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祿
七月流火,熱風浩蕩,回望昭蘇,又是一年俊美彪悍的天馬奔騰的時節。
兩千多年前,漢武大帝大筆一揮賜昭蘇馬為“天馬”,何等榮耀啊!一驚天下。昭蘇馬成了聲名遠播的“天馬”,從此一舉一動間就得像個“天馬”的樣子,比如把草原上悄悄發生的風雨一蹄又一蹄向遠方敘述,一聲又一聲告訴四面八方。大河般激情四射地奔騰,意味著七月的天馬節越來越近了。
天邊傳來:“牧歌昭蘇,天馬故鄉!”抬頭一看,幾朵云一動不動地端立在頭頂。左看右看,這難道不是傳說中天馬的魂魄嗎?心,不由自主地咯噔一下:再不去天馬節就有點來不及了。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個人夢中倘若沒了天馬,夜晚要多枯燥就有多枯燥;白天見不到天馬,就有度日如年的感覺;迎風而唱的歌謠中沒有天馬,等于一首歌曲白白地唱了;在酒杯里,看不到天馬沿著杯沿一圈一圈如云地奔跑,就白費心機地醉了一場;和心上人沒能同騎一匹天馬,等于白白地愛人家了。在姑娘追里,鞭子舉起,還得挨人家狠狠地抽打!
天馬強勁的四蹄從草原上蹦跳而過。“天馬鳴,風蕭蕭。”仿佛響著河流般“嘩啦嘩啦”聲,年年可謂驚一次天、動一次地。
草原上,向往天馬的人用冬布拉演奏天馬勃然奮飛,音樂中的精魂就可一點一點喂養得一個人體格強壯,鑼鼓急促如霈雨菲菲,全是天馬烈風般在血液的喧囂;在陡直的壁毯上,一匹匹天馬跑在無邊無際的夢境;一個人在衣襟上繡上天馬,一年四季就氣吞八荒、前程似錦;在墻上最豁亮的地方掛一幅《天馬圖》,所有的日子水波粼粼。拔節而上的麥子、藍盈盈的胡麻、黃金般的油菜花長勢喜人,越過地埂放聲歌唱。提一瓶酒,三五碟小菜,沐浴在天光里,天馬的故事像塵世的一棵草,被講述得一波三折、養心養肺、熱血沸騰。
大地上有一種叫欣欣向榮的事情:天馬奔過后,昭蘇草原上的花兒火焰樣燃燒,星星樣閃爍耀眼;羊群臥在齊腰深的青草叢中,風一吹,草一低,就看見云朵樣的脊背;草原上的河流虎嘯獅吼,天馬樂意把影子撒進水里,大魚一樣嬉戲;草原上的樹木成精了,伸長耳朵傾聽天馬石頭樣滾動的聲音,一次又一次化成河流,沿著樹干滾滾地流向高遠的天河……
“騰昆侖,厲西極。”牧馬人在人們的贊美聲中,把天馬云朵樣趕向天邊,一個驚天的唿哨,又從天邊迅速趕回來。
行走昭蘇草原,夢有多遼闊,天馬的四蹄把草原扯得就有多遼闊。燃燒的油菜花像一萬盞酥油燈,燎得天馬通體透亮,一眼就看到體內藏的閃電和雷鳴。在昭蘇,二十五條河流做的柔長的韁繩,讓草原緊緊攥在手里。天馬到了天上,最終還要回來,夜晚鉆進夢中,天亮準時準點地回到大草原。冬天出走,春天照樣跑回來!不見天馬的日子,苦苦琢磨些馬的事情。一匹匹步行在時光之外的天馬,如何穿過傾盆大雨而毫發無損,安然無恙地走過接下來的日子。
“中國第一馬!”在流水般的云煙中,一個“馬”字,更多的時候以藍天為宣紙,高高豎起的尾巴就是如椽之筆,用楷書、行書、草書、隸書、篆書的方式,書寫得龍游云天、蛇游江河。
