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芃
(中共龍巖市新羅區委黨校教務室,福建 龍巖 361000)
法律是治國之重器,良法是善治之前提。在2020 年11 月16 日的中央全面依法治國工作會議上,習近平總書記發表重要講話并指出:“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必須堅持立法先行。”[1]立法因其覆蓋范圍的民生廣泛性和內容的聚向性,在推動民眾擁有更好的政治參與度、獲得感和滿意度方面具有領域優勢,是實踐全過程人民民主的重要制度安排和有效路徑[2]。
閩西革命根據地是中央蘇區立法實踐核心區域。閩西蘇區立法實踐相較于同時期各蘇區立法,具有立法時間早、首創性強等優勢,并為其后中央蘇區的立法實踐奠定了基礎。閩西蘇區時期主要的立法實踐有四次①一是1928年8月,召開區級工農兵代表大會,成立溪南區蘇維埃政府,并頒布《閩西土地法》《閩西勞動法》《閩西肅反條例》《閩西婚姻條例》。二是1930 年3 月18 日,召開閩西第一次工農兵代表大會,并發表《閩西第一次工農兵代表大會宣言》,于3 月28 日公布16部法案條例。三是1930年9月閩西第二次工農兵代表大會立法,因受到李立三“左”傾錯誤思想的影響,此次法案條例修改比較脫離現實。四是1932年3月18日福建省第一次工農兵代表大會立法,是閩西蘇區貫徹中央蘇維埃立法的一次嘗試。,其中以閩西第一次工農兵代表大會(以下簡稱“閩西第一次代表會”)立法最具代表性,既有法律數量最多、涵蓋法律部門最廣的特征,又有立法主體、立法程序和立法內容的民主屬性。對其進行研究,有助于明晰民主立法早期探索和發展脈絡,有助于提高人民對于社會主義法制的全面認識。但當前研究鮮少聚焦立法民主價值辨析②已有研究成果主要從以下三個方面展開:一是從革命史角度探討閩西蘇區立法的變遷,以余伯流、凌步機和蔣伯英等為代表。二是聚焦閩西蘇區法制建設的宏觀研究,以張希坡、彭光華、楊木生、卓帆和邢亮為代表。三是閩西蘇區部門法立法和實施情況研究,以孔永松、蔣伯英為代表。盡管學界取得了豐富的研究成果,但對閩西蘇區大規模的立法活動描述不清,進而對閩西蘇區立法的民主價值和其在蘇維埃法制建設中的重要地位認識不足。,鑒于此,下文以閩西第一次代表會立法所制定的16 項法案條例為中心,通過對其民主價值的辨析,闡述閩西蘇區立法實踐在新民主主義時期中國共產黨法制建設中的地位。
立法是由特定主體依據一定職權和程序,運用一定技術,制定、認可和變動法這種特定的社會規范活動[3]。
1930 年3 月18 日閩西第一次代表會召開,成立閩西蘇維埃政府,期間針對政權及社會各方面問題進行詳細討論,通過了1 個宣言和5 個決議案,制定了16 項法案和條例[4]。此次立法實踐以馬克思主義民主觀和法律觀為指導,立足于閩西實際情況,形成了相對系統的革命根據地法律體系:憲法性法律有《蘇維埃政權組織法》,行政法規有《優待士兵條例》《裁判條例》,經濟法規有《土地法令》《山林法令》《暫行稅則條例》《取締紙幣條例》《合作社條例》《商人條例》《取消牙人條例》,民商法有《婚姻法》《借貸條例》,社會法有《勞動法》《工會法草案》《保護婦女青年條例》《保護老弱殘廢條例》。
