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建峰

當我還在念小學的時候,一天早上,我們出完課間操,看見一輛生了銹的自行車在教學樓前停下,上面跳下來一個穿西服打領帶的男人,皮鞋擦得锃亮。當他拎著公文包走進校長辦公室時,我們都在猜測,這男的是誰的家長。
我的好朋友王明海說:“他一定是來代課的。”那時,我們已一個多禮拜沒見過語文老師了。她懷孕了,正在家里養胎。
我和王明海打了個賭,說這男的絕對是家長。
他說:“等著瞧吧。”
下午第二節是語文課。一個多禮拜以來,都是自習。約莫三點鐘,我們做完眼保健操,一睜眼,看見那個男人就坐在我們眼前,埋頭看一本書,封面上寫著“乞力馬扎羅的雪”。
王明海說:“你輸了。”我不得已下了樓,去小賣部給他買雪糕。回到教室時,上課鈴已經響了,那個男人還在看書。大家都無視他,在班級里接著叫嚷。剛才回來的路上,我拐了個道兒,偷偷把那輛破自行車輪胎里的氣給放了,因為他害我輸了買雪糕的錢。這會兒,見我回來了,講臺上的男人這才把書合上,慢吞吞站了起來。和所有偉大的演說者一樣,他先喝了一口水,潤潤嗓子,這才問道:“人都到齊了吧?”
我們安靜下來。他在黑板上寫下三個大字,然后朗聲說道:“我叫李太白,你們今后的語文老師。”
那天放學,迎著黃昏,李太白只好推著自行車回家。
李太白的第一堂課,什么也沒教。他對我們說:“我不打算教你們語文,也不要你們死記硬背,我要教你們文學。”所以第一堂課,他只是為我們念詩。他的聲音抑揚頓挫,情感飽滿,每每念到動人處,便潸然淚下。我們看得都尷尬。
我鄰居家的孩子,在隔壁班。有一天,他對我說:“你們那個語文老師是不是有毛病啊?每次上課我們都能聽見他又哭又喊,鬼吼鬼叫。”
我也不喜歡他那樣,但當著鄰居的面,只好說:“你懂什么,詩人都是這樣,他們看見什么都想哭。我長大了,也要當一名詩人。”
有一次,我寫了一封匿名信,偷偷放在講臺上,向他講述這件事。他看到后,當場念了出來。別人說他念詩是鬼吼鬼叫,他好像沒有不開心。李太白把這封信反復念了四五遍,然后微笑著說:“看來我們班有位同學想成為詩人。這很好。詩人是一個奇特的物種,他們是閃耀著純粹光芒的生命。但要記住,詩人看見什么都想哭,是因為詩人有觸景生情的能力。這是至關重要的一課,我會在接下去的課程里教給你們。”
從那天起,李太白經常借著上課的名義,帶我們出去玩。有時是去操場,有時就坐在我們學校養了多年的那棵大榕樹下。
李太白總說:“孩子們,要學會發現美,要感受自然。一個好的詩人,首先是一個優秀的觀察者。你可以超脫萬物,也可以超脫自我,這是詩的榮耀。”
他教我們觀察自然。我們會在春天一起放風箏,在夏天到樹下納涼。若是不必囿于一室,無論是歡欣的朝陽,還是絕望的落日,都一樣美好。我們都期待能多上他的課,打從心底里,把他當知己——這個詞是他教會我們的。他不讓我們喊他老師,所以我們都“太白”“太白”地叫。連平日里調皮搗蛋慣了的王明海也經常說:“上學真無聊,但要是我上的每節課都是語文課就好了。”
我們只感到自在,再無拘束。但好景不長,秋天還沒到呢,父母們便知道了這件事。后來我們看到家長們站在學校門口,拉著橫幅,都覺得丟臉。
校長責令李太白改革授課方式。他不肯。隔天一大早,他走進教室,王明海就帶頭鼓掌。我們瞎起哄,把掌心拍得生疼,都說太白是好樣的。李太白只是笑了笑。他堅持自己的教學方針,我們也希望他能堅持。直到有一天,校長把他叫到辦公室談話。那時王明海臉色灰白,他很有洞察力地說:“完了,咱們的好日子要結束了。”因為李太白被叫進辦公室的方式,和待宰的雞沒什么兩樣。
