力的美。”

“你寫給我的信，我一封都沒有收到，因為你把它們折成紙鶴丟進了康河的柔波里。而我愚笨，也沒有發明出時光機。但我想，神明應該是聽到了你的祈愿。那是一個太年輕的神明，只有17歲，小小的她聽到了你小小的心愿。你向她問詢的愿望，向我問詢的問題，其實都問向了你自己。回過頭看，那個年輕的神明長著和你一樣的臉，她也叫李書臻。”

“太陽發出的光芒要經歷8分鐘才能抵達人間，你寫下的信件，也要經歷漫長的時間才能收到回信。所幸，心愿都得以實現。那么，跟17歲的李書臻說再見吧。再見，難熬的考試周和讓人痛苦的自我懷疑；再見，自卑的小孩和總是出錯的力學題……我們不會再相見了。”

因為，我已經來到新的未來了，就在這兒。

（田龍華摘自《中學生百科·小文藝》2023年第4期，圖坦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