閩西第一次代表會立法與同時期其他蘇區立法相比:一是立法時間比較早。在當時的蘇區立法實踐中,閩西此次大會立法僅晚于1929 年12 月27 日鄂豫邊區第一次工農兵代表大會立法①全國各蘇區工農兵(蘇維埃)代表大會立法情況:一是1929 年12 月27 日鄂豫邊區第一次工農兵代表大會,制定《鄂豫邊區革命委員會政綱》《土地政綱實施細則》。二是1930 年3 月18 日閩西第一次代表會,制定《蘇維埃政權組織法》《優待士兵條例》《裁判條例》《土地法令》《山林法令》《暫行稅則條例》《取締紙幣條例》《合作社條例》《商人條例》《取消牙人條例》《婚姻法》《借貸條例》《勞動法》《工會法草案》《保護婦女青年條例》《保護老弱殘廢條例》。三是1930年10月16日湘鄂西第二次工農兵代表大會,制定《政治任務決議案》《軍事問題決議案》《文化教育決議案》《湘鄂西蘇維埃法令》。四是1931年3月6日贛東北特區蘇維埃代表大會,制定《暫行土地法》《婚姻法》《懲反條例》《各委員會組織法》《施政大綱》。五是1931年9月23日湘鄂贛省第一次蘇維埃代表大會,制定《土地法》《勞動法》《婚姻法》。六是1931年10月17日湘贛省蘇維埃第一次代表大會,制定《蘇維埃組織法》《土地問題決議案》《肅反暫行條例》《經濟問題決議案》《文化問題決議案》《勞動法決議案》《紅軍與地方武裝工作計劃》。。二是法律門類齊全。相較于其他蘇區立法,閩西第一次代表會立法數量多,涵蓋領域廣,在政治、經濟、文化、軍事等方面均有相關法案條例。三是立法內容具有先進性。如閩西《土地法令》規定“抽出之田以肥瘠均勻為度”,是“抽肥補瘦”這一重要土地政策最早的體現。閩西《婚姻法》是新民主主義時期第一部單行婚姻法,閩西《勞動法》是第一部規定“八小時工作制”和“取消工頭制度”的單行法。四是立法具有本土性。如《取消牙人條例》和《取締紙幣條例》是基于閩西本土交易規則和現實經濟封鎖狀況而制定的法律。
總之,閩西第一次代表會立法在全國蘇區立法實踐中處于前列,為其他蘇區立法提供了有益經驗。
民主立法包括:一是立法主體的廣泛性,立法權在根本上屬于人民;二是立法活動的過程和立法程序具有民主性,在立法過程中貫徹群眾路線;三是立法內容具有人民性,以維護人民利益為宗旨[5]。
立法權是主權者所擁有的、由特定的立法主體所行使的具有立法實體和程序內容的國家權力[6]。社會主義國家的立法權屬于人民。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中指出:“工人革命的第一步就是使無產階級上升為統治階級,爭得民主。”[7]無產階級成為統治階級,意味著權力復歸于廣大人民,使其民主具有普遍性,是絕大多數的民主。因此,列寧指出:馬克思主義民主“在世界上史無前例地發展和擴大了的正是對絕大多數居民,即對被剝削勞動者的民主”[8]。
立法主體是立法關系中依法享有立法職權并承擔立法責任的國家機關、組織或個人[6]。閩西蘇區立法主體是閩西蘇維埃,依據法律規定②《蘇維埃組織法》(1929年8月15日中共閩西特委頒布)第一章第一條規定:“工農兵蘇維埃是工人、農民、兵士的政權機關”。《閩西工農兵代表會選舉條例》(1930年2月6日閩西蘇維埃政府籌備處頒發)第二章規定代表的產生,包括:農民、工人、士兵和學生。閩西第一次代表會通過的《蘇維埃政權組織法》(1930 年3 月25 日)第一章第一條規定:“蘇維埃是工農兵自己選舉代表組織的政權機關,一切行動政綱都要根據工人、農民、士兵及其他貧民利益去決定,同時對小資產階級的利益不加妨害”;第一章第三條規定:“各級蘇維埃議決并執行各該級地區內一切事宜,承受上級蘇維埃的命令,掌管各該級的一切權力,行使一切職權。”,“蘇維埃(Soviet,‘工農兵代表大會’)是工農兵自己選舉代表組織的政權機關”“議決并執行各該級地區內一切事宜”[9]。由此可知,在閩西蘇區蘇維埃是最高權力機關,享有立法權,決議立法事宜,也是立法機關。
人民通過民主選舉選出代表,由代表組成代議機關作為立法主體,主導立法過程,是立法獲得民主正當性與權威性的題中要義[10]。閩西蘇維埃由工人、農民、士兵等絕大多數人民選舉產生,在閩西第一次代表會期間行使立法職能:表達立法意志,實施立法行為,通過并頒布16 項法案條例,表明在立法主體層面具有民主性。
