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少情 胡慶雄
(上海市社會主義學院新的社會階層人士研究中心, 上海 200237)
本尼迪克在其名著《文化模式》 中開宗明義就指出, 文化乃是所以發生區別的東西, 不了解人類文化, 就不會真正了解人類生活, “在我們對風俗的規律、 多樣性做出明智的認識之前, 我們將仍不理解人類生活的主要復雜的事實”[1]2。 人類生活如此, 對統一戰線的理解又何嘗不是如此! 統戰文化與統戰人的政治性格, 反映了統戰體系及其過程中統戰成員的穩定的態度和行為傾向, 體現了統一戰線運作發展的深層次原因, 是認識統一戰線內在邏輯的一個關鍵, 值得我們深入思考和認真研究。
統一戰線是重要法寶, 然而, 實事求是地說, 統一戰線的研究現狀似乎與統一戰線的法寶地位并不相匹配, 一個重要的表現是統戰研究的政治表達色彩較強, 其研究的學術性不夠, 學理性不強。 統一戰線的話語體系還有一個特點, 就是有著一些文學性表達, 這在其他社會科學領域是極為少見的。 政治研究強調客觀而準確, 我們不能再以文學性詞匯來詮釋統戰文獻中這些文學性語言所表達的重大政治命題。 怎么辦? 只有創造。 記得1886 年11 月, 恩格斯在為 《資本論》 第一卷英譯版所作的序言中曾經指出: “一門科學提出的每一種新見解都包含這門科學的術語的革命?!保?]32基于此, 提出統戰人的政治性格、 統戰文化這些概念。
統一戰線是人的組合和行為, 因此, 統一戰線研究中一個重要的任務就是要研究人、 研究統戰體系及其過程中的人, 即在統戰體系及其過程中有著共同的身份意識和相應的角色期望的各個角色擔當者, 此即謂統戰人。 統戰人的行為有哪些規律? 這當然可以從多個方面展開研究。 心理學家盧因 (Lewin) 在20 世紀30 年代和40 年代期間, 就認為個體與情境(situation) 之間的互動對于理解行為是非常重要的, 主張為了理解行為, 必須既要理解其受到觀察的行為的背景(context), 也要理解一個人的性格。[3]20而這里的性格, 根據心理學知名教授黃希庭的看法, 并不是很多人所以為的個性的意思, 而是指個人對現實的穩定態度和習慣化了的行為方式。[4]476在同樣的情景下, 不同性格的人表現不同的情緒、 動機和態度, 從而做出不同的反應, 有著不一樣的行為發生, 這就揭示了作為行為方式的性格在個體行為中所發生作用的心理機制。 由此可知, 統一戰線體系在長期的歷史沉淀中所長成的統戰人的政治性格, 對于我們把握統戰體系的運作邏輯, 應當是有很好的解釋力的, 具有把微觀與宏觀聯系起來的重要價值。
所謂統戰人的政治性格, 乃是作為統戰體系及其過程中的各種角色擔當者的統戰人, 在統戰活動中所表現出來的穩定的態度和習慣化了的行為模式, 是在統戰活動中各種角色身份所展示出來的共同的群體意識和一致的心理特征。 這其中又很自然地可以看出, 談論統戰人的政治性格, 不能不聯系統戰文化, 二者難以分割。 這里所說的統戰文化, 當然與思想意識和政治觀念不無關系, 一定會體現出一定的價值觀, 但從總體上講, 統戰文化不是作為觀念形式來發揮其文化功能的, 而是作為一種久已風行的習慣以及行為模式而存在的。 因此, 所謂統戰文化首先指的是作為統戰體系內沿襲已久的群體風俗、 組織傳統以及融入統戰人行為習慣中的心理取向。 就本質上說, 統戰人的政治性格與統戰文化是一枚硬幣的兩面, 兩者說的是一個東西, 即指向這個群體在統戰活動中的穩定的態度與行為方式。 統戰人的政治性格需要有統戰文化的培育, 而統戰文化的功能發揮則會體現在統戰人的政治性格上。 文化的首要功能是塑造人, 研究統戰人的政治性格必須研究統戰文化, 離開了統戰文化, 統戰人的政治性格就無從談起。
