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秘密的名字叫愛

何濤

百善孝為先，孝心是一塊試金石。然而，有的事情，知易行難。所以，人們常常追悔：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孝而親不在。

她是母親，他是兒子，他們之間曾有個互相隱瞞的秘密。

2009年3月，雖然乍暖還寒，但已經開化的太子河，河上數只嬉戲的野鴨，昭示著又一個春天就要到來。

萬物復蘇的季節，在燒烤店打工的王月菊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那一陣子，總感覺乳房有異物的她，來到金山醫院檢查。大夫告訴她：乳房得惡性腫瘤的概率大。

這不亞于一個晴天霹靂。剎那間，她想到了沒有勞動能力的丈夫賀祥林和正在念書的兒子賀照巍。原本在本鋼礦渣廠上班的丈夫，幾年前被確診為精神疾病，眼看狀態一天比一天差，無奈只好回家休養。不幸如影隨形，王月菊也被買斷工齡，下了崗。

沒有醫保、勞保的她，一邊拉扯沒成年的兒子，又要照顧時而糊涂時而明白的丈夫，生活的艱難可想而知。眼看明年兒子就要高考，如果告訴他實情，將會影響孩子一生的前途。為了讓兒子安心備考，她決定將這一事實隱瞞起來。

王月菊拖著病體，每天照常外出打工。她在路上扭傷了腳，想到要給兒子多籌點學費，還堅持著不休息。那些日子，每晚只有臨睡前，她才能輕輕撫摸著腫得比饅頭還高的腳背，眼淚一滴滴滾落下來……

2010年夏天，毫不知情的賀照巍走入高考考場。不久，他終于盼來了天津工程師范學院的錄取通知書。

賀照巍欣喜若狂地把好消息帶回家，王月菊流下了激動的淚水，覺得對兒子隱瞞病情是對的。兒子考上大學，為這個貧困的家庭迎來一絲曙光，連精神恍惚的丈夫都樂出了聲音，病情像是好了許多。

只有臉上寫滿深深憂傷的老姨，悄悄向賀照巍道出了實情：“你媽得了乳腺癌，瘤子已經像雞蛋那么大了。”

他默默地來到太子河邊，流了一整天的眼淚。他想到了家庭的種種不易，母親為父親和自己操碎了心，如今得了這種病，也是為了這個家得的。“我要給母親治病，不去念大學了！”黃昏時分，賀照巍擦干眼淚，做出了這個決定。

恰巧這年夏天，北營公司來招工，賀照巍瞞著父母報了名，最終被錄取。從此，他把大學錄取通知書鎖在抽屜里，也鎖在自己的夢里。

兩個多月，他早出晚歸，只告訴父母在打工賺學費。

日子一天天過去，眼瞅著別人家的孩子背起行李走進大學殿堂，為什么兒子還不去天津報到呢？王月菊隱隱地感到了什么。一天傍晚，她拿出籌借來的學費，小心翼翼地問兒子什么時候走。捧著借來的錢，面對臉色蠟黃的母親，他真想給母親下跪、磕頭——我太愛念書，然而這一念下去，媽媽又要為多少難，吃多少苦。

環顧家徒四壁的斗室，躺在床上瘦得皮包骨的父親正凄惶地看著自己，賀照巍的眼淚像斷線的珠子，“媽，我再不能讀下去了……”王月菊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一刻，她比知道自己的病情還震驚，“兒子，你好好奔前程去吧，不要管我們，讓我們自生自滅……”“你要是沒了，我怎么活？你們活著，我才能活著……”。

秘密不再是秘密。賀照巍正式成為一名藍領，一年后，終于湊齊了手術費5萬元。

2012年3月7日，他陪同母親在本鋼總醫院做了手術。幸運的是，手術很成功。

因為經濟拮據，王月菊只能住在四人病房。住院期間，全是兒子一人在護理。起初，為母親端屎端尿、擦洗身體，他還有些不好意思。漸漸地，他不再笨手笨腳，有時遇到醫生給加藥，就整宿不睡覺。

為了給母親補充營養，他每天坐公交車回家給母親做可口的飯菜，不會做便上網搜索或向病友請教。有一回，正趕上雨夾雪，回家給母親做飯的他，服侍患病的父親吃過飯，便直奔公交車站。公交車很久沒來，舍不得打出租車的他，狠狠心拎著飯盒跑向5公里外的醫院。沒想到快到醫院門口時，不知是雪水還是雨水，使他滑個趔趄摔倒了，飯盒也甩了出去。看著飯菜散落在雨雪中，他蹲在泥地上嗚嗚大哭。

是的，年輕的賀照巍也脆弱，也憋悶，也痛苦，有時候感覺自己且戰且退，直至無路可逃……可是，每每那一刻，他覺得要么像電影中的阿甘一樣，忘記過往走出去，要么毀滅。

手術后，母親的身體有5年康復觀察期，千萬不能勞累，全家經濟來源全靠賀照巍。一個大小伙子，正是愛玩的年紀，因為母親在養病期間，這幾年，他一下班就陪伴在母親左右。“孝敬父母是兒女的福氣，為了他們，我什么都可以舍棄掉。”

久病成醫，照顧父母的日日夜夜，他每天詳盡地記錄護理手記，內容有：父母的一日三餐；父母身體健康情況，如有頭疼腦熱，寫明具體時段，用了哪些藥，用藥劑量等；每天跟父母聊了哪些事……