民主立法程序指立法的整個過程,包括立法議案的提出、審議、表決通過、公布等立法的各個環節應該體現民意,參與者可以充分表達意識,參與討論、交涉和表決等,最終形成符合多數人意見和聲音的權威性法律[11]。
閩西第一次代表會立法遵循民主程序:一是法案審議和通過。根據《蘇維埃政權組織法》第一章第三條規定“各級蘇維埃議決并執行各該級地區內一切事宜,承受上級蘇維埃的命令,掌管各該級的一切權力,行使一切職權”。在《閩西蘇維埃政府布告第一號——閩西蘇維埃政府成立(一九三〇年三月二十八日)》文件中就此次代表大會立法程序記錄有:“這次大會一共開了八天,到二十五日才告結束。關于社會及政權各方面種種問題,都有很正確很詳細的討論(大會決議案另行印發)。”[9]由此可知,蘇維埃代表行使立法權,對各項法案進行審議討論。之后,在大會最后一日(1930 年3 月24 日)通過大會宣言、相關決議案和16 項法案條例。二是立法公布。這些法案條例以閩西蘇維埃政府文件的形式向社會公布。立法公開是民主立法程序中的必要步驟,保障民眾的知情權,有利于民眾參與并監督立法。
民主的核心是讓人民掌握權力參與國家管理同時維護個人權利。法律作為民主的制度保障,其立法內容分為:一是由人民選舉的代表行使管理國家的民主權力,二是憲法和法律賦予并保護人民的安全、財產、人身、人格、自由等民主權利[12]。
1. 民主權力的立法內容集中于蘇維埃政府職能
在閩西第一次代表會上通過的決議案和法案對閩西蘇維埃政府相關職權范圍予以規定,體現民主性。
(1)健全政府組織架構,完善政府職能。在《蘇維埃政權組織法》第十條規定各級政府代表由工人、農民、士兵、教員和學生組成,體現代表職業來自人民。政府組織系統與權力系統相匹配,例如《蘇維埃政權組織法》第四章第十四條規定的“閩西政府組織系統”,見圖1 和圖2,其權力機關涉及文化、財政等部門,與之對應的行政機關有文化建設部、財政部等,體現閩西蘇維埃政府在社會生活各個層面都設置有相應的政府部門,行使為民服務的職能。

圖1 權力機關系統

圖2 辦事機關系統
(2)保障士兵權益和廢除封建律法制度。在《優待士兵條例》中規定政府既要“改良士兵生活”,又應“幫助士兵家屬做工”[9],無做工者,由區政府征收、分發津貼工款于士兵家屬。此外,《裁判條例》第六條規定,未經審訊之前,“不得施行肉刑”;第十二條規定:“廢止殺頭破肚及肉刑等刑罰。”[9]廢止肉刑等封建司法制度,體現了閩西法制保障人權的特性。
(3)促進閩西經濟發展。在《合作社條例》中規定,政府對合作社貨物之運輸及賬目的追收予以保護及幫助;在《商人條例》中規定,銀價漲跌須經蘇維埃政府批準;在《取締紙幣條例》中規定,閩西蘇維埃政府審核信用合作社的紙幣發行,等等。
(4)規范財政制度。在《暫行稅則條例》中,對稅收類別進行劃分,并予以規范,規定田地稅、山林稅、店房地基稅和營業所得稅由政府征收。例如,對田地稅的規定:“農民領耕田地,應照所領田地所收實谷面積,向政府繳納田地稅。”[9]
(5)加強基礎設施建設和文化建設。《保護老弱殘廢條例》第一條規定:“凡無親屬之孤兒及老病殘廢者,由政府設法給養。”[9]這種保障弱勢群體的法制在全國蘇區法制中少有,體現閩西蘇維埃立法關照弱勢群體、保障基本人權的特征。《文化問題決議案》規定,閩西各級政府組織文化委員會要計劃各種文化教育類活動,開辦學校,組織閱報社、俱樂部等學習場所,教育支出須占各縣收入百分之二十,以提高民眾文化教育水平。《保護婦女青年條例》亦有規定:“六歲以上的男女小孩,由政府予以免費教育。”[9]諸多規定均體現政府在社會建設方面的投入。
總之,閩西第一次代表會制定的法律在組織架構、行政職權、經濟發展、財政規范和社會建設等方面對閩西蘇維埃政府的職責予以規定,其核心是規范政府行為以保障民生,促進社會民主化發展。
2. 民主權利的立法內容主要為保障群眾權利
