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淑敏 南通大學
中國水印木刻版畫作為古老而獨具特色的版畫形式,擁有逾千年的悠久歷史。這一凸版木刻藝術通過使用木材和水性印刷顏料,創造出了獨特的藝術表達方式,即傳統水印木刻藝術。在古代中國社會,水印木刻是一項復制技術,其主要目的是再現古代繪畫原作、傳播知識,因此通常被視為復制版畫。
盡管術語“版畫”在古代中國并不常見,但歷史記錄表明,這個詞匯一般認為是20 世紀初從日本引入中國的。然而,雕版印刷技術在中國已有數千年的歷史,水印木刻版畫隨著中國雕版印刷技術的發展并在明代達到了巔峰。[1]“水印木刻版畫”是一種獨特的藝術形式,它是用手工雕刻木板以創造文字和圖像,并將它們印刷在濕潤的宣紙上,采用水性墨汁或顏料進行藝術表現,而在古代中國則被稱為“雕版印刷技術”。
水印木刻版畫自唐代起就廣泛存在于佛經、文學著作、畫譜等出版物中,其圖像具有濃厚的民族特色。水印木刻版畫在中華文化和藝術傳承中扮演著不可或缺的角色,它是主要的圖像傳播媒介之一,同時也是文化交流的重要媒介。
明代,饾版印刷是水印木刻版畫領域的關鍵技術之一。這一技術首次在明朝晚期出現,是彩色印刷技術的一種融合,結合了套印和版刻藝術的精華。最初的著色方法存在一些問題,但經過后來的革新出現了分色分版的套印技術,進而形成了饾版套印技術。這一技術的名稱來源于楊慎作品《升庵全集·食經》中所描述的“饾饤”,用以指代五色小餅堆積于盒中的畫面[2]。饾版工藝要求制作多塊不同尺寸的版木,每塊對應畫面的不同部分,以準確呈現色彩的濃淡和明暗變化。饾版印刷的復雜制作過程促進了插圖藝術的繁榮和傳承,對明代書籍的傳播產生了積極的影響。
經過幾個世紀的不斷積累和創新,版畫藝術在明代晚期達到了發展頂峰。在此期間,“饾版”和“拱花”印刷技術的發明被認為是重要的里程碑。這些技術的發展推動了彩色印刷技術的革新,使明代版畫在插圖藝術方面取得了顯著進展。雖然明代早期的饾版印刷受到了元代風格的影響,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刀法逐漸變得更加生動,版畫結構也變得更為精致。同時,制作明代版畫的畫師和版工逐漸分工合作,晚期的版畫作品呈現出與元代風格迥異的特點,整體刻畫更加細膩入微,使雕版藝術更接近繪畫。明代版畫的一個重要成就是彩色套印技術的發展,萬歷年間的《程氏墨苑》首次實現雕版賦彩,為彩色套印技術的進步鋪平了道路。這一技術促成了饾版彩色套印技術的出現,而胡正言在《十竹齋書畫譜》中創造的饾版技術,將彩色套印技術推向了巔峰,成為明代版畫的杰出成就。
《金剛般若波羅蜜經注解》卷首插圖《無聞和尚注經處產靈芝》以墨、朱兩色印刷,是世界上最早的彩色套印書籍插圖。饾版印刷工藝是套色印刷的演變,其主要步驟包括勾描分版、雕刻制版、伏紙印刷和拱花印刷,這些步驟緊密相連,完全依賴手工操作。[3]最初的套色印刷采用雕版描繪輪廓線,手工填色,慢慢發展為“一版多色”印刷,但容易產生混色,導致細節不夠精細,涂色方法存在明顯問題,后來出現了分色分版套印技術。隨后,饾版印刷應運而生,通過將不同顏色刻成不同規格的版,以逐層的方式,從顏色最淺、最淡的部分開始,持續疊加顏色,直至與原始圖稿相一致,這個過程構成了一種專門的印刷工藝,最終呈現出彩色圖畫。金陵吳發祥在天啟六年(1626年)雕刻的《蘿軒變古箋譜》展示了卓越的雕版和饾版技藝,具有重要的歷史價值。