果然,李太白回來的時候,神情有點恍惚。他沒對我們解釋太多,只是說:“孩子們,背上你們的書包,這是咱們最后一次出去玩了。”
李太白的文學課是教我們觀察世界。在詩歌方面,他偏愛李白。在小說方面,他尤其欣賞海明威。兩者的相同之處,大概在留白。當時我們還太小,能理解的東西不多。李太白對我們講起冰山理論,海明威認為,世界是由那些看不見的東西構成的,猶如冰山,之所以雄偉壯觀,是因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在水面,而那水面之下的八分之七,卻支撐著世界運行。為此,李太白教我們的最后一課,是觀察人類。
校長命令他挨家挨戶上門道歉,要他承認錯誤,說自己不該帶孩子們亂跑,也不該如此不重視他們的成績。于是李太白讓我們手牽著手,指引他到各自的家中去,他要我們好好觀察他。
“看仔細咯,”他說,“看清楚我是如何屈從,如何被打敗。”
女孩們看著他在家長們面前卑躬屈膝的模樣,都傷心得哭了。我的眼睛也酸酸的。后來我想,讓一群孩子見證一個男人如何被現實壓垮,是否太過殘忍。
但李太白對我們說:“屈服于壓力并不丟人。遭受痛苦的,好像是不真實的自我。我們都是自己臆想出來的那個人。”
我們不能明白這句話的重量,就像我們不知道,海明威也曾說過,一個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被打敗。我們甚至都不清楚,當李太白面無表情說出這句話時,是認了命。
我們最后只是回到教室,做起籠中鳥。王明海又變回那個調皮搗蛋的壞學生。他總說:“上學真無聊。”
李太白安分地當起了他的老師。
某個星期六,我在村口碰見他。當時他靠在電線桿上,正在看書。見到我,他笑了笑,問:“吃午飯了嗎?”
我說:“還沒呢。”
他說:“你來得正好,我剛準備回去煮飯。你跟我一起吧。我請你吃世界上最美味的野生菌。我老家的妻子也很愛吃,她一口氣能吃一大盤呢。”
李太白是個外地人,在我們這兒沒有家。他借住在村口附近的一棟石房子里。他對我說:“其實,我一直想請你吃飯。”我問:“為什么呀?”他說:“因為那封匿名信。每個老師都能認出學生的筆跡。”
李太白炒的野生菌,觸摸后會變為靛青色。這是我第一次吃這東西,它比普通的蘑菇要美味得多。李太白說這些野生菌都是在網上買的,在他的老家云南,美味的菌屬有很多。
于是我問他:“老師,你為什么要來我們這里教書呢?”他說:“因為你們這里有海呀。我想看看大海。”
我最后一次見李太白,是在四年級那個暑假。一天,他突然跑到我家來。我以為是家訪,李太白卻笑著擺擺手,說自己要走了。“老家那邊傳來消息,我的母親病重,孩子也沒人照顧。”
我從不知道李太白有孩子,更沒想到他要走。李太白接著說:“我是來告別的,這一去可能就再也回不來了。”
我覺得他是在開玩笑。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了。
然后他又問道:“我教你的那些東西,都還記得嗎?”我說記得。
“你寫給我的那封匿名信,信里面說了什么,也還記得吧?”我說“當然”。
“好,記得就好。”他說,“但是,現在聽著,這是一個朋友給你的建議。不要成為詩人。生活是生活,詩是一場夢。詩無盡頭。人的一生不能窮盡,不能總是做夢。千萬別拿你的未來開玩笑。聽明白了嗎?”
我點點頭,咬緊牙關,只想哭。但我始終哭不出來。那座巨大的情感的冰山,有八分之七在水面之下,支撐著我的世界運行。
李太白走了。新來的語文老師很兇。
我知道,我是再也當不成詩人了。
(本刊原創稿,有刪節,蝌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