在民主權利內容方面,閩西第一次代表會立法主要涉及工人、農民、婦女等群體的權利保障。
(1)保障工人勞動權益。《勞動法》保護工人的政治權利,第一章第一條規定:“工人有組織工會、言論、集會、出版、罷工之自由權。”[9]《勞動法》賦予工人監督權利,第一章第九條規定:“工人有監督資本家之權。”[9]閩西蘇維埃政府注重勞動保護,限制工作時間,實行紀念日例假休息制度,規定“最低限度工資”等;還確認工人獲得補償的權利,建立解決勞資沖突的機構,改善處理勞資關系的方式,例如“店家因事辭退者給予路費”及“要給二個月工資和伙食費”[9],等。
(2)維護農民土地使用權。土地使用權屬于農民群體,《土地法令》第一章第一條規定:“所有田地不論水田、旱田一律沒收,歸蘇維埃政府處理,分配與農民使用。”[9]同時還規定相應的土地分配原則,《土地法令》第二章第八條規定“分田方法以抽多補少為原則,抽出之田以肥瘠均勻為度”[9],表明土地分配原則依據現實的土地質量差距,以“公平”為標準協調農民群體之間的利益。此分田原則在土地革命中被廣泛運用,在之后中央蘇區頒布的《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土地法》也延續了該原則,可見其科學性。
(3)保護婦女基本權益。閩西此次立法實踐在各個層面均有對婦女權利的保障。保護婦女參政議政的權利,《蘇維埃政權組織法》規定“年滿十六歲的男女”均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保障婦女勞動的權利,《勞動法》規定“保護女工、童工等特殊群體利益”[9]。確保婦女的婚姻自決權,《婚姻法》第一條規定:“男女結婚以雙方同意為原則,不受任何人干涉”;第三條規定:“寡婦任其自由結婚”;第七條第七項規定:“夫婦雙方愿意離婚者,準予自由”[9],等。支持婦女經濟生活,《婚姻法》第九條規定:“婦女離婚后,尚未與人結婚時,男子應幫助其生活。”[9]當時的婦女剛被解放,身體受到纏足、虐待等損害,經濟方面尚未能完全獨立,所以在制定法律時更多偏向對婦女的特別保護,是以立法形式保障弱勢群體的生命安全、最低生活保障等各項基本人權[10]。除此之外,《保護婦女青年條例》還確認婦女的自由權利,第四條規定:“女子被壓迫為娼妓者,自行解放,恢復其一切自由。”[9]自由權的保障也顯示該法與封建法制的根本區別。
綜上,可以看出閩西第一次代表會立法具有鮮明的民主性:第一,立法主體的廣泛性,廣大民眾通過民主選舉選出蘇維埃代表組成民主立法的主體;第二,立法程序的可行性和規范性,保障民意的匯聚;第三,立法內容的民生性,既規范蘇維埃政府的職權,防止公權力對私權利的侵害,又系統地滿足人民多樣化的實際權利需求[13]。
閩西第一次代表會立法實踐處于新民主主義初期。當時,由于閩西地處南部偏遠山村,沒有大規模的新式工業,生產力和生產關系未發生巨大變革,雖然隨著時代發展傳統的封建社會逐步解體,但仍然保持著舊有的社會狀態。基于相似社會情況的大部分中國鄉村無法構建現代民主法制,但閩西第一次代表會立法成果卻顯示出超越時代和地域局限的民主價值,深究其因由大致分為三個方面:一是中國共產黨的民主思想為立法提供理論指引,二是蘇維埃制度的構建為民眾參與立法在實際操作層面提供支撐,三是民主意識的覺醒讓閩西人民積極參與法律的制定。
1. 中國共產黨反帝反封建的法制主張為閩西立法提供制度架構