胡正言的《十竹齋書畫譜》原版初印本存世稀少,現在的版本多為清代翻刻本,共有8 卷,每卷包含160 幅圖,以一圖一文的形式呈現,每圖雙頁,中間配有詩詞并提供了畫技要訣。這部畫譜汲取了古代絲織品漏版染花和凸版印花技術,將色涂刻版和兩版套色發展成多色分版套印的新技術,使饾版印刷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顛覆了傳統的繪、刻、印方式,轉向了更加靈活和精細的方法。[4]
拱花印刷分為素拱和套拱兩種,素拱通過在刻有線條的版上印壓紙張,產生純白色的花紋,通常用于描繪連綿的云彩和水面的波紋效果;套拱則是在已有的彩色圖案上進行印壓,以增強圖案的立體感和層次感。胡正言在明崇禎十七年(1644 年)完成了《十竹齋箋譜》,在饾版印刷的基礎上引入了一項前所未見的“拱花”技術。這種技術本質上是一種不涂墨的凸版印刷方式。在拱花過程中,雕刻好凹版后,把宣紙按照圖案位置打濕后壓入凹版,隨后吸干水分,形成浮雕效果。這使得白色的元素可以通過拱花技術表現出來,為中國印刷領域增添了一種全新的藝術手法。[4]
明朝時期,隨著社會和經濟的蓬勃發展,人們對書籍的需求激增。這一時期刻書業的繁榮發展對中華文化和社會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同時也是中國書籍裝幀藝術發展的關鍵時刻。首先,刻書業的繁榮促進了大規模書籍的生產與流通,有力推動了知識和文化的廣泛傳播。明代以“治國以教化為先,教化以教育為本”為理念的文教政策擴大了閱讀需求[5]。相比元朝,明朝政府更注重書籍的刊印,書刊的出版規制較少,民間刻書業蓬勃發展[6]。同時,明朝政府積極推崇儒學,使得經典文獻的研究和閱讀成為社會的主流需求。其次,刻書業的繁榮帶動了印刷、紙張、墨水等相關產業的發展,形成了一個龐大的文化產業鏈[2]。印刷技術的改進使明代書籍出版業受益匪淺,這都得益于印刷和造紙技術的提升,明朝成為活字印刷技術發展的鼎盛時期,也為書籍裝幀藝術的繁榮奠定了基礎。這項技術降低了書籍的生產成本,使更多人有能力購買和閱讀書籍。15 世紀中葉,活字印刷技術在蘇州、無錫等城市廣泛應用,一些出版商在這些地方印制了品質卓越、字跡清晰的書籍,備受私人藏書家珍視[6]。同時,造紙業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發展高度,不論是產業規模還是紙張品種方面都取得了空前成就。
明代裝幀藝術展現了中國古籍裝幀的多樣性和發展歷程,它是一門以書籍封面、書脊、版面設計和插圖等為基礎的藝術。古代書籍裝幀可分為簡策制度、卷軸制度和冊頁制度三個主要階段,具體的裝幀形式包括簡冊裝、帛書卷子裝、紙書卷軸裝、經折裝、旋風裝、梵夾裝、蝴蝶裝、包背裝、線裝等。[7]雕版這一重要裝幀形式在唐代貞觀年間便已出現,早期的雕版書籍采用了蝴蝶裝和縫繢裝等形式,敦煌出土的書籍實物為其留下了重要的證據。[8]
在明代裝幀藝術的實踐中,雕版插圖成為一種卓越而獨特的藝術表現形式。最早的完整雕版印刷書籍是《金剛經》,其卷首的扉頁畫被認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版畫之一,該書可以追溯到唐咸通九年(868 年),現存于英國大英博物館。盡管雕版印刷技術在唐代就已出現,但在宋代隨著經濟的增長和對書籍的需求增加,在1600 年至1800 年間,中國的出版商印刷的書籍數量超過了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6],雕版印刷技術開始得到廣泛應用并達到高峰。明代成為雕版印刷的又一個黃金時期,特別是在書籍裝幀藝術方面,其將精美的雕版印刷圖案或插圖巧妙地加入書籍內容的空白處或相鄰位置,使明代的雕版插圖達到了頂峰。
