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經濟周刊》記者 賈璇 | 北京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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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花費上千萬元引進的先進機器,只能擺在車間里看著。不是機器有問題,而是沒有會操作的技師。”近日,在蘇州從事汽車零部件加工的唐經理對《中國經濟周刊》記者無奈地說。
設備易得,技工難求。裝備制造業是立國之本、強國之基,技能人才又是支撐中國制造、中國創造的重要力量。
在工業領域,正常的人才結構為1 位科學家、10 位工程師、100 位技能人才。在日本,整個產業工人隊伍的高級技工占比40%,德國高達50%,而我國這一比例僅為5%左右。千萬級別的技能人才缺口,成為制約中國制造升級的另一個瓶頸。
我國擁有世界上數量最多、素質較高的勞動力。公開報道顯示,我國各類技能人才超過2 億人,其中高技能人才超過6000 萬人。但現實中,“需求大戶”制造企業卻常常“抱著水缸喊渴”。
“我們缺的不是技能工人,而是‘玩得轉’設備的技能人才。”唐經理對《中國經濟周刊》說,以他所在的工廠為例,在工業技術升級的浪潮下,設備實現了自動化、智能化,機器承擔了大部分簡單重復的技能作業。對技能工人的要求,也從操作工具和機床,變成電腦編程和維修設備等。
全國勞模、上海市技師協會會長徐小平對《中國經濟周刊》記者說:“技能工人和技能人才有本質區別。技能工人偏向簡單和既定流程的操作,技能人才能獨立解決問題,并能創造性地提出更優解。”
他以裝配工和維修工為例,前者每天將同樣零件進行固定模式的組裝,而后者是要將不同的故障進行修理,所需技能也更高。
全國人大代表、中國航天科工集團首席技師戴天方有著34 年制造業一線生產經驗,他在接受《中國經濟周刊》采訪時也提到,當前,各類制造企業逐步步入智能化改造和數字化轉型階段。設備智能化、自動化,產線數字化、柔性化,成為生產新常態。
據工業和信息化部統計,目前,我國重點工業企業關鍵工序數控化率達到了58.6%,數字化研發設計工具普及率達到了77%。
新技術提出新要求。眼下的技能工人需要具備更綜合的專業素質。“現在需要一大批掌握更多專業知識,具備更高技能水平的人員進入新產業。”戴天方說。
新產業催生新需求。根據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數據,近年來,我國技能勞動者的求人倍率(即有效需求人數與有效求職人數之比)一直在1.5 以上,高級技工的求人倍率甚至達到2 以上。粗略計算,高級技工的缺口可達千萬人。
技工,又被稱為“將設計夢想照進現實的人”。他們是連接技術創新與生產實踐最核心、最基礎的勞動要素。
“很多設備不是咱們設計不出來,而是造不出來。”徐小平直言,高級技能工人的斷檔,正在成為制造業升級另一個瓶頸。
近年來,技能人才短缺問題頻繁被提及,對于原因也有諸多討論。
在制造一線工作40 余年,徐小平從企業角度進行分析。首先,制造業的一線技能工人收入微薄。其次,技能人才的職場“天花板”較低,一線工人走上管理崗位的機會較少。還有一個重要原因:企業培養人才動力不足。
“對于技校畢業生,從實習到上崗有個培訓新手期。這個時間段需要企業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精力進行技能培訓,但現在越來越少的企業愿意投入了。”據徐小平觀察,企業培養一名技能人才成本頗高。成才后,企業還面臨人才流失的風險。綜合考慮下,“搶人”成為現階段制造企業獲取技能人才的普遍做法。
身處“新設備停產”窘境的唐經理,最終也靠“搶人”迅速開工。“我們開出高薪,跨省請來一位高級工程師。找到人后,老板開心得親自開車去接的。”
此外,年輕人更偏愛靈活就業方式,不愿走進工廠,也造成人才隊伍后勁不足。“沒有技能工人,更不可能有技能人才。”徐小平說。
從教育角度出發,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研究員儲朝暉向《中國經濟周刊》表示,技能人才斷檔更是技能教育意識的錯位。
他認為:“早在幼兒園時期,可以通過游戲等方式,讓孩子接觸更多的職業,產生職業認同,從而在今后學習中,重點培養相關的職業技能。”而現在社會普遍將“職業教育”界定為職業學校和職業培訓機構,好像只有走進這里的學生才和職業教育有關系。
