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少飛 李政 羅煉鐸

中央企業推動科技創新、發展戰略性新興產業和未來產業,如果策略不對頭,就會“事倍功半”。要搞清楚策略,就要先掌握當前科技創新和創新產業發展出現的新趨勢新變化,從理論上得出一些基本的規律性認識。熊彼特創新假說認為,那些領導市場的巨型公司“撥動了創新的琴弦”,而最近越來越多的案例表明,顛覆性創新往往誕生于具有科學家基因的工程師團隊和小企業。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變化?傳統創新理論是否已經被顛覆?這對中央企業又有哪些啟示?我們對此進行了初步探討與研究。
當前創新實踐對于傳統創新理論的背離
傳統創新理論認為,資本投入強度、壟斷性收益激勵、風險承受能力和對知識產權的保護,決定了大企業和不完全競爭是技術變革的源泉。實證研究發現,這一理論有其“不變”與“變”的兩面。
不變的是,大企業在創新投入上仍然更具熱情。歐盟工業研發投入記分牌統計全球研發投入最多的2500家企業。2021年,在榜的2500家企業研發投入合計10939.2億歐元,占全球企業研發投入總量的86%。分國別來看,美國有822家上榜企業,研發投入合計4396.8億歐元,占當年美國企業研發投入總額的81.3%。德國有114家上榜企業,研發投入合計910.3億歐元,占當年德國企業研發投入總額的80.8%。另一項規模更大的統計數據也支持這一結論。BvD全球上市公司分析庫收納的全球155個國家近8萬家上市公司財務數據顯示,雇員在2000人以上的大型企業戶均研發投入7614.4萬美元,是300人以下小企業戶均研發投入的6.8倍。分國別來看,這一比例在美國是8.5倍,德國是17.1倍,英國是22.2倍。
變的是,小企業產出了更多的科技創新成果。小企業在美國科技創新體系中日益占據更重要的地位。據美國小企業管理局統計,截至2019年,美國有3070萬家500人以下的小企業。全美70%的科技創新成果由小企業創造,小企業人均創新發明是大企業的2倍。美國小企業管理局曾收集20世紀對美國和世界有過巨大影響的65項發明和創新,總結發現:“這些發明和創新基本上都先由個人完成,取得專利后創辦自己的小企業,生產和銷售這種新產品,最后再發展成為大公司。”德國小企業以盛產“隱形冠軍”聞名。2016年德國有1307家“隱形冠軍”企業,這些企業戶均營業收入不到1億歐元,但產品市占率排名全球前三或大洲第一,以0.6%的企業數量貢獻了德國20.4%的新產品銷售收入。歐盟委員會曾做過一項統計,德國70%的發明創造、80%的工程師培養都由小企業完成。
實踐與理論背離的原因是產業分工的精細化和技術更新速度的加快
比較大企業創新優勢和小企業創新優勢的主要論據,前者強調大企業在資源和能力上的優勢,關注的是市場結構以及不同規模企業的地位;后者強調小企業適應市場競爭和不確定性中的靈活性,關注的是創新環境以及與之相契合的組織結構。
創新活動具有外部性,大企業的創新優勢來自創新收益和成本相匹配的預期。傳統創新理論誕生于20世紀初,其對大企業創新優勢的認識與當時廣泛出現的壟斷市場結構有關。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壟斷企業和壟斷組織在主要發達國家大量出現。以美國為例,1910年有445個托拉斯。以產值計,各類托拉斯控制全國紡織工業的50%,玻璃制造業的54%,食品制造業的60%,化學工業的81%,鋼鐵工業的84%,石油精煉產業的90%。在這種市場結構下,行業利潤規模是限制大企業營利能力的直接因素,使其有充分的積極性去開發新技術新產品。經濟學家托馬斯·迪洛倫佐稱之為“高效的壟斷”:“卡內基鋼鐵將鋼軌價格從1875年的160美元/噸降至近25年后的17美元/噸;洛克菲勒在1897年將精煉石油價格從30多美分/加侖壓低到5.9美分/加侖;福特的流水線生產將汽車成本從每臺850美元下降到290美元。19世紀80年代,壟斷行業的產出增長高達175%,而非壟斷行業僅有24%。”“高效的壟斷”本質是由于創新活動具有外部性,導致創新的收益不能被創新成本的承擔者獨有。而大企業因為充分占有市場,使得創新收益可以在更大范圍內實現,并盡可能歸于自身。市場結構越集中,大企業的這一優勢就越顯著。
隨著產業分工日益精細,小企業的組織形式更加契合離散的創新活動。隨著經濟全球化和工業現代化,產業分工日趨精細,橫向上不斷有中間品和零部件行業從最終產品中析出,縱向上研發、生產、銷售等各個價值鏈環節也逐步出現分離。在整個總成產品創新中,歸屬于大企業的部分越來越少。比如,在19世紀末,汽車完全是一種手工單件生產產品。全球僅有20多家汽車公司,采用家庭作坊的方式完成從發動機到車廂、車燈等全部組件的制造和組裝。1908年福特推出第一臺T型車時,公司有500多個生產部門。而在今天,汽車已經是由2萬多個零件、240多個零部件品類構成的復雜產業。零部件產值占到整車的50%~70%。無論是多大的汽車公司,都只能專注整車設計以及少數核心部件的研發,絕大多數零部件創新都需要分散到供應商中完成。汽車產業的變遷,只是社會生產組織方式轉變的一個縮影。可以肯定,只要一個行業的效率提升仍依賴專業分工實現,該行業內小企業的創新作用就會持續強化。
