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修民,顧愛東,王微恒,黃滋
自2005 年國家文物局公布《“十一五”期間大遺址保護總體規劃》首次明確提出建設考古遺址公園以來,歷經近20 年的蓬勃發展,我國已建成四批國家考古遺址公園,共55 家,立項80 家[1]。考古遺址公園具有科學性、文化性、社會性等基本特征,已成為大遺址保護利用的主流方式之一,較好地實現社會和經濟價值的統一,成為帶動地方文旅產業發展的“金名片”[2]。
自考古遺址公園形成至今,引發了諸多理論與實踐的探討總結。賀艷等針對城市核心區遺址保護面臨的社會和經濟壓力共性,提出遺址公園類規劃的協同要點[3];何連靜等總結了當下國內外遺址公園的保護與開發利用創新模式,關注“遺址公園+”理念[4];孫華等結合考古遺址公園的基本特性總結,就如何平衡專業性和公共性,解決決策權與參與權之爭做了策略性探討[5];安磊等針對考古遺址公園的發展歷程、典型實踐、體系建構、綜合觀察及“十四五”展望做出系統梳理[6]。
展望“十四五”時期公園高質量發展,聚焦實踐過程中典型問題不難發現:城市型遺址1)往往因文化地層疊壓打破而遭遇遺存完整性差、真實度低、保護與展示方式難度大的現實困境;由此,城市型遺址公園需承擔除遺址保護展示外的開敞空間體系構建、地塊功能融合發展等多種復合城市職能[7],并在規劃、建設和運維各階段深刻影響城市更新的用地結構、用地經濟、用地功能,面臨由此帶來的與相關利益主體的矛盾與協調。
縱觀國內相關研究領域,關于遺址公園與城市更新的內在關聯目前鮮有專題探討。浙江省為我國遺址公園建設最為活躍的省份之一,基于浙江實踐,探討遺址公園與城市更新的關系,對提升遺址公園當代社會價值、完善理論體系、妥善處理與存量發展融合、規劃建設分類施策等方面具有典型意義。
作為文物大省的浙江,近年來充分發揮萬年文化史、五千年文明史重要實證地的優勢,積極推動考古遺址公園建設。截止目前,浙江省已建成國家考古遺址公園4 個,立項4 個,總數位居全國第四(圖1);同時命名了19 個省級考古遺址公園和一批市縣級考古遺址公園,在全國率先建立起“國—省—市”三級考古遺址公園體系,為推動考古遺址公園管理體系建設提供了“浙江樣板”。
歷經大遺址保護 “十五”至“十四五”規劃,浙江省遺址保護管理和利用水平不斷提升,考古遺址公園建設呈現“面貌多樣、類型豐富、價值多元”的發展特征。從政策支持來看,浙江發布了《浙江省省級考古遺址公園管理辦法》等文件,規范省級考古遺址公園的申報、評選和管理工作,促進考古遺址的研究闡釋和保護利用。在考古遺址公園建設、申報、立項、掛牌、運營各階段,逐步建立起長期的可持續、可推廣的培育儲備體系。
浙江省遺址公園分布呈現與浙江“七山二水一分田”的地理環境和社會經濟發展水平相關聯的特征——主要分布于環杭州灣、浙中金衢盆地、浙西南及浙東沿海,其中環杭州灣地區最為集中(圖2);這些地區經濟發展水平高、建設強度大,其建設用地的稀缺性、土地集約利用的高需求,使得遺址公園化解建設與保護矛盾的作用更為典型。
當下,城市更新速度空前,高強度、高附加值、高容積率的城市建設使得傳統城市格局及所依附的建筑景觀等歷史環境日漸消弭。如杭州市臨安區,老城中心相繼建設的高層住宅徹底阻斷了吳越國王陵錢镠墓“穴山”與“朝山”千年視廊,打破了從吳越延續至明清的“城—陵”一體城池營建結構(圖3);在錢王陵歷次環境整治工程中,神道石像生、吳越家廟、明清縣衙等眾多遺址得以重見天日,但“護砂”山體的山形地勢已遭到嚴重破壞,仍被不協調的建筑壓占,留下了諸多待整治、待更新用地斑塊(圖4)。