中共中央(指“中國共產黨中央執行委員會”)的法律主張(主要形式為綱領、政策和方針)以反帝反封建,保障人權,體現民眾意志為主要特征。以1922 年6 月《中國共產黨對于時局的主張》、1922年7月中共“二大”決議案及1923年6月中共“三大”黨綱為例:在保障政治權利方面,提出“采用無限制的普通選舉制”“保障人民結社、集會、言論、出版自由權”等主張,突出保障民眾參政議政的自由權利;在財政經濟方面,提出統一幣制,制止紙幣發行泛濫,“廢止厘金及其他額外的征稅”,以穩定金融,改善民眾生活;在改革司法制度方面,否定封建專制的嚴刑峻法,提出“改良司法制度,廢止肉刑及死刑”;在保障勞動權益方面,主張制定保護工人的特別條款,提出廢除包工制、實行八小時工作制、救濟失業工人等;在土地問題上,主張“減田陚、限田租”;在婦女問題上,提出“婦女在法律上與男子有同等的權利”“廢除一切束縛女子的法律”[14]。
由此可知,中國共產黨在建黨初期的法律主張既呈現其保障人權、維護平等、自由等現代民主的內部屬性,又呈現系統性和統一性的部門法外觀。雖然中國共產黨尚處于對于法制建設的初探時期,其原則性、概括性的法律主張比較多,具體的和可操作的法律條文設想比較缺乏。但是,其民主法律主張為之后全國各蘇區法制建設提供主要架構,彌補地方立法技術的欠缺和經驗的不足。閩西第一次代表會頒布的有關法律,如《蘇維埃政權組織法》《土地法令》《婚姻法》《勞動法》對中國共產黨有關“保障政治權利、土地權、勞動權和婦女基本權利的主張”均有繼承與延續,這是閩西此次大會立法呈現系統性、全面性等特征的原因。
2. 中國共產黨基于調查研究的民主決策引導閩西立法回應民眾現實需求
立法調研是促進立法民主化、科學化和提高立法質量的前提。在土地革命期間,由于蘇維埃代表主要構成為工人、農民和士兵等群體,其立法知識欠缺和立法技術水平較低,各蘇區難以真正開展系統全面的立法調研。因此,中國共產黨基于調查研究而形成的民主決策引導法律制定就彌補了立法調研的不足。
調查研究是中共貫徹群眾路線的重要形式之一。中共開展調查研究能夠深入了解群眾實際需求,讓其決策更準確地回應社會現實,是促進民主決策的有效方式。而民主決策在指引法律制定方面發揮重要作用,能夠讓立法的時機更準確地回應現實需要,以及提高立法質量和確保法律實現[15]。閩西第一次代表會制定的法律符合閩西實際的主要原因,在于立法以基于調查研究所制定的中共民主決策作為指引。具言之,1929 年中共閩西第一次代表大會(以下簡稱閩西一大)召開之前,在時任前委書記的毛澤東指示下,中共閩西特委對閩西土地、政治、黨務、武裝群眾、物價、洋貨傾銷與工農業破產等各事務進行為期七天的調查研究。其后,在閩西一大會議期間形成《蘇維埃政權決議案》《土地問題決議案》《閩西婦女問題決議案》《C·Y·問題決議案》(Communist Youth,系指共產主義青年),對閩西的政權建設、土地革命、婦女解放和共青團運動等工作制定相應的決策。這些決議案對隨后閩西第一次代表會所制定的法律產生了深遠影響。例如,《蘇維埃政權決議案》指出閩西蘇維埃政權建設存在革委會長期存在、少數人把持包辦政權等問題:“每一件事,群眾會人多言什不便討論,結果由少數委員處理。客觀上便與群眾隔絕,所謂領導廣大群眾參加管理政權,竟成空話。”[16]基于此,決議案重申蘇維埃政權的意義在于民眾參加管理政事,強調政府的工作方式必須密切聯系群眾,做到“群眾的意見可以馬上提到政府里來,政府的行動也馬上可以傳到群眾中去”[16]。由此可知,《蘇維埃政權決議案》能基于閩西政權建設實際問題提出保證閩西蘇維埃政權民主性的措施。受其指引,閩西第一次代表會通過的《蘇維埃政權組織法》繼承《蘇維埃政權決議案》中具有先進性、民主化的內容,規定閩西蘇維埃代表享有罷免權,強調“蘇維埃政府應代表群眾利益”[9]。
又如,閩西一大制定的《土地問題決議案》根據調查的閩西土地實際分配狀況提出“沒收地主階級的土地,歸于農民生產者”等決策,這促進了閩西土地革命的貫徹落實。閩西第一次代表會制定《土地法令》繼承《土地問題決議案》的相關規定,強調土地使用權屬于農民群體:“(不論水田、旱田)分配與農民使用。”[9]此外,閩西一大制定的《閩西婦女問題決議案》根據調查指出“閩西婦女解放方式單一”的問題,并提出擴大婦女解放范圍的主張:“我們站在幫助反對舊禮教的束縛、經濟不平等、政治地位的低落,幫助這些婦女才真謀解放。”[16]這也為之后閩西第一次代表會制定保護婦女的平等權、參政權、勞動權、婚姻自決權、自由權的《蘇維埃政權組織法》《勞動法》《婚姻法》《保護婦女青年條例》等法案提供指引。