現代技術更新速度加快,使得小企業在靈活響應市場和顛覆性創新方面的優勢更加突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曾做過一項研究,18世紀,知識的更新周期為80~90年。19世紀到20世紀初,縮短為30年。20世紀60~70年代,一般學科的知識更新周期變成5~10年;到了20世紀80~90年代,許多學科的知識更新周期縮短為5年。進入21世紀,大多數學科的知識更新周期已縮短至2~3年。技術更新速度加快對企業科技創新的影響,主要表現在兩方面:一是快速驗證技術的市場價值變得和創造新技術同等重要,而小企業在這方面表現更為靈敏。2021年全球有效專利數量超過1650萬件,是21世紀初的7.2倍。隨專利數量一同飆升的還有專利流失率。據彭博社統計,2013年以來91%的外觀專利、61%的實用新型專利和37%的發明專利僅在5年后就被主動放棄。在新技術井噴出現的今天,快速驗證技術的市場價值變得和創造新技術同等重要。而小企業的組織形式在響應市場方面比大企業更靈活。美國小企業管理局做過一項研究,發現小企業的研發回報率比大企業高出14%,科技投資回收期比大企業短1/4。二是顛覆性創新更加頻繁,小企業更有動力尋求差異化競爭優勢。顛覆性創新首先破壞的是大企業的既得利益。柯達發明世界上第一臺數碼相機比索尼整整早了6年。但因為自身80%的膠卷市場份額,柯達選擇了雪藏數碼相機。處于市場邊緣的索尼毫不猶豫將其推向市場。這反映出大企業和小企業不同的創新訴求:大企業的目標函數更傾向于漸進性創新,可以通過現有市場放大創新收益;小企業則傾向于顛覆性創新,可以避免在弱勢領域與大企業競爭。
市場結構越集中、技術路線越明確,越有利于大企業發揮創新作用,反之則適合小企業創新作用發揮。大企業和小企業創新優勢的形成機理不同,大企業發揮創新優勢有賴于新技術在已有市場成規模的應用,既要求企業有足夠的市場份額,也要求新技術能應用于現有市場。而小企業的創新優勢則來自行業分工的專業化,以及應對不確定性市場和技術形勢的靈活性。在這種情況下,市場結構越分散、技術發展的不確定性越強,越有利于小企業的創新作用發揮。
中央企業科技創新和發展創新產業的“四象限”策略
強化科技創新、推動創新產業發展,是當前中央企業的重要使命任務。在策略上,關鍵是要與鏈內企業錯位發揮優勢,按照不同市場結構和創新活動類型分類選擇自主研發、聯合創新、投資并購等不同參與形式,形成各展所長、優勢互補的創新分工格局:
在市場結構集中、技術路線明確的創新領域,中央企業應作為技術模仿、趕超和擴散的實施主體。對于這類領域,科技創新的最大障礙不是廣泛探索并靈活調整技術路線,而是如何為后發創新主體創造有望形成商業正循環的規模化市場,如何快速、高效地完成全產業鏈的技術升級改造。中央企業多屬于行業內的總成企業,或是最大規模市場占有企業,最有條件集中承擔行業的趕超成本,作為技術模仿趕超的具體實施主體,以較低總體成本在短時間內帶動產業技術水平整體提升。
在市場結構集中、技術路線不確定的創新領域,中央企業應聚焦基礎研究、前沿技術研究,引領行業發展方向。這類領域科技創新的主要任務是維護產業鏈的國際競爭力,開拓新的發展動能。一方面應強化中央企業在基礎研究平臺建設中的作用,積極參與建設新型研究型大學,牽頭建設產業共性技術平臺,組織帶動共性技術研發,催化行業新一輪技術進步。另一方面應由中央企業主導產業前沿研究院建設,探索前沿技術發展方向,為推動行業增長和維持國際競爭力提供公共投資。
在市場結構分散、技術路線明確的創新領域,中央企業應突出發揮在復雜系統創新中的統籌規劃、組織協調作用。這是當前我國面臨最常見的創新類型,典型如光刻機、大飛機制造等,產業鏈分工精細,最終產品是一個復雜的創新系統。在這類領域,中央企業應主要定位于復雜系統創新的主導者、組織者,充分發揮總成企業的需求牽引作用,以規模化需求穩定各類創新參與主體的市場預期,激發各類主體填補產業鏈空白,圍繞總成產品創新開展專用性投資。此外,中央企業可以聚焦少數核心部件或整機集成開展自主創新,對標國際領先產品進行系統級的創新規劃,以出題人身份將創新需求派生到鏈內企業,為國內產業鏈持續提供緊跟國際技術前沿的機會。
在市場結構分散、技術路線不明確的創新領域,應支持中央企業有序發展創投、并購業務,強化國有資本投資、運營公司作用。對于新材料、生物技術、人工智能等行業,細分領域繁多,技術更替劇烈,中央企業“從零開始”難度極大、效率也不會高,應當有“買新、買早、買準”的策略,準備承擔必要的沉沒成本。一方面支持中央企業有序發展創投、并購業務。對照產業煥新行動和未來產業啟航行動產業發展方向,鼓勵中央企業有序開展創業投資、并購交易,加快在有關領域內的布局,并在負債率控制、經營業績考核、容錯機制等方面提供政策便利。另一方面強化專業化股權投資機構的建設。在強化現有兩類公司產業發展功能的基礎上,新設幾家專門從事戰新產業、未來產業投資的投資運營公司,分領域對國有資本增量投資組合進行專業化管理,設立專門投資初創企業的風險投資基金,扶持富有創新精神的高潛團隊和小微企業,成為創新產業循環增長的“蓄水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