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靜,周佳
遺產是具有特殊價值認定的載體和概念。自1972 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發布《保護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公約》開始,遺產熱在西方迅速興起,并逐漸形成由歐美主導和支配的遺產保護話語體系。作為遺產保護的新概念,“國家考古遺址公園”由我國率先提出。2009 年以來,國家考古遺址公園作為我國大遺址保護展示的重要載體,進入加速發展階段。2015 年,全球古跡遺址委員會在阿曼南蘇丹國塞拉萊召開了考古遺址公園首次全球大會,指出“考古遺址公園”應作為全球古跡遺址委員會的一個通行概念。至此,全球社會普遍接受和采納了這一形成于國家文化遺產保護與利用實踐中的重要創造。2018 年10 月,國家文物局發表《國家考古遺址公園發展報告》,對2009 年以來國家考古遺址公園的建設情況做出了系統歸納和全面總結,確定了未來的規劃建設目標。
國家考古遺址公園兼顧了文物安全與人民群眾日益增長的公共文化服務需求,將大型古遺址保護利用融入所在區域社會經濟發展中,有效實現了文物保護、生態修復、城鄉發展、民生改善的相互協調,展現出前所未有的活力和生命力,已經得到文物行業、各級政府、社會群眾的廣泛認可,為國際文化遺產保護領域提供了中國案例和中國經驗[1]。2019 年以來,“考古中國”等大型考古工程在“建設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考古學”理念指引下逐步實施,使考古工作與文物保護越來越多地進入公眾視野。同時,國家考古遺址公園也伴隨大型考古工程的發展逐漸從專業領域進入公眾視野。2021 年,考古遺址公園建設首次被寫入中國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五年規劃[2],成為國家社會文化發展和繁榮的重要支撐。
遺產不應該只具有歷史與文化的見證這一個屬性,還應以一個活的狀態在社會生活中發揮價值[3]。“遺產活化”研究起源于“遺產商品化”,將“遺產”與立法性、政治性的過程融合,賦予其社會價值。美國國家服務指南將“遺產活化”解釋為通過外在的現象或者形態使歷史、遺產處于與人的行為產生關聯的活化狀態;意大利的遺產活化強調在協調景觀、文化的基礎上對歷史價值的綜合開發[4]。與靜態的遺產保護不同,遺產活化對于國家考古遺址公園,主要是通過發揮本體及遺址環境價值的方式來保持遺址生命力,其本質是使遺址與公眾發生關聯,推動遺址的歷史價值向生態、文化、經濟和社會價值轉換。
如何讓陳列在廣闊大地上的遺產活起來,成為全社會歷史文化的豐富滋養,成為新時期國家考古遺址公園的重要使命。作為一種面向遺址保護的創新模式,國家考古遺址公園應將遺產活化與遺址保護相結合,以多樣化、活態化的展示方式延展遺址功能,真實反映遺址的歷史精神、凸顯時代價值,實現對大遺址的保護展示和活化利用。文化遺產也只有通過這種價值的闡釋、傳播,真正被社會認知、理解、尊重,成為人民文化自信的信念源泉,才是對它們的有效利用,才是真正讓文物活起來[5]。