知名學者黃宗智在談到我們要做什么樣的學術時指出, 首先 “對現存理論要帶有一定的自省和批判, 盡可能掌握多種理論傳統, 以經驗證據來決定取舍。 最好是借助與其對話來創建自己新的概念, 更高的境界則是從多種理論傳統的交鋒點來形成自己研究的問題意識。 這才是建立真正具有中國主體性的學術和理論的途徑”[5]。 一個學術概念的提出, 首先是為了更好地認識世界, 否則就沒有必要提出一個新的學術概念, 統戰文化與統戰人政治性格的提出,也是如此。
的確, 再也沒有什么比“文化” 二字更讓人炫目的了。 有人說文化是人類有史以來最為復雜的幾個詞匯之一。 臺灣學者殷海光轉述克魯伯的說法, 認為僅僅在1951 年前的80 年間關于文化的定義就達164 個之多[6]28, 更遑論其他。 但是, “為了認識世界, 我們就必須在某種程度上賦予它特定的含義, 而這一任務是通過概念來完成的”[7]3。 準確把握統戰文化的精髓乃是極有意義的事情。
我們認為, 應當從描述性概念的角度來定義統戰文化。 正如海伍德所說, 由于受人們的主觀立場的先在性的影響, 其所提煉的概念存在規范性概念和描述性概念的區別。 所謂規范性概念乃是指概念中寄托著自己的一種價值判斷, 是一種應然與否的概括; 而所謂的描述性概念則是指立基于客觀事實上的凝練式表達, 是一種實然與否的概括。 “描述性概念被認為是中性的或價值中立的, 它們經得起嚴格的科學檢驗”, 是可以被證明是真是假的。[7]4當然, 事實與規范總是交叉在一起, 兩者的區分有時候很難。 具體來說, 可以從以下三個方面來理解統戰文化:
所謂根本性議程乃是美國歷史學家孔飛力所提出的一個重要概念。 他認為應當從根本性問題、 根本性議程的知識關懷出發思考中國現代國家的構建, 而“所謂‘根本性問題’, 指的是當時人們關于為公共生活帶來合法性秩序的種種考慮; 所謂‘議程’, 指的是人們在行動中把握這些考慮的意愿”[8]8。 意思是說事物在自己的發展進程中有一個最為重要的問題即根本性問題, 其他問題的解決有賴于此一根本性問題的解決。 圍繞根本性問題, 不能不明確所需要完成的相應的任務, 設置相應的議題, 按照一定秩序逐項予以解答, 形成相應的議程, 而其中最為重要的任務便可稱之為根本性議程。 根本性問題是根本性議程的前提, 根本性議程是根本性問題的回答。[9]孔飛力在這里給我們開展統一戰線相關問題的研究提供了一種分析思路, 即從根本性問題和根本性議程入手來把握統一戰線發展的主軸, 從而找到問題的邏輯入口。
那么, 統一戰線的根本性議程是什么呢? 顯然根本性議程取決于對根本性問題的理解。習近平總書記指出, 統一戰線的本質是大團結大聯合, 解決的是人心和力量問題。 據此, 我們可以說, 統一戰線的根本性問題就是如何爭取人心以實現大團結大聯合。 《試論革命后統一戰線的治理價值及其實踐形態》 一文中曾經提到, 革命勝利后中國共產黨展示了統一戰線的三種實踐形態: 作為制度形態的統一戰線、 作為組織形態的統一戰線、 作為政策形態存在的統一戰線。[10]所謂三種實踐形態, 也就是意味著統一戰線現實發展的重大任務, 因而可以說,統戰制度、 統戰組織、 統戰政策這三個方面適應性的完善與建設, 乃構成革命后統一戰線的根本性議程, 是爭取人心以實現大團結大聯合這個根本性問題所要完成的最為重要的任務。
從根本性議程來理解統戰文化, 也就意味著統戰文化將成為統戰體系建設的應有內容,統戰文化不是旁立于統戰體系之外, 而是融合在統戰制度、 統戰組織、 統戰政策及其實施的過程之中, 是統戰體系及其過程中的心理方面, 兩者不是兩張皮的關系。 同時, 從根本性議程來理解統戰文化, 也就是說, 統戰文化不是某一種先在的理念灌輸到統戰成員的腦子里而形成的, 而是在統戰工作的實踐中, 在一個個任務的達成中特別是根本性議程的展開過程中,逐漸累積, 不斷沉淀, 并為廣大統戰成員所持久沿襲, 于是成了統戰文化, 他們在統戰生活中的行為就自覺不自覺地反映出這種統戰文化。 離開了統戰實踐活動, 脫離了統戰工作的根本議程, 又何談統戰文化?