由此可知,中共閩西特委通過調查研究基本清楚了閩西的社會基礎及各方面存在的現實問題,并以此為基礎制定民主決策。這些決議案所具有的針對性、有效性和民主性的特征,對閩西第一次代表大會作出解決民眾現實問題和滿足現實需求的立法產生深遠影響。
立法制度指一定歷史條件下形成的,國家立法必須遵循的各種規則的總稱,它是國家政治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6]。民主立法需要規范性、程序性的制度保障。
蘇維埃制度保障民主的實現,不僅從法律上賦予蘇區群眾更多的權能,并且從程序上有利于群眾享有民主,保障其參與制度制定、修改、廢止全過程[17]。閩西蘇區相繼頒布《蘇維埃組織法》(1929 年8 月)、《閩西工農兵代表會選舉條例》(1930年2月)及《蘇維埃政權組織法》(1930年3月)等法律,在中共中央頒布的《十大政綱》和《蘇維埃政權組織問題決議案》基礎之上對蘇維埃制度進一步完善,亦為閩西蘇區民主立法提供保障。
第一,立法權歸屬于人民。閩西蘇維埃政權是人民的政權機關,將鄉村中原本分散、孤立的個人有效地納入蘇維埃政權體系之中,改變民眾權力上的弱勢地位,成為權力主體。
第二,保障代表的民主正當性。蘇維埃制度讓人民可以廣泛、簡便、直接、平等地行使選舉權,以普遍選舉的方式伸張代表政治的平等價值,賦予代表實行民主的權力,保障民主政治的適用[18]。蘇維埃制度在閩西區域的運行之所以能夠保障代表的民主正當性就在于其保障選舉的普遍性,體現在:一是絕大多數人民普遍享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閩西工農兵代表會選舉條例》是全國蘇區第一個選舉條例,其中規定“凡年滿十六歲的男女,而非剝削勞動者、非宗教徒和反革命者均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二是該法為閩西蘇區的普遍選舉實踐提供法律制度依據,在閩西蘇區的69 個區和597個鄉自下而上,分別開展鄉、區、縣和閩西區域(聯縣)的民主選舉活動——成立選舉委員會,確定候選人名單,將名單提交群眾團體的會員大會醞釀討論,召開選舉大會,民主選舉出各級蘇維埃代表[19]。
第三,確認立法主體的民主性。通過民主選舉產生的蘇維埃代表代表人民行使權力,組成的工農兵代表大會(蘇維埃)決議閩西區域內的一切事項,具有最高的權限。《蘇維埃政權組織法》規定:“各級代表會為各該級最高機關。”[9]立法權屬于政治權力之一,因此,工農兵代表大會(蘇維埃)亦是立法主體。
第四,保障民主立法程序。《閩西蘇維埃政權組織法》規定閩西各級蘇維埃代表大會召開的規范化和常態化,每半個月召開鄉代表會,每月召開區代表會,每三個月召開縣代表會,每半年召開閩西代表會;對法律議案進行審議,制定各項法律細則并予以公布。閩西第一次工農兵代表會議頒布的16項法案條例在閩西蘇維埃政府布告中均有公布,例如,《閩西蘇維埃政府布告第二號——公布優待紅軍士兵條例(一九三〇年四月)》《閩西蘇維埃政府布告第九號——公布商人條例(一九三〇年五月)》。
第五,保障立法內容的民主。體現在兩個方面:其一,從民眾需求的角度出發,閩西蘇維埃頒布各重要部門法律,構建較為完備的立法體系;其二,人民有監督權和罷免權,對其進行有效監督,擁有罷免代表的自由。
蘇維埃制度在閩西蘇區的確立,喚起了群眾的民主意識,實現了對民眾的賦權,并導入了新的代表制度——蘇維埃代表制度,構建超越專制的民主政權。閩西蘇維埃通過立法建立和發展了各項法律制度,為法制建設工作積累有益經驗。