3 高層建筑對國保單位吳越國王陵錢镠墓的南北視廊打破

4 錢镠墓遺產空間的后期占壓斑塊統計(2019)
考古成果是遺址公園闡釋遺產格局和歷史價值的基礎,是遺址公園規劃體系的核心,貫穿其規劃建設全生命周期。但是,考古發掘是一項緩慢且長期的工作,難以匹配快速城市化進程中的一般項目建設速度,且具體實施受到資金保障、保護技術、決策環境等眾多因素制約。因此,遺址公園規劃范圍內普遍存在各區域考古工作進度、計劃不統一,存在各時期遺跡整體布局尚不明確、大型建筑基址的性質難以準確推定的問題??脊庞媱澋膭討B性、考古成果的碎片化、研究結論的階段性導致公園整體展示規劃與其考古支撐之間出現統籌矛盾;由此帶來的遺址公園建設成本及效益分析,在規劃階段需要地方決策者充足的風險預估。
遺址公園建設是逐步落實法定保護規劃及修建性詳規的過程。規劃的實質既是技術過程,也是行政過程,幫助決策者回答規劃范圍內各類資源如何科學合理分配和決策的問題。遺址公園的地面和地下空間保護利用需求,使其始終面臨保護與發展、空間與土地、價值與認知、認可與輿論、決策與方案等層面的認知偏差,如何形成合力、將“一張藍圖繪到底”是遺址公園規劃面臨的重要問題。
從方案設計來看,遺址公園與一般城市公園在空間環境設計及游覽體驗上存在較大差別,需平衡遺址公園“真實性”景觀特征與公眾吸引,從而面臨保護性規劃和策劃性規劃的雙重要求。
從建設模式來看,不同的遺址類型與區位關系決定著遺址公園的整體定位、遺址挖掘與保護、展示與利用、功能設置與布局、游客承載力及服務設施配比等諸多方面的區別。針對不同類型的考古遺址公園建設模式研究仍然缺乏,存在定位及功能設置不合理等問題。
從后期運營管理來看,遺址公園的社會性決定了其社會化運營需求,可視作以遺址為主題的“文化產品”,過往多關注文物保護技術問題,且存在過度強調遺址公園的教育性或學術性,對運營缺乏政策層面引導和市場化專業對接,削弱了考古遺址公園作為文化遺產空間的社會效益,導致公眾體驗性較差、吸引力較弱;此外,作為文化資源利用空間,因城鄉統籌發展壓力和區域發展的不均衡性,還面臨市場化中資源同質化和中心城市的虹吸效應。
綜合前述分析,考古遺址公園本質上屬于需要地方財政持續投入的公益項目,因各地社會經濟發展基礎不同,在實施過程中往往面臨社會與經濟效益的博弈,尤其對于城市型遺址公園來說仍存在追求經營收益為導向的城市更新底層邏輯。近年來,浙江省考古遺址公園實踐愈發重視公益性與盈利性互補關系處理,對通過遺址公園公共空間這一平臺實現遺產價值普惠開展了諸項策略探索。
自帶“文化流量”是遺址公園的先天優勢。新時代文物工作方針中重點提出“讓文物活起來”概念,浙江省文旅市場資本成熟、市場化和專業化運營程度高,通過文化賦能推動城市優質旅游資源的整合開發,可實現遺址公園成果轉化和效益附加,與擴大文旅市場內需的發展要求相匹配。如嘉興子城遺址公園2021 年建成開放后,千年原點的城市“IP”地標效應愈發顯著,吸引包括公共活動、亞運賽事、品牌營銷、市井集市等眾多文旅消費新業態的加入;對子城前場二次開發,由子城鏈接老城步行空間,串聯南湖文旅核心區、運河街區等南北發展軸,千年古城標識形象的不斷強化也對西側天主堂節點的城市更新路徑提供更多優化方向(圖5-7)。

5 嘉興城市尺度軸線串聯,來源:底圖為網絡資料https://www.720yun.com/t/e48jkdtysy5?scene_id=3906707,顧愛東改繪

6 嘉興子城改造工程對老城核心地塊的空間重塑對比,來源:6a為網絡資料:www.720yun.com/t/e48jkdtysy5?scene_id=12770325,6b為嘉興城市建設投資有限公司提供
緊湊型發展空間決定了城市更新中土地的稀缺公共資源屬性,避免快速、無序、低質量的開發自然成為城市型考古遺址公園建設的重要原則,在城市更新工作中,浙江省通過對現狀存量土地的考古前置評估,制定城市更新和建設控制指標的調整策略,以及后續將遺址公園建設作為城市更新著力點之一。如2019 年起浙江全面推行的供地文物保護區域評估制度和城市基本建設考古前置制度相結合,為單元地塊收儲出讓、用地性質、功能適配等提供了新的更新路徑,該更新路徑下面臨遺址公園所在的原生規劃用地復雜多樣,安置成本、土地整理成本較大的現狀,轉變為以文化為主導的用地業態盈利、投資估算、預期效果的規劃統籌(圖8-9)。