對于國家考古遺址公園,遺址保護和遺產活化的邏輯起點是基于保護遺址本體的真實性和完整性,這也是國家考古遺址公園與普通市政公園、旅游景區提供的體驗有本質區別的關鍵點。遺產活化應重點關注遺址的保護展示、功能延展和業態創新。傳統意義上的功能延展包含了博物館展陳、文化演出、學術講座等基本的體驗方式。新時代國家考古遺址公園遺產活化的策略還應加強公眾參與模式的探索、研究遺址如何服務于地方社會經濟發展及多元素、多層次價值闡釋與展示體系的系統構建。
1.2.1 公眾參與模式探索
作為全民共有共享的文化遺產,國家考古遺址公園的保護展示和活化利用需要廣泛的公眾參與和社會各界的充分理解。依據公共治理理論,國家考古遺址公園的保護展示和活化利用是公眾參與管理社會事務的重要內容。同時,政府在國家考古遺址公園保護中,主動公開信息,疏通公眾表達意見的渠道,搭建公眾參與的平臺,動員公共輿論進行監督,鼓勵公眾成為國家考古遺址公園保護的重要力量,也是政府還政于民、科學決策的重要手段和途徑。從整個社會層面來講,只有文化遺產的保護成為全民的“共同事業”,國家考古遺址公園保護展示和活化利用工作才能取得實質性的突破。
1.2.2 鄉村振興與保護活化的協同
在鄉村振興的背景下,如何通過遺址保護、村民調控、改善民生等策略,實現遺址保護活化與村莊發展的協同,對歷史文化的傳承與農村社會經濟的振興均具有重要意義。截止2019 年,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中23.5%為古遺址,其中70%古遺址與村莊存在空間重疊。遺址的保護與村莊的發展矛盾沖突較大,特別是十九大報告提出鄉村振興戰略以來,村莊發展的訴求愈加強烈,但遺址的不可再生性決定了遺址區村莊在鄉村振興過程中比一般鄉村面臨更為復雜的形勢。在實施鄉村振興戰略的今天,改善民生,實現遺址區村莊的鄉村振興是化解遺址與遺址區村莊村民矛盾沖突的關鍵;融入區域發展,回應廣大村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與期待,賦予了國家考古遺址公園保護利用的空間場所,也指明了國家考古遺址公園的時代發展方向。其中,鄉村旅游與遺址研學活動的結合、鄉村建筑改造與功能置換結合遺址公園配套設施的完善、遺產保護展示引導城鄉融合發展、創意產業開發與鄉村振興聯動等都是深度融合發展的方式。
1.2.3 多元素、多層次價值闡釋與展示體系構建
針對當前考古遺址公園展示方式單一、視覺體驗效果欠佳,真實性與完整性呈現不充分等問題,關鍵是要構建起多元素、多層次新技術的價值闡釋與展示體系,以多元化、活態化的展示方式傳遞遺址文化特色,并提供多樣化的游覽體驗。作為大遺址保護的新手段和新載體,數字化技術可以重構時間和空間的概念,通過3D 漫游、虛擬現實等數字技術跨越傳統的信息、圖像呈現的界限。通過數字化技術的景觀展示可以重現已消失的遺址場景、讓二維的場景三維化,從而調動參觀者的多重感官,獲得更加強烈的真實感和參與感,從而有效幫助公眾更好地理解遺址公園所傳達的信息和價值。
被譽為“21 世紀初中國第一個重大考古發現”的金沙遺址,是四川繼三星堆遺址之后,古蜀文明的又一重大發現??脊哦x上的金沙遺址為商末至西周時期古蜀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遺址祭祀區規模宏大、遺跡獨特、出土文物珍貴,是目前發現的中國商周時期規模最大、最完整的祭祀文化遺址。公園功能涵蓋文物保護研究、遺址保護展示與古蜀文化傳播。作為我國首批國家考古遺址公園,金沙遺址公園的設計在如何提煉遺址文化、突出遺址文化和探索公眾參與等遺產活化方面做了初步探索(圖1)。