民眾立法參與是民主立法的關鍵性內容。實現立法民主,必須堅持人民主體地位,貫徹群眾路線,保證人民能通過多種途徑有序參與立法,使立法更好地體現民情、匯聚民意、集中民智[20]。閩西民眾的參與為閩西第一次代表會立法做出貢獻。
1. 民眾與政府的立法互動
民眾在與蘇維埃政府互動的過程中提出訴求,進一步促進法律完善。在此,以閩西《土地法》為例進行說明。
1929 年紅四軍政治部發布《土地法》,第十條規定的“分田以抽多補少為原則”,即“抽多補少”分田原則,是中國共產黨人最早制定的土地革命原則之一,該原則即在民眾與政府互動中形成。1928 年9 月中旬成立溪南區蘇維埃政府,之后應土地革命的需求制定分田辦法并進行土地分配。當時面臨兩個問題,一是無土地革命實踐經驗,二是無中共中央和福建省委的土地政策指導[21]。在此情況下,蘇維埃政府秉持民主原則,提出的解決路徑是“與民眾商議”①據參加此次土地辦法制定的鄧子恢(時任上杭縣委宣傳部部長)回憶,當時“唯一的辦法是靠農民代表會議大家來商量,由大家提出問題,再由大家討論想辦法,以后根據大多數人的意見作最后決定”。資料來源:蔣伯英.鄧子恢閩西文稿[M].北京:中共黨史出版社,2016:6.,在與民眾互動的過程中,通過問題分析,明確提出“抽多補少”的分田原則。據此開展閩西第一次分田運動,群眾對分田效果反饋良好②鄧子恢回憶道:“這些辦法現在看來基本上是合理的,與后來中央公布的土地法基本相同,當時大家也都滿意。”資料來源:蔣伯英.鄧子恢閩西文稿[M].北京:中共黨史出版社,2016:6.。之后這一原則在法律中被予以固定,為土地改革實踐提供指導,亦為后來閩西第一次代表會通過的《土地法令》及全國其他蘇區土地立法所借鑒[4]。土地法律作為革命時期土地革命的重要指導,直接面對廣大民眾,具有較強的實踐性和與民眾的互動性。民眾通過與蘇維埃政府的互動,進行法律結果的反饋,進一步推動法律的修改,這也是人民間接參與立法的表現。
2. 民眾意見表達與立法參與渠道順暢
人民只有參與需求被滿足并能夠自由表達時才具有平等的地位,其主體性才得到尊重,否則,立法就成為少數精英的政治專利,民主就喪失其賴以生存的正當基礎。習慣調查和意見征詢是使民眾間接參與立法的有效方式,閩西第一次代表會通過的《文化問題決議案》第十四條規定:“各級政府應置一群眾意見箱,以征求群眾意見。”[9]除意見箱外,閩西人民還可以在各種群眾大會上表達意見。在《閩西出席全國蘇代會代表的報告(一九三〇年五月十八日)》中對人民意見表達效果予以證明:“群眾對蘇維埃的關系也很好,能夠監督蘇維埃工作,對蘇維埃發表意見,撤退不負責和作錯誤的蘇維埃工作人。”[9]從側面可知,閩西人民能夠暢通地表達意見。只有經由民眾參與的民主立法才可能真正成為吸納民意、協調社會各方面利益關系的規范,成為合法之法,真正體現民主精神[22]。
此外,閩西第一次代表會所制定的法律仍然存在不足:在表現形式上,決議、法案、草案、條例混雜適用;在表述過程中,政策性語言和立法性用語比較難區分;在法律部門上,法律部門設置尚不健全,缺乏訴訟法、教育法等方面的基本法律;在法律價值層面,民主價值具有明顯的階級性,立法權屬于無產階級,立法主體為蘇維埃。究其原因:第一,閩西蘇區時期法律建設處于初步探索階段,立法主體的多元性,以及立法技術和立法經驗不足,都會造成法律形式的多樣和不規范。第二,基于當時革命形勢立法環境不穩定,法律制定集中于民眾更急需的領域和服務于革命需要。第三,階級性是革命環境下的民主選擇。法律的本質就是權利的制度化,強調法律的階級性是由于當時占中國人口絕大多數的農民、工人及婦女等群體法律權利的缺失,或者說事實上沒有保障,所以需要特別強調法律要保障這些群體的權益[23]。