8 臨安錢王陵遺址考古發掘對城市傳統公共空間的重構對比,來源:杭州臨安興旅投資有限公司提供
(1)規劃設計的“混合式”策略
多元化發展、培育增長極、適配性開發、精細化經營是城市型遺址公園建設與城市發展之間耦合關系之核心,這就要求遺址公園用地需承擔較為多元化的城市職能。在近年來規劃領域“多規合一”理念的指引下,選擇“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相結合的混合決策(圖10)是確保規劃成果落地、實現資源有效配置、提高規劃管理效力的有力保障。
在具體操作過程中,對上位規劃的指導效力進行評估分析尤為重要,關乎考古遺址公園規劃的科學性和適應性。首先,政府戰略決策和文物保護規劃為公園規劃提供宏觀基礎與目標導向,決定了項目整體定位;其次,對地塊單元的建設控制、考古發掘計劃成果、共管職能部門的適配評估,是規劃編制和成果落地的基礎,也是實現“一張藍圖繪到底”的輔助抓手。針對遺址公園類規劃的特殊屬性,采用以上混合式的規劃策略,旨在協調融合各類規劃,確保空間資源和邊界相一致,最終實現規劃的部署和引導效力。
(2)“非共識”到“共識”演進
遺址公園的規劃建設面臨多方面的“非共識”:從橫向上來看,用地范圍內權屬復雜、利益相關者多元且認知“共識度”不一;從而在縱向上對項目建設進程產生多樣影響;另外,在遺產價值信息的傳遞上與公眾仍然存在著一定距離(圖11)。為此,解決遺址保護與城市發展的協同問題,采取“非共識演進”策略,即基于對遺址價值保護形成共識認知,從被排斥到承認,從脫離共識到再造共識。

11 非共識情境下的遺址公園目標設定與導向流轉
以臨安吳越國王陵考古遺址公園為例,規劃階段以考古成果為原點的城市遺產價值和格局定位,作為決策共識得到始終貫徹;實施階段繼續基于“考古+遺址”的動態化來引導主政者決策、展陳展示適應性調整、地塊開發效益導向等“非共識”重點,最終實現考古遺址公園對城市更新空間的約束管控和價值共識(圖12)。

12 基于城市遺產價值的“生長型”遺址公園共識
(3)文物管理與國資平臺的建設合力
與城市一般工程建設的“單向”實施路徑不同,考古遺址公園存在土地收儲變更帶來的適建評估、資金補償、文保底線上的土地整理等聯合審批和監管要求,浙江探索“文物管理+國資平臺”的雙業主模式,適應城市型遺址公園復雜的建設模式。
以臨安吳越國王陵考古遺址公園建設為例,采用“文旅局+旅投公司”雙業主管理模式,充分發揮文旅局在文物管理審批、利用方式約束、方案設計與施工效果把控的作用,以及旅投公司作為國資平臺在審批流程、現場管理、資金審計方面的職能優勢,通過文物和建設主管單位的“兩手抓”,實現考古遺址公園作為城市“文化綜合體”類項目的信息互通和優勢互補,總體提升了地方文物保護與價值意識,且對遺址公園后續運維策劃、級別評定等提供支撐。
(4)借鑒產業飛地的建設協作
考古遺址公園作為特色鮮明的文旅產業,其建設模式還可借鑒“產業飛地”發展策略,即打破行政壁壘,通過跨空間的產業共建、收益共享探索資源互補、互利共贏的“文旅飛地”協作新模式。在此策略指引下,設立省級“文旅飛地”建設專項資金,地方設置專項國資平臺,由相應市縣政府統籌用于協作平臺建設,由此在不同社會經濟發展水平的城市間完善相應稅收、土地、招商、運營等遺址公園實施的政策傾斜。
(5)基于城市需求分析的運營前置
“以終為始,運營前置”,遺址公園宜在規劃階段統籌考慮運營問題,實現運營閉環和可持續發展,滿足其公共教育、公共游覽、經營性服務等社會性需求。臨安吳越國王陵考古遺址公園引入動態規劃理念,采取滾動式分期建設模式,充分預留考古空間并設置彈性措施。隨著吳越國衣錦城考古工作的不斷推進,當未來環境、科技、決策發生變化和更新時,遺址公園仍能良好地適應環境,為大遺址進一步挖掘考證提供環境支持和可持續開發保障;此外,在公園規劃階段,探索規劃與策劃并行,考慮包括經營服務、數字化、形象設計等多維力量介入,提前謀劃考古遺址公園作為城市名片的“產品線”(圖13)。
習近平總書記強調,著力賡續中華文脈、推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當代城市的演進更新具有其獨特性與復雜性,已從經濟導向的資源攫取式利用變為可持續發展導向的綜合利用[8],而遺址公園具有文旅資源成果轉化、場景價值詮釋、配套資源共享等多層級多方面資源優勢,其規劃建設在創新傳統規劃語境、探索全周期實施策略等方面或可提供一種對城市更新有益的路徑嘗試;對遺址公園自身發展來說,遺址保護是最低標準而非最高上限,應充分利用城市發展政策和資金籌措的組合手段,通過新場景、新業態來豐富遺址公園,促使遺址公園真正成為城市更新、文化賦能、文旅融合的新型驅動力。
注釋
1)國家文物局.大遺址保護規劃規范(WW/Z 0072-2015):遺址公園根據區位條件可分為城市、城郊、鄉村和荒野4種類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