昀喬

關于英文名字,我最初的回憶是小學的外教課。我的第一個外教是澳大利亞人,第一節課上,他帶著我們每個人做了名牌卡。當時大家都沒有英文名字,老師在班里挨個給我們起了英文名。到了我的桌前,他指著我的名牌卡說:“Your name isLily.”我的名字是Lily,我在心里默默念道。當時的我甚至不知道L i l y這個英文單詞的含義,只是潦草地在名牌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整整小學六年,我一直沿用這個名字。
初中時,父母在暑假給我報了出國游學的項目。在這幾次項目里,我大多數時間都是和一起去的中國同學在一起,和當地人并沒有什么接觸,也沒有機會用到自己的英文名字。到了高中,由于升學壓力,學校里也沒有了外教課。這個名字漸漸被我遺忘,直到后來,我的人生出現了一個轉變。
高二那年,媽媽被派駐到英國工作,我的生活便從每天刷題變成了考雅思。剛到英國求學時,我每天面對著外國老師,在第一節課上,老師給每個人發了名牌卡,這讓我回想起小學第一節外教課。我看著雪白的名牌卡,心里非常猶豫:我是應該寫英文名字還是中文名字呢?也是在這一刻,那個被我遺忘很久的英文名字重新出現在我的腦海:Lily。我掙扎了一下,還是寫下了中文名字。
我寫下中文名字時, 未曾料到我的中文名牌將會給我帶來重重麻煩。開學的第一堂課,老師照著學生表點大家的名字來回答問題。老師一開口說話,便是濃濃的英國腔。“W o n q u a……Sorry maybe I pronounce it in the wrongw a y?”“Y”的發音在中文拼音和英文里非常不一樣,老師并不知道該怎么讀我的名字。班里靜默了幾秒鐘,沒有人應答。我忽然疑惑道:老師不會是在叫我的名字吧?
我小心翼翼地舉起手。老師看到我,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很友善地問我:“H o w t opronounce your name?”我字正腔圓地念出我的名字:“Y u n q i a o。”老師又重復了一遍,但她發不出中文拼音的Q。
那次經歷讓我對自己的中文名感到尷尬,尤其是需要當著班里那么多同學的面去念我的名字。老師每次點到我,我都會后知后覺地意識到是在叫我。我羨慕班上有些中國同學的名字非常容易發音,而自己的名字里有外國人非常難發音的Y和Q。
自第一學期之后,我將自己的名牌換成了英文名字,從此上課回答問題沒了阻礙。大學時,有外國友人問我,為什么很多中國人的英文名字都是一樣的?我才發現大家英文名字的選擇面其實很窄,很多時候自己的微信列表可能出現4個Freya,3個Amy,5個James。對中國人來說,很多時候起英文名并不像起中文名那樣,帶有特殊的含義。我的中文名很美,它的意思是日光照在喬木上。英文名L i l y的意思是百合花,我卻從未覺得百合花和我有什么聯系。
大一下學期我參加學校的交換項目,來到美國的亞特蘭大。
新生注冊后, 我發現學校的選課系統可以設置自己的“pre f e r n ame”,我毫不猶豫地把L i l y填了進去。在英國的遭遇讓我堅定地覺得,英文名字可以讓生活更方便。
有一次社團活動,破冰時,有些內向的我一個人在教室里尷尬地站著。這時候,一個看起來非常友善開朗的美國女生主動走到我身邊,微笑著向我介紹她自己,輕車熟路的樣子。
“My name is Lily.”
她重復了一遍我的名字,然后問我:“Wh e r e a r e y o uoriginally from?”
“China.”
“I s t h a t y o u r r e a lname? What is your Chinesename?”
那一刻,我覺得我像是一個刻意想要融入本地社會卻被戳穿的人,這讓我感到窘迫。
我對英文名字有時候充斥著不安全感,但自己還是一直堅持使用,只因它讓我的生活更簡單。直到2020年,一些事情讓我逐漸舍棄用英文名字的念頭。
回到英國完成最后一個學年,我又馬不停蹄地開始了研究生的學習。研究生剛剛結束第一個學期,便趕上了疫情。在2020年3 月, 我因為疫情從倫敦回國。和許多留學生一樣,我非常不想上網課,決定G a p Y e a r一年。
G a p Y e a r開始于在暑期夏令營做志愿者。剛收到志愿者錄取通知時,便有人來加我的微信。點擊通過后,對方很快發來消息:“He l lo!我是Re n a,歡迎你加入我們的團隊。”看到屏幕上的Rena,這四個英文字母和旁邊的中文漢字并排在一起,我竟有種格格不入的感覺。我馬上回復了自己的中英文名字,然后問道:“你的中文名字是什么?
加個備注。”原因在于,一方面我的微信列表已經有一個R e n a了,中文名更好區分;另一方面,我覺得中國人之間叫英文名很奇怪。
在夏令營第一次線上會議自我介紹的時候,Z o o m列表里清一色都是英文名字加上中文姓氏,大家的自我介紹也都是英文名字。本來我的Z o o m名字是中文名,迫于社交壓力,我默默地改成了Lily。
在G a p Y e a r這一年,很多場合我變得非常糾結,到底是該用自己的中文名還是英文名呢?
而后發生的幾件小事,讓我決定重新使用自己的中文名字。
當時我交往了一個男孩,他從小移民美國。有一次在北京,我們一桌子留學生吃飯,大家輪流介紹自己。
“Hello,我是Calvin。”
“Hello,我是Yunfei。”
“哎?你有英文名字嗎?”
在場的一個女生疑惑道。
“ 沒有, 這就是我的名字。”男友回答道。
在場的每個人都有一個英文名,而他一個美國人卻沒有英文名。在那一刻,我意識到:于他而言,英文名已經不是證明自己身份和融入當地社會的道具,所以他可以那么坦然。
我們在北京經常一起出去玩的,有很多是在北京的外國人,他們或多或少對中文有一些接觸。我發現他們非常熱衷于問起我的中文名字,同時也能很快地掌握我名字的發音。在我說出中文名的那一刻,我下意識地假定所有外國人都無法發出那個音,但這種假定本來就是錯誤的。漸漸地,我更習慣介紹自己的中文名,也在微信名的英文名前面加上了我的中文名。
Gap Year以后,疫情還是不見好轉。我被迫上了半年網課。我的專業是東歐研究,在碩士第二年可以到東歐的一個國家去交換。2022年1月,我來到捷克首都布拉格,就讀于查理大學。
在捷克語課上,我第一次選擇用自己的中文名而非英文名,可過了一個月老師還是無法叫出我的名字,每次點到我都讓課堂彌漫著一股尷尬的氣氛。為了克服這種尷尬,我主動和老師說我想把名字改成英文名。出乎我意料的是,老師說:“不,你不需要這樣做。我在努力學習你的名字,我一定可以念出來的。”她的善意讓我決定再等等看。我發現有時候情況也沒有那么糟糕,在課程過半的時候,老師已經學會叫我的中文名了。
花花//摘自三明治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