去年深秋時節，記者走進了本溪平頂山腳下的賀照巍家。這是一棟有著40余年房齡的老樓，樓口張貼著拆遷啟事。

不足40平方米的簡陋小屋，王月菊笑著坐在床上，“他老姨前幾天骨折了正住院，下夜班后孩子就去照顧老姨，等一會兒還要去呢。”她指著正在做飯的賀照巍說，“孩子從小懂事，6歲就能燜飯。”

除非上班，家里飯菜都是賀照巍做。每晚，他還要燒水給爸媽泡腳，從頭到腳進行按摩。有時，看著兒子勞碌了一天十分疲憊的樣子，父母也于心不忍。“若想我不困，就給我講講小時候的故事吧。”他總是這樣央求母親，并且聽得津津有味，從沒不耐煩過。

他上班時，制定了一套應急預案，包括有車的鄰居約定隨時用車，跟醫生經常保持聯系，手機24小時開機。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也是他在張羅。秋菜上市，他把白菜、大蔥早早買回來。母親的胃不好，他便在深秋獨自上山采摘山楂，再把山楂烀熟，然后在后院的石階上晾曬成干，泡水給母親喝。聽說某種帶露水的中草藥有療效，天蒙蒙亮他就上平頂山采藥，但采回的藥不敢確認真假，沒敢給母親熬著喝。

因為免疫力低，一向愛干凈的母親得了灰指甲，他每次陪母親前去治療，灰指甲溶甲時最痛苦，看著異常難受的母親，他便給她講笑話，母子間常常含淚對視。

對兒子的這份孝心，王月菊說：“我能活到現在，全托兒子的福。我沒有退休金，他爸有幾百元低保，兒子每月開2500元，自己就留500元，剩下的全交家。”而這500元，除了上班乘公交（單位只報銷轉乘火車通勤的費用），夜班時買飯（白班單位供飯），他幾乎都為父母買平日不舍得買的東西了。他偶爾聽見父母聊天，“炸刀魚的味道真香”，第二天就笑嘻嘻地買回來：“媽，想吃魚還不好說？”

盡管生活很累很苦，他從不抱怨，“能夠守著父母，就是最大的安樂。”這些年，每次到家門口，他總喜歡大聲呼喚“爸，媽”，得到回應后，他的步子里滿是輕快和喜悅。

“孩子剛放棄上大學時，表面看不出什么，其實心里上火。晚上睡覺時一直咳嗽，聽見他的咳嗽聲，我心里都揪得慌啊！”王月菊眼里噙著晶瑩的淚花。母親說得對，得知同一時期考上天津工程師范學院的同學，“衣錦還鄉”在遼寧冶金技師學院當教師，他更是百感交集，“母親若沒病，或許我跟他們是一樣的。但為了母親，我不后悔。”

“我沒交過女朋友，也不敢交，因為母親的病還需要錢治療，每月至少花費1000元吃藥，每年還需要一次住院調養。”賀照巍靦腆地說，“沒錢，沒房，家里還面臨拆遷……我有自知之明，得替女方考慮一下。誰家姑娘不是寶貝，那樣對她多不公平。”

“他真的挺不容易，我們知道他的事后都挺佩服他。”同事們感慨。如今，在車間工作的賀照巍，絕對是一名優秀員工。班組有17人，他和大家相處得非常好。“這個‘大學漏在電工的業務上，也是大拿。”師傅們對他這樣評價。他負責維修干熄焦提升機皮帶的電氣系統，每天細心地巡檢在皮帶走廊。大多數人并不知道這個常年穿工作服的憨厚小伙子，身后有那么動人的故事。

在繁重的工作和服侍父母之余，2013年賀照巍通過自學考試拿到了東北大學機械工程自動化專業本科文憑，還一鼓作氣把助理工程師的職稱考下來。拿到文憑那天，他在QQ空間里寫道：“下夜班，我急急趕回家。開門的是父親，可一把將我緊緊摟進懷里的，依然是母親。朗朗星空下，母親把我摟得那樣緊。我把遲到的大學畢業證書放在她的手上，暢暢快快地哭了。”

“成功并不是只有上大學這個唯一通道，因為我愛媽媽，我愛我的家，當好藍領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賀照巍坦言，“不要輕言你是在為誰付出和犧牲，其實所有的付出和犧牲最終的受益人都是自己。人生是一場與任何人無關的獨自修行，這是一條悲喜交加的道路，路的盡頭一定有禮物——就看你配不配得到。”

大仲馬說，“母子之情是世上最神圣的情感”，凝望著眼前這個小伙子，不禁讓人欽佩。“最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現在，我們全家人在一起，挺幸福的。”他笑著，眼里投射出明亮的光芒。

是啊，百善孝為先，孝心是一塊試金石。然而，有的事情，知易行難。所以，人們常常追悔：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孝而親不在。感動之余，我們其實更應該比照：該怎樣盡孝，該怎樣化為行動，能夠為父母做點什么？

用盡生命的力量去撥開前方的黑暗，命運之上，讓我們一點點把它織成斑斕如畫——絕望得無以復加的生活，又將像復蘇的花朵一點點地舒展——由此，賀照巍的世界充滿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