明代的彩色套印版畫在啟禎年間達到了巔峰,《蘿軒變古箋譜》便是其中的杰出代表。這部作品由吳發祥在金陵刊刻,包含了178 幅各類圖樣。其構思獨具創意,繪制工藝高超,色彩和諧典雅,雕刻精致傳神。為表現出行云流水和博古紋樣,該箋譜采用了精湛的“拱花”技術,并在套印方面使用了水印木刻中的“版”技術。值得一提的是,“版”技術早在《十竹齋書畫譜》中就開始應用。胡正言經過多年的實踐和探索,創造了彩色套印的杰出典范。《十竹齋箋譜》繼承了《蘿軒變古箋譜》的技法,包含180 余幅圖樣,兼采版與拱花技術,呈現出豐富多彩、清新秀雅的效果。《十竹齋箋譜》《蘿軒變古箋譜》《十竹齋書畫譜》可謂是中國古代彩色套印版畫的代表性之作。反觀德藏本《西廂記》版畫,其刊印時間與這三部作品相近,并受到了它們的啟發,充分反映了這一時期版畫技術的發展與精進。
德國科隆東亞藝術博物館收藏的《西廂記》版畫由明末的閔齊伋編制。這套作品有21 幅獨立、可調換順序的版畫,每幅整版相連,插圖全部采用了彩色套印,最多一幅達8 色,每幅版畫大約16 厘米長、12 厘米寬,符合明末書籍兩頁一張的尺寸標準[9]。每幅版畫中都有明顯的折痕,整套作品無穿孔痕跡,表明這套版畫并非采用線裝方式裝訂,可能是以折疊方式保存。明代書籍的裝訂方式通常是線裝,但也有其他方式,如蝴蝶裝、包背裝等。1977 年,科隆東亞藝術博物館的館長郭樂知重新組織刊印,再次將這套圖像呈現在世人面前。隨著這些作品的公之于眾,該博物館的副館長艾迪斯·迪特里希(Edith Dittrich)還為此撰寫了一篇詳盡的學術論文,不僅使《西廂記》版畫得以重新呈現,也為這些作品的歷史背景與價值提供了深刻的學術解讀。收藏博物館獲得這套作品后,并未對其進行大規模修復或重新裝裱。通過對尺寸和折痕的觀察,可以推斷德藏本《西廂記》版畫原本可能是對折的書籍裝幀形式,這與明代其他常見的裝訂方式并不完全相符,這也說明這套版畫是為特殊目的而制作的,可能是作為獨立的藝術品存在。雖然這套版畫沒有標題、序文或題跋,只有21 幅版畫,很難將其與明末其他線裝插圖書籍聯系在一起,但已經不能簡單地將其稱為“插圖書籍”,而應更恰當地稱之為“圖像書籍”或“藝術書籍”。日本歷史學家傳田章(Denda Akira)曾對明代出版的《西廂記》進行過詳細研究,發現有超過60 個不同版本的該作品,其中有超過30個版本包含了插圖。此外,巫鴻在引述傳田章的研究結果時進一步指出,這些包含插圖的版本幾乎全部出現在16 世紀末到17 世紀初這個時期。[10]閔齊伋在制作版畫時采用了新技法“饾版”,而此前的許多文字印刷已開始使用分版多色的套印法[11]。此外,蝴蝶裝在明末時也復興起來,通過回顧蝴蝶裝的歷史發現,技術進步和閱讀需求都促進了裝幀藝術的發展。將注意力聚焦到圖像書籍后發現書籍中的圖像受裝幀的影響要大于文字。
明代版畫呈現出杰出的技術和藝術成就,具有重要的歷史和文化價值。刻書業的興盛為文化產業的發展提供了堅實支持,帶動了印刷、紙張、墨水等相關產業的繁榮。明代水印版畫饾版印刷技術的創新不僅賦予了書籍更多的色彩和視覺層次,還推動了插圖藝術的繁榮。不同裝幀形式的興起為書籍增添了藝術性和視覺吸引力,特別是雕版插圖藝術的發展和彩色套印技術的出現更是推動了明代書籍裝幀藝術的多樣性發展。綜上所述,明代水印木刻版畫不僅見證了中國古代文化與藝術的繁榮,還為今日的研究者提供了豐富的學術素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