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偶

［日］星新一

一

有人敲門。

這是個遠離都市的小房子，坐落在山腳下，被一片稀疏的樹林包圍著。與其說它是房子，不如說是個簡易的棚屋，它周圍沒有其他人家。

屋子里只有簡陋的桌子和床，桌上器皿散亂，地上堆放了幾個罐頭。要說屋里有什么東西與周圍不協調，那就是那個保險柜。保險柜在屋子的一個角落里，雖然小，但看上去很結實。

床上躺著一個男人。他睜開的雙眼布滿血絲，仔細留意四周的動靜。剛才的敲門聲盡管微弱，但男人還是聽到了。他一頭鉆到床底下，躲了起來，像一頭被追趕的野獸般迅捷。他從口袋里掏出了一把手槍，槍已上了膛，隨時都可以扣動扳機。

男人快速將門、窗、保險柜依次看了一遍，但微弱的敲門聲沒再響起。窗外，一只黑鳥飛過天空。剛才的聲音應該是烏鴉在屋頂上啄蟲時發出的。

男人放下心來，從床底下爬出來，擦了擦汗。他站起身，走到窗邊，觀察外面的情況。夏天的午后，令人倦怠的寂靜正在蔓延，男人關上窗戶，拉起窗簾。屋里密不透風，悶熱無比，但精神上多少能放松一點。

幾天前，男人殺了人，搶了錢。被殺的人是一個不法商人，搶來的錢數額相當大。隨后，他就成了一只被追殺的野獸。商人的手下為了復仇并拿回錢，開始追殺他。與此同時，警察也展開了搜捕行動。他面對的是雙倍密度的天羅地網。

當然，這是他預料之中的，他很早就準備了這間小屋。小屋不靠路邊，不易被人發現。他小心地來到這里，把錢放進保險柜之后才松了口氣。

他當初是想在這間小屋悠閑地住上一段時間，等風頭過去，可是住進來之后才發現這里讓人并不放心，也許是因為周圍太安靜了。他只要一思考，就會擔心自己的生命安全。無論是警察還是商人的手下，都跟獵犬一樣可怕。

寂靜之中，男人坐立不安。他伸手拿過威士忌，微溫的液體流入喉嚨，使他有點醉意。男人倒在床上，打起了瞌睡。

二

敲門聲響了，這次的確有人敲門。男人條件反射般又躲到了床底下，他的醉意與困意一下子消失了。

敲門聲又響了起來。這聲音讓他心跳加速，臉上失去了血色。他把槍口對準門口，問道：“是誰？”

他的尖聲質問似乎讓外面的人猶豫了一下。“對不起。”是一個女人嘶啞的聲音，大概是個老婦人，不像是警察或商人的手下。

男人聽到后，放松地吐了幾口氣。“什么事？”他一邊問，一邊從窗簾的縫隙往外看。門前站著一個山民模樣的老婦人，夕陽下的樹林里看不見別的人影。

“有個東西想賣給你，只看不買也行。”老婦人的口音很重。她也許是正要把山里獵到的野味拿去鎮上賣，路上發現了這座小屋，就過來看看能不能把野味出手。

男人把握著手槍的右手插進褲兜，開了門。老婦人彎著腰，蹣跚著走了進來。男人沒放松警惕，盯著她問：“老婆婆，你要賣什么？蔬菜、小鳥？”

“不是那些東西。”老婦人微微一笑說道。

老婦人一頭干枯的白發披散在布滿皺紋的臉上，給人一種異樣的感覺。男人很快就發現了原因：雖然老婦人生活在深山里，而且上了歲數，但她的目光銳利無比。

男人問：“你想讓我買什么？”

“特別好的東西，一個人偶。”

“人偶……”男人小聲重復了一遍，老婦人意外的回答讓他皺起了眉頭。老婦人毫不在意他的眼光，小心地從懷里拿出一個東西放在桌子上。

“你看這人偶，是用稻草做的。”的確，這是一個用稻草做的人偶，有山里的氣息，造型樸素。

“原來如此，有意思。可是我對手工藝品沒興趣。”男人謝絕了。

然而，老婦人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你不知道稻草人偶吧。這是用來詛咒人的，真貨。現在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怎么做了……”老婦人繼續絮絮叨叨地說，人偶一年只能制作一個，因此價格很高，但絕對有效。