天馬的故鄉。草原如詩如畫,天馬的蹄聲養育草的根莖,骨頭樣從風風雨雨中挺起來;天馬的嘶鳴讓葉子迎風飄揚,枝條伸向高高的云際;天馬一個響亮的噴嚏,花朵“轟隆”一聲就接二連三地燦然怒放。在天馬光亮的毛色里,一起一伏的莊稼在山坡上朝著村莊的方向祈禱:人丁興旺,牛羊滿圈。鷹從高高的雪山上起飛,不小心在藍天上滑了一跤,跌進天馬的右眼睛里,大半天工夫,拍打著翅膀才從左眼睛里出來,讓人知道了一匹天馬的內心也是湖水一樣深不可測。
此刻,我的眼睛里除了天馬已經一無所有。我看到天馬森林般地移動,另一座天山在大地上氣勢雄壯地走動。石破天驚里,令人醍醐灌頂,我的骨頭需要天馬雷電的澆鑄,我的血液需要天馬咆哮聲不斷淘洗。天馬四蹄開拓的草場,一條叫作春天的河流高過額頭,一躍一躍漫過草原,雄赳赳、氣昂昂地前進、前進,向前進……
細細一想:人的一生,還不是渴望像天馬一樣奔騰一次?奔波了大半輩子,一個人的戲一旦唱到苦楚,還不是像天馬一樣伸長脖頸朝老天爺嘶鳴一次,集結胸中的塊壘,紛紛土崩瓦解。是啊!窩在心里,一年四季還不是苦了自己。
天麻麻亮,我急不可待地一把推開門。一場雨,在昭蘇草原上醞釀天大的事情,醞釀成了就比天還大。
花香更濃,后悔昨晚喝了一夜酒。酒鬼陳高堂一反常態悄悄地說:“喝酒的目的不是醉,為的是找到飄飄欲仙的感覺。”然后再往跟前進了一步,咬著我的耳朵,如飛蟲嗡嗡地嚷道:“你是個寫詩的人,知道李白嗎?他還有一個稱號叫‘謫仙人。如果你把書沒念到屁股上,‘謫仙人什么意思你應該明白的。喝酒,為找到上天的感覺,道理你懂嗎?”如果不喝酒,這么濃的香氣照樣醉得走起路來一高一低,鼻孔張得再大一點兒,像一匹馬朝著天空,彌漫著香氣的特克斯河晝夜不息在體內環繞,照樣醉得演繹一個人的嫦娥奔月。用大眼睛劉靜的話說,酒醉和花香醉根本不是一個頻道上的事情!酒醉,一攤爛泥;花香醉,一個人輕飄飄地飛升,和鷹一樣飛翔,和云朵一樣行走自如,和一只小麻雀一樣開心地哈哈大笑,笑另一只小麻雀:“醉得比我還厲害!”扭過頭,麻雀直接說:“沒醉,沒醉,我喝了半個天空的芳香怎么能說醉?在昭蘇草原,喝了一整個天空才算醉呢!”
一個人讓濃郁的花香灌醉了,才這么真正飄飄欲仙一回。大眼睛劉靜說得好極了,酒要喝到恰到好處,恰到只在身體某根神經、某管血脈、某塊骨頭需要的時候,來個錦上添花。否則就適得其反。花香就大不一樣了,仰起脖頸,一個勁兒讓風一大盆一大盆地往鼻孔里灌,全如升天。
這是天馬奔來的前奏,這是一條大河的源頭,這是一窩子一窩子閃電的巢穴……這是在昭蘇草原云里霧里翱翔的夢。
在一場大風里,昭蘇的花香能到我的故鄉,天馬的蹄聲擦亮故鄉的天空,天馬的嘶鳴讓黃土興奮。忽然眼前一亮,無數的天馬在綠浪翻滾的草原上健蹄如飛,人打了雞血一樣亢奮。片刻間,我的思緒回到了八千里遠的黃土塬。
又一年,穩穩當當地坐在炕頭上,幾瓶老酒下肚,酒酣耳熱之時,張生武突然擠眉弄眼地問:“見過天馬嗎?”停了片刻又補充道,“不要說馬王爺不管驢的事。”在座的幾個人禁不住哈哈大笑,都知道話里有話。本來這個問題簡單得像個一,可那時年輕氣盛,正是傲得尾巴敲打得天空大鼓響的年齡。鼴我腦子根本沒過濾,隨手巴掌一拍炕桌,大話揚天地說:“沒見過天馬能算到過新疆嗎?”