同時,儲朝暉還提到,現有的職業學校和培訓機構簡單地按照分數把學生分過去,并沒有考慮到學生所具備的技能優勢或潛能。課程多是通用型的知識教學,注重標準答案,實際操作仍是教學薄弱環節。
“提高職業教育質量的關鍵,是要提升職業教育的社會認可度,要讓大家重視職業教育。讓大家感受到,職業教育能夠給幸福生活提供相應條件。” 儲朝暉說。
進入新時代,我國高度重視培養和造就大國工匠和高技能人才,先后出臺了一系列政策文件。在政策大力促進下,涌現出一大批大國工匠和技能高手。其中,“校企合作”成為技能人才成長路上總被提及的高頻詞。
校企合作指學校與企業建立的一種合作模式。該合作注重在校學習與企業實踐,注重學校與企業資源、信息共享的“雙贏”模式。校企合作可以更好地應社會所需,與市場接軌。與企業合作,也讓在校生的學習實踐與理論相結合,為職業教育發展注入新活力。
據徐小平觀察,國企在校企合作中起主導作用,民企合作參與的積極性有待提高。
2022 年,教育部發布的《中國職業教育發展白皮書》顯示,全國國企舉辦職業教育機構共435 個,其中央企197 個、地方國企238 個。
全國政協委員、九三學社湖南省委會副主委、湖南省教育廳副廳長王仁祥在接受《中國經濟周刊》采訪時也提到,國企在職業教育體系中發揮了積極作用,建議完善管理考核機制以及經費保障機制,細化國企舉辦職業院校扶持政策體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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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徐小平也坦言,雖然國企在技能人才培養方面取得了不俗成績,但也存在一定問題。他認為,現在的校企合作存在制度不通等問題,對于企業和學校的考核相對獨立,導致雙方從根源上合作意向不強。他建議:“把校企合作納入企業考核和學校教學任務中去,從本質上督促雙方進行交流合作。”
全國人大代表、山東省總工會副主席郭銳也提出,隨著國企改革“企社分開、主輔分離”,企業辦學的機制進一步弱化。國有企業作為辦學主體既不歸地方政府,也不歸國務院有關部門。生均經費來源未能明確,導致辦學經費嚴重不足,極大影響了企業辦學的積極性。
對此,徐小平建議,要盡快打通政策和考核通道,同時鼓勵企業和學校在空間上相融合,探索“把企業辦進學校”“把校園搬進車間”等新模式。
全國人大代表、廣東拓斯達科技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吳豐禮建議,由產業管理部門匯總企業對高技能人才的需求,主動對接有培養能力的技能院校,協調企校雙方共同擬定人才培養方案,企業甚至可以根據實際需要參與課程編排及講授全過程,并提供實踐場地支持,形成技術人才培養與產業深度融合的良好局面。
全國人大代表、杭州技師學院特級技師楊金龍建議,各級黨委和政府持續加大對技能人才培養的激勵力度。建議從國有企業做起,對通過相應技能等級認定的學生給予相應的薪資待遇,在內部晉升當中給予技師、高級工畢業生與大專、本科生同等待遇。
解決技能人才斷檔問題,也要從技能工人本身入手。
“我確實也感受到,身邊的年輕人不太愿意進入工廠。但當我做了技能工人,并不覺得待遇和認同感比別人差,還為從事自己所感興趣的工作而高興。”上汽大眾南京分公司技師張根馳對《中國經濟周刊》記者說。
1999 年出生的張根馳,從小酷愛汽車、摩托車等,動手能力強。當初,他以超過普高線的中考成績,結合自身興趣和特長,選擇了職業院校。畢業后成功進入上汽大眾汽車有限公司工作。近日,張根馳榮獲大眾汽車集團頒發的“2022 年全球最佳學徒獎”,也成為上汽大眾唯一獲此殊榮的員工。
他認為,當下對技能工人的需求是“在精不在多”。作為年輕一代的技能工人,不要把自己置身技能人才隊伍建設之外,不能讓“斷檔”斷在年輕一代身上。
面對來勢洶洶的工業機器人,“是否會被替代”也成為技能工人成才最大的擔憂。
對此,徐小平給出堅定答案:不會。“盡管現在的生產方式發生了很大改變,但技能工人不會消失,只是需要轉型。從簡單的手工操作者變成維護智能化機器的技能人才。”
他認為,當下的技能工人應該看準發展趨勢,找到適合自身的技能和興趣。不要局限于技校和車間的小循環里,更積極擁抱新技術,主動將自己置身于整個制造業升級的浪潮中,成為一名工業服務人才。
“所謂工業服務人才,就是無論在哪個車間,面對哪種型號的設備,都能生產或維修。”并且每位工業服務人員擅長和鉆研的設備種類,也會愈發專一。而在此轉型中,徐小平特別提到,技能工人需要“想象力”和“創新意識”。而未來的工匠需要具備三種能力:會研究工藝,會制作工具,會制定標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