閩西第一次代表會立法具有現代民主價值是因為:其一,中國共產黨反帝反封建的民主法律主張和基于調查研究為基礎的民主決策引領立法實踐;其二,蘇維埃制度給予民主立法規范性、程序性的制度保障;其三,人民有多元、暢通的意見表達和法律效果反饋的渠道以促進立法完善。新時代,“民主是全人類的共同價值”[24]。在中國共產黨第二十次全國代表大會報告中,習近平總書記進一步強調保障人民當家作主,“堅持人民主體地位,充分體現人民意志、保障人民權益、激發人民創造活力”[25]。因此,閩西保障民主的立法實踐經驗至今仍然具有深刻的歷史意義和現實意義。
1. 共產黨領導立法是人民民主的根本保證
在建黨之初,中共中央就有關于各領域的法律制度設計。在閩西蘇區立法實踐中,中國共產黨領導制定的符合閩西實際的法案條例,回應民眾需求及保障人民權利,成為當時反對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和官僚資本主義的重要武器。可以說,中國共產黨領導閩西蘇區立法開創了我國民主立法的先河,為黨領導立法積累了初步的經驗,也為新中國立法工作奠定了堅實基礎。之后,中國共產黨領導立法是在國家建設、改革開放實踐中得出的一條基本經驗。黨的十八大以來,中國共產黨領導立法是推動全面依法治國的必然要求,是推進科學立法、民主立法的根本保證。新時代應該從制度和法律層面實現黨領導立法的制度化、規范化、程序化。
2. 人大主導立法是人民民主的制度之要
閩西蘇區的蘇維埃制度明確立法權屬于人民,實現蘇維埃代表的民主正當性,保障立法程序和立法內容的民主性,是以突出主體的方式確認權力機關民主立法的一整套程序規則,并確保這些規則在現實中真正得以適用[26]。蘇維埃制度經過不斷發展,逐步成為人民代表大會制度。新中國成立之后,人民代表大會制度是中國人民民主專政的政權組織形式,是人民民主的制度之要。黨的十八大以來,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提出“人民代表大會制度是堅持黨的領導、人民當家作主、依法治國有機統一的根本制度安排”,在黨的二十大報告中強調“支持和保證人民通過人民代表大會行使國家權力”[25]。由此可見,黨和人民對人大主導立法給予了高度重視。新時代,應進一步通過深化改革、優化相關體制機制,完善人大及其常委會的立法功能。尤其是加強地方人大及其常委會的立法能力,使其在立法選項、起草、審議和監督等各方面產生重大影響,真正反映民意,確保民主的落實[26]。
3. 全過程人民民主是人民民主的時代新要求
在閩西蘇區的立法實踐中,民眾與政府的互動和順暢的民眾參與渠道能較為有效、廣泛地聚集民意,更好地推動民眾的政治參與度、獲得感和滿意度,是實現社會民主化發展的有效途徑。在中國共產黨成立100 周年大會上習近平總書記首次明確提出“全過程人民民主”的重大理念,強調“踐行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發展全過程人民民主”。落實于立法層面,“全過程人民民主”應把立法過程變成全鏈條、全方位、全覆蓋式的“聽取民情”“反映民意”“匯集民智”“服務民生”的過程,實現“立法決策的民主化、立法起草的民主化、立法程序的民主化以及立法內容的民主化”[27]。
對于走現代化建設道路的中國,法治是黨執政興國的重要支撐[28]。閩西蘇區民主立法實踐經驗在“全過程人民民主”的新時代要求下仍具有重大的借鑒意義。民主立法應是將黨的主張與人民的意志統一起來,將黨的決策與人大立法權的行使統一起來,將黨領導人民制定和實施憲法法律同黨堅持在憲法法律范圍內活動統一起來,最終促進民主法治不斷發展[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