話很大,感覺黃土房子地震了一下。酒一醒,羞愧得若有鼴鼠洞就立馬鉆進去。原因很簡單:沒見過。
后來慶幸吹牛說大話不閃舌頭,如果閃了舌頭,天底下又多了一個沒舌頭的人。其實,剛來新疆那幾年實在忙得抽不開身,經常毛驢子一樣恨不得把自己劈成兩半來用。
有一回走在馬路上,突然不知誰喊了聲:“毛驢子。”我竟然茫茫然回過頭答應了一聲。不遠處,挨刀子的贠中鶴哈哈大笑,一聲又一聲地說:“沒喊你呀!臉搐成一疙瘩酸菜與我一毛錢的關系都沒!”
“怎么不喊天馬呢!”我鼻孔哼哼道。他知道我說話的意思,又一陣大笑一走了之。贠中鶴是打水不濺的那種人,后來去了南疆辦了一個馬術培訓班。為了圓一個騎馬的夢想,五湖四海的人就聚到了班里,聽說搞得紅紅火火,不知今天哪里來的空閑突然從這里蹦出來了。現在細細一想,如喊天馬,我頭隨隨便便一回,檔次一下子不知要高多少。此刻,不知道張生武肚子里的小九九,為什么獨獨問起了天馬的事,如果問喀納斯、那拉提,特別是火焰山、葡萄溝等等,我會挺直腰桿,仰起頭理直氣壯地回答,然后嘴按在他的大耳朵上講那里的一棵草、一只螞蟻、一朵云的事。再細一點,講在那些地方我是如何指點一只螞蟻讓它半天說不出話、一棵草一頭霧水呆呆地望著我、一朵云停在空中,用雨的方式斷斷續續說上一夜的話。
再細細一想,張生武問話緣于小時候喜歡騎馬。誰不想騎在高高的馬背上,如果是天馬那更是高高在上,高高到“……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了,一路上一高一低,人眉嘴臉,讓小伙伴鼓掌喝彩一回呢!
“騎馬要騎伊犁馬。”姥爺一看到騎毛驢子、騎狗、騎羊,總是口過不閑地說。心知肚明的事,姥爺說的伊犁馬就是天馬。村上,姥爺把伊犁昭蘇馬經常當古今講,巴掌大的娃娃都背得滾瓜爛熟。姥爺自稱是唯一去過伊犁見過天馬的人,意味著填補了支家莊三千年沒見過天馬的空白。一提起天馬,姥爺傲得走起路褲襠蹬得嚓嚓響呢!與天馬相關的事情經常說得風生水起,一個個小伙伴恨不得插上一雙翅膀飛到云中的昭蘇。后來有一回,當有人問天馬長什么樣時,姥爺拉下臉罵得石頭上冒煙冒火呢!“碎拌死的,長什么樣?兩只耳朵兩只眼,一張鼻子一張嘴……”“人,也是這樣的呀!貓狗也這樣的呀!洞里的老鼠也這樣,樹上的小麻雀照樣這樣……”頓時,姥爺氣得頭發“唿”地一聲頂起帽子,茬茬胡子像張飛的胡子根根鋼絲般立起來,巴掌大刀樣砍過來。“嘚兒駕!”像騎著天馬,一個個鞭炮大點兒的人知道問得有點離譜。大事不妙,好漢不吃眼前虧,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一溜煙地翻墻而過,眨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黃土塬上,年少時的夢中都有一匹奔跑的天馬。姥爺說得如此籠統,即使編得滴水不漏,也難免令我們后來懷疑姥爺去過伊犁而沒有見過天馬。
從此,心里埋下夢想的種子:騎在高頭大馬上,真是派頭十足!退一步話說,不說騎一騎,就是見上天馬一面也是一個天大的夢想,四蹄力量的美、奔騰的美,閃電和雷鳴凝結起來,由遠而近,天地間濺起盤古開天辟地時崩裂的巨響。話說到底,天馬難道不是另一座奔跑的天山或昆侖山?