“我知道了，但我不要。”男人搖搖手，再次謝絕了。天下哪有什么詛咒的人偶，荒誕至極。

老婦人似乎猜到了男人的想法，稍稍提高聲音說：“這是真的，你可以試一試。”

男人點了點頭，心想如果能當場證實人偶無效，她就肯走了吧。“那就試試吧。應該怎么做？”

“給我一點你的指甲或者頭發。”

男人抓了一把自己的頭發，有三根留在了手上。老婦人接過頭發，用干癟的手將它們插入了稻草間。

這時，氣氛變得詭異起來，人偶的外形沒有任何變化，但開始顯露出一絲生氣，而且好像變得跟男人有點像了。男人感覺正看著在化裝舞會上扮成稻草人的自己被縮小了放在桌上。這大概是因為老婦人說得言之鑿鑿，自己也被她的妄想影響了吧。

老婦人拿出一根針，它發出銀色的光芒，讓男人不由得微微發抖。老婦人把針拿給男人說：“用針扎一下試試看，別扎得太用力。往腿上扎就行，輕輕地扎一下。”

男人往人偶腿上扎了一下，立刻跳了起來，發出一聲呻吟。他感覺自己的腿一陣刺痛，撩起褲腿一看，有鮮血一點點流出。他斜眼看了一下人偶，發現扎針的位置和自己受傷的地方一樣。

他戰戰兢兢地又在胳膊上試了一下，結果一樣。這么一來就非買不可了。要是讓老婦人把人偶帶回去，后果不堪設想。

男人按照老婦人開的價付了錢。老婦人收了錢，但并沒有馬上走，而是叮囑道：“人偶可以說就是被詛咒的人本人，所以也可以反過來把它當成一個護身符。只要人偶是安全的，本人就不會有危險。”

三

男人愣神之時，老婦人無聲地離開了。那個稻草人偶靜靜地躺在桌子上。男人盯著它看了一會兒，自言自語道：“看來這東西真的有效，該怎么用才好呢？”

當然，他也有想殺的人，但凡是追剿自己的人他都想殺。可想殺的人數量太多，他也沒法弄到他們的指甲和頭發。

男人反復思考如何以最安全的方式使用人偶，終于，一個想法浮現在腦中。男人下定決心，又把自己的頭發插進了人偶里。人偶再次有了生氣，仿佛在微弱的光線中動了起來，男人感覺就像深夜里無意間看到了鏡中的自己。

男人打開保險柜，把錢轉移到了手提包里，然后把人偶放進了保險柜。按照老婦人所說，這么做的話，他本人也就安全了，槍械對他構不成威脅，他哪怕中彈了也不會受傷。當初他發現這座小屋里有保險柜的時候也覺得滑稽，沒想到竟會派上這樣的用場。

自從來到這里，他第一次感到安心。這不僅僅是心理作用，獲得了絕對的防御手段之后，他的恐懼感消失了。時隔很久，他終于可以酣然入眠了。

男人轉動密碼盤，又把保險柜上了鎖。他盯著鑰匙看了一會兒，把它砸壞了。要是留下鑰匙，說不定就會被人撿到，打開保險柜。考慮到這一點，還是毀了鑰匙為好。為了保證萬無一失，他打算把保險柜搬出去埋了。這樣一來，人偶既不會被人發現，他也不會被人抓到，完全不用急著逃跑。

他想出去找掩埋的地點，便去拉門，但不知為何，門打不開了。門明明沒有上鎖，剛才一下子就拉開了。男人想拉開窗戶，但窗戶也打不開。他用手槍敲玻璃，玻璃不僅沒碎，連裂紋都沒出現。

怎么會這樣？男人急了，用身體撞墻，查看房頂，猛捶地板，但結果還是一樣，一切都紋絲不動。他就像被關進了一個無比結實的保險柜里。

（摘自《謎一樣的青年》，譯林出版社，一刀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