1 金沙遺址公園鳥瞰,來源:金沙遺址博物館
在遺址公園的設計實踐中,設計團隊對太陽神鳥金飾這一標志性形象進行提煉,將神鳥圖案作為獨一無二的文化IP,與園區景觀節點設計進行融合,巧妙地在核心景觀區域重復出現“太陽神鳥”標志性IP 形象,與博物館中展覽的太陽神鳥實物呼應(圖2),營造浪漫詩意而富有神話色彩的景觀氛圍。同時,通過考古體驗區的模擬探坑、房屋復原展示等手法,不斷增強公眾對遺址知識的了解,使遺址公園成為遺址與社會公眾對話交流的公共空間(圖3)。

2 太陽神鳥主題雕塑

3 考古體驗區模擬探坑、房屋復原展示
公園內“玉石之路”(圖4)、“烏木林”(圖5)、“鹿苑”(圖6)等景觀節點的設計,從考古發掘成果中提取元素,進行活化展示,充分釋放了遺址的歷史信息,進一步增強了公眾對遺址的參與性。利用遺址公園打造以金沙考古為題材的青少年教育體驗區,為未成年人開設模仿古代金沙人生產生活的制玉、制陶等體驗課以及模擬考古實踐課,與學校建立起固定的館校合作辦學模式,也為城市居民的生活帶來新鮮的文化體驗。以“成都金沙太陽節”為名,將金沙元素融入觀眾喜聞樂見的燈展、歌舞、巡游及各種傳統民間藝術,用全新的藝術形式和表現載體賦予傳統文化新的個性與特色,同時又將歷史文化與現代時尚緊密結合,串聯成每年春節的文化遺產展示、演繹和傳播大戲。遺址公園將文化惠民的形式從傳統的博物館活動轉變為貼近社會習俗、貼近公眾喜好的游園活動,形成固定的節日形式,是遺產活化理念從設計建設階段延伸到運營階段的創新探索。

4 “玉石之路”主題景觀節點

5 “烏木林”主題景觀節點

6 “鹿苑”主題景觀節點
邛窯創燒于南朝,盛于唐,宋時終止,跨越8 個多世紀,是四川古代燒瓷品種最為豐富并極具地域代表性的瓷窯之一,在中國陶瓷史上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我們通常提到的邛窯遺址,是南河什邡堂邛窯遺址的簡稱,其為目前保存最完好的窯址,于1988 年1 月被公布為第三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圖7)。邛窯遺址公園總占地面積約18.9hm2,場地位于南河沿畔,長約620m,寬約300m。遺址公園內存有14 處較為集中的窯包和2 處臺地。項目分為一、二期,首期主要圍繞大遺址環境整治和部分現狀建筑改造展開,二期為遺址博物館和藝術家聚落打造[6]。

7 邛窯遺址公園實景鳥瞰
對于手工技藝類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活態保護尤為重要。任何一項文化遺產都離不開傳承,而傳承無不體現著“人”的價值和重要性,尤其是扎根于地域土壤下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因此,活態保護不僅需要激發傳承人對于傳統技藝持續的積極性、創造性,還需要提升公眾的參與性及關注度,給民眾提供近距離接觸、體驗和感知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場所空間,才能使原本來自民間的傳統技藝能繼續在民間扎根和傳承下去[7]。邛窯遺址所孕育的邛窯燒造技藝,一度面臨失傳的困境。設計通過改造現狀建筑,置入陶藝體驗工作坊、大師工作室等多元業態,為邛窯遺址文化遺產的永續傳承注入了新的生機(圖8)。設計對于場地的“留白”,也為后續大遺址的建設發展所需的業態功能織補預留了空間。

8 邛窯陶藝工坊、展覽館
傳統技藝的回歸,讓遺址真正地“活”了起來,也讓公眾切實感受到活化利用賦予遺址展示的樂趣。通過對現狀民居的改造和功能置換,在文化遺產保存與繼承的基礎上,邛窯遺址的地域價值也被充分挖掘。青瓦白墻、自然古樸、原汁原味的川西民居院落(圖9),坐落在水田交錯、綠意盎然的邛窯遺址中,煥發著別樣的活力。與鄉村振興融合的策略,在充分尊重遺址原真性的基礎上,使文化遺產的傳承落實到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中,幫助人們重新建立文化認同感和歸屬感,進而演變出能實實在在提供價值、持續生長的文化遺產;也使大遺址保護和鄉村振興不再對立和割裂,而是相輔相成,使遺址在發展中得以保護,在保護中不斷發展。
位于四川省廣漢市的三星堆遺址距今已有超過3000 年的歷史,是目前為止西南地區發現的范圍最大、延續時間最長、文化內涵最為豐富的古遺址,被稱為人類20 世紀最偉大的考古發現之一[8]。遺址公園在堅持保護第一的基礎上,將創新價值闡釋與系統展示、突出遺址展示與考古歷史展示并重、借助科技力量和數字技術等作為主要策略和手段。
遺址公園設計對主要游線和重要遺址進行重點考慮,讓自然背景下的遺址重點更突出,層次更分明,充分釋放遺址的歷史信息和文化價值(圖10)。以祭祀區保護展示體系為例,設計依托祭祀區墻體和房屋基址、祭祀坑和考古工作站3 個組團。設置10 個展示點,形成一廊三核十景的空間結構,將三星堆遺址最豐富的游覽內容、最有價值的歷史信息、最生動的考古發掘現場全景展現給游客。以現代科技手段打造考古大棚,多維度、深層次、高效率地展示三星堆文化的豐富內涵,講述三星堆考古工作歷程,提高公眾參與熱情,加深游客的游覽體驗。
祭祀區是三星堆遺址的核心和精華??脊糯笈飪炔?,通過重構功能分區,將原有的發掘場地,改造為VR 體驗和數字展覽館。將探坑區域局部覆蓋玻璃,功能更新為VR 考古體驗區(圖11)。游客通過VR 數字高清頭盔,結合場館內數字化音頻裝置,更為便捷、沉浸式地感受古蜀時期的時空氛圍。