最終,小伙伴一個個沒有走出黃土塬。而三十年前我像大唐詩人岑參穿過長長的河西走廊,挎長劍、蹬大鞋,意氣風發地過陽關,又過了玉門關,來到了西域。從此,黃土塬上,與天馬相關的夢想就寄希望于我,但我辜負了小伙伴的希望:沒有去過昭蘇,也就沒有見過天馬。
第二天酒醒,想起說漏嘴的事,從頭到腳灌了血似的,不好意思地說自己一時間酒大,也就吹了個大牛。不過事情后來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那次回到新疆很快去了天邊的草原——昭蘇。
伊犁美得了不得了,如歌如夢的昭蘇草原更是美不勝收。記得雨過天晴,天地間彩虹門高懸,仿佛巴黎氣勢磅礴的凱旋門,一匹匹神駿、一捆捆火焰、一座座群山……天地間,盛大的奔騰如約而至。
這其間的場景,波譎云詭。夢中的天馬奮蹄爭先,空氣一下子緊張起來。天馬不需要快馬加鞭,蹄疾而步穩,勇毅而篤行。片刻,又感覺從高高的云端飛瀉而下,長長的馬鬃像無數的旗錦一樣迎風招展!云從藍天上擦過,冒著點點星火,大地跟著不停地顫抖,發出一陣一陣小小的地震。
天馬不停地揮霍藏在骨頭深處的硬核,用長長的鬃毛和天空對話,說出的經典詞語就是鷹、云朵、鳥雀、大雁;用四蹄和大地對話,說出雪山、山丘、薰衣草、草甸以及高聳的短句、河流一樣的長句!
天馬快得如風、如閃電、如排山倒海、如來不及眨眼,整得天地間流云亂濺。一匹匹天馬回過頭說:不這樣攢勁地跑,還能稱得上天馬嗎?血液不像大河一樣沸騰一回,骨頭不讓風搓揉幾把,怎能舒服地咯嘣咯嘣放炮響呢……
萬馬奔騰,從上往下看,一條不息的大河在草原上翻滾;從下往上看,頭頂上萬重云朵風一樣在草原上飛速移動。
一千個韓干、徐悲鴻,也就有一千幅天馬圖。
天馬從草原上掠過,云中就有客人來。漢武帝黃袍加身,仰天唱起《西極天馬歌》:“天馬徠兮從西極,經萬里兮歸有德……”大唐詩人李白人未到,《天馬歌》從天上款款傳來:“天馬來出月支窟,背為虎文龍翼骨。”宋代鮑輗:“天馬抱奇相,緊骨瞳方明。出入百萬中,有如一鳥輕。”(《天馬》)元代宋無:“天馬天上龍,駒生在漢間。兩目夾明月,蹄削昆侖山。”(《天馬歌》)
……
在昭蘇,沒有天馬的日子能算日子嗎?四肢強健,步履穩健,全身披著閃光的天馬啊,全是夢的精魂!讓神放逐的天馬,即是一種榮耀也是天塌下來絲毫不會躲閃,會去遠方頂天的大個子。
五千年前,一匹匹天馬跑進了巖面,為的是體驗永恒的奔跑!在奔跑中,石頭一次次開花,天老了又年輕了,地蒼茫了又郁郁蔥蔥了。這就是傳說中的天馬,寫進歷史,寫進神話、寫進兵書。騎上它,就奔騰在天地之間;馱著疆土,亦可信馬由韁;一聲長嘯,兵戈退去十萬八千里。草原石人目睹天馬的壯闊,早已心滿意足,不想走出昭蘇草原半步。草原石人是昭蘇的土著,一年四季用心中的遼闊,丈量天馬四蹄翻滾起來的八千里花浪、八千里的云煙、八千里風和雨……
窗外,月光如水,萬馬奔騰;夢中,高舉酒杯,談些天馬放蕩不羈的故事。
一次與天馬的神遇,銘刻于時光深處。
昭蘇,來了一次還想再來的地方!
從此,天馬總是理想般騰飛而來,在云中輕輕地喚你!噠噠蹄聲,宛如突圍歲月的聲聲號角:世界上哪有過不去的火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