11 考古大棚內部數字展覽效果圖
馬牧河是三星堆遺址古環境的重要載體和自然元素,設計將自然景觀和古環境信息進行交互展示,增加游客的互動范圍和內容(圖12)。通過重塑馬牧河古河道的自然古意,突出古河道的古環境價值(圖13)。在濱河區設置動物觀測小屋,將古蜀自然氣候科普教育融入考古遺址公園的氛圍之中。數字化互動方面,在動物觀測小屋放置VR 頭盔,進行三星堆遺址古環境的沉浸式體驗。參觀者通過佩戴頭盔,結合馬牧河河道林間蟲鳴鳥叫的自然之聲,仿佛置身于古蜀雨林自然曠野的環境之中。通過真實與虛擬結合的數字化展示方式,將沉浸式的游覽體驗發揮到極致。

12 馬牧河規劃鳥瞰

13 馬牧河古河道效果圖
三星堆城墻遺址作為南方土城墻遺址,長久以來在活化利用方面存在缺乏標識性和顯示度等困難?;诒Wo遺址真實性和完整性的原則,設計通過AR 技術所具備的三維沉浸、實時交互、虛實結合的優勢,在城墻周邊設置AR 設備,結合移動智能手機,在室外呈現古蜀時期豐富的動植物場景。月亮灣城墻區域,通過投影技術,將出土文物和古蜀時期的城址環境呈現在月亮灣城墻本體和壕溝上。依托遺址現場的實景投影方式,可以讓遺址信息的傳遞更加直觀生動,也為未來遺址公園夜游業態的實現提供了基礎。
四川是文物資源大省,文物的數量、等級、價值均位于全國“第一方陣”。2022 年提出的“保護第一,加強管理,挖掘價值,有效利用,讓文物活起來”的文物工作方針,強調了在保護的基礎上深入挖掘文物價值,實現遺產活化。實際上,四川這3 個國家考古遺址公園的設計實踐應該可以分別代表國家考古遺址公園理論與實踐發展歷程中不同階段的探索。這種探索也恰好契合了新時代的文物工作方針和遺產活化理念。從提煉遺址文化、凸顯遺址主題、探索公眾參與模式到遺址公園建設與鄉村振興融合到多層次價值闡釋與展示體系構建和數字技術的應用,其目的都是為了更好地實現保護、展示和利用,讓公眾充分認識遺產價值,理解中華文明核心價值觀和精神內涵。通過遺產活化實現遺產價值的闡釋、轉化與傳播,讓遺產充分融入社會經濟發展歷程,才能形成強大的社會凝聚力。
相較于遺產保護的純粹性,基于遺產保護的真實性、完整性和最小干預原則,遺產的活化利用在實踐過程中仍存在諸多難題。尤其是遺產景觀中的涉建項目,如何在重重“限制”下,讓遺產的價值更為多元、鮮活地呈現在公眾面前,是遺址類項目面臨的機遇和挑戰。從靜態遺址到活力場所,從遺址保護到遺產活化利用,唯有尊重歷史、尊重遺址、尊重場地,國家考古遺址公園才能具有永恒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