一個概念的提出可能意味著研究方法的創新, 比如 “政治系統” 的提出就意味著系統方法在政治研究中的運用, “政治文化” 的提出則推動了從注重政治制度研究到注重政治行為研究的轉向, 這就是術語革命的力量。 實事求是地說, 統一戰線研究與中國式現代化的發展要求還有相當的差距, 統戰研究的解釋力、 預測力和影響力在現實的統一戰線工作中似乎不大。統戰研究需要增強自己的學理性、 主體性和原創性, 其途徑之一在于概念的創新。 政治學者海伍德指出: “要形成關于政治世界的知識, 不能只靠觀察, 還要開發和提煉可以幫助我們理解它的概念?!保?1]2科學的概念能夠提供有效的分析工具, 從而成為一種能夠發揮重要解釋力的研究方法, 因而我們說, 統戰文化這一概念具有方法論的功能, 其主要表現在:
首先, 強化了統一戰線的整體性研究。
統一戰線研究中一個共同的學術焦慮在于, 統戰研究涉及政黨關系、 民族關系、 宗教關系、 階層關系以及海內外同胞關系等五大關系領域, 涵蓋政治學、 宗教學、 社會學等多個學科, 研究領域非常寬廣, 人們常常感到統戰研究比較分散, 呈現碎片化的研究狀態, 缺乏統攝各個統戰領域、 貫通不同時期并為不同的學科所認同的有效性概念或者體系性命題, 難以從總體上確切地把握統一戰線共同的、 具有普遍性的發展邏輯。 統戰文化概念的提出, 無疑為統戰的整體性研究提供了一個學術支撐。 這是因為, 文化是集體性的存在, 它是共享的,又是整體的。 文化人類學家哈維蘭指出: “文化是一套共享的理想、 價值和行為準則。 正是這個共同準則, 使個人的行為能為社會其他成員所理解, 而且賦予他們的生活以意義。”[12]37哈維蘭又認為, 文化是整合的,“文化是一個系統, 所以, 始終如一地考察文化某一方面的人類學家, 發現也有必要考察文化的其他方面。 就如在任何系統中, 為了發揮作用, 文化的各個方面必定合理地整合在一起”[12]43。
統戰文化具有共享性、 整體性, 其主體是具有共同生活背景的統一戰線群體, 是一定歷史條件下從事統戰活動的統一戰線這個共同體, 這就意味著統戰文化應當而且可以從整體的角度對統一戰線的特征和運作進行分析, 將對統一戰線的認識置于一個整體的框架下予以考察, 從而能夠避免過去研究中出現的碎片化現象。
其次, 開辟了統一戰線比較研究的廣闊道路。
比較研究一直以來都受到重視。 馬克思高度重視比較研究的重要意義, 認為比較是理性方法的主要條件之一, “極為相似的事情, 但在不同的歷史環境中出現就引起完全不同的結果。 如果把這些發展過程中的每一個都加以研究, 然后再把它們加以比較, 我們就會很容易地找到理解這種現象的鑰匙”[13]131。 人類學家斯旺森說,“如果不進行對比, 一切科學思想和所有的科學研究, 也都是不可思議的”[14]3。 然而, 我們不能不說, 梳理有關文獻可以發現, 統一戰線比較研究的文章或者著作, 確實是比較罕見。 當此比較研究在許多領域長盛不衰的時候, 統一戰線研究卻在比較領域中落伍缺位, 這不能不說是個遺憾, 也嚴重制約了統一戰線研究的理論水平和學術影響力。
文化研究幾乎一開始就屬于比較研究。 大名鼎鼎的美國文化人類學家本尼迪克的傳世之作《文化模式》 就是比較研究的產物。 20 世紀五六十年代阿爾蒙的巨作《公民文化》 即是對五個國家公民的政治文化進行比較研究的著述。[15]如此等等, 不難看出, 比較是高水平文化研究應有的屬性, 正因為如此, 我們說, 統戰文化開辟了統一戰線比較研究的廣闊空間。 比如縱向比較研究, 可以對革命時期的統戰文化與改革開放時期的統戰文化進行比較性考察, 分析其異同, 歸納各自的特征, 揭示統戰文化變遷發展的邏輯。 又比如橫向比較研究, 包括統一戰線體系中各個黨派、 宗教組織、 新的社會階層人士聯誼會等各自的群體心理和行為傾向的研究, 有無差異? 為什么會出現這些差異? 也包括不同區域統戰文化的比較研究, 如此等等。 這里每一個領域都可以提出許多重要的研究議題, 有著巨大的理論空間, 應該說將會大大加深對于統一戰線發展規律的認識。
再次, 推動統戰研究更加重視實證方法的運用。
規范研究與經驗研究是現代社會科學研究的兩大主要研究范式。 就統一戰線來說, 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大家都習慣于規范研究。 所謂規范研究, 是一種本質主義的研究方法, 強調揭示現象和本質的關系, 側重于以文本材料為研究資料來源, 注重制度研究和定性方法的運用, 借助抽象思辨和理論工具進行邏輯論證, 具有很強的主觀價值傾向。[16]規范研究有其研究的長處, 但也因其文本主義、 脫離實際問題、 強烈的個人價值偏好而受到詬病。統戰文化與統戰人的性格, 乃是對人的行為習慣和行為心理傾向的一種解釋, 其概念的功能目標, 直接指向人的實踐過程和實際行為, 這就強調了統一戰線的實證研究的重要性,要求統戰研究盡可能置于經驗觀察的基礎上進行歸納和分析, 發現和解決實際問題, 提煉普遍性的觀點。
進而言之, 統戰文化和統戰人的政治性格的提出, 要求統一戰線研究從注重文本文獻的研究轉向注重事實經驗的研究, 從重視 “說法” 的研究轉向重視 “做法” 的研究, 加強現場觀察法和典型調查法的運用, 更加注重基于經驗觀察上的實證研究。 中國社會科學院政治學研究所前所長房寧說得好, 政治研究應當“更多地關注現實, 關注迫切需要解決的社會問題,從以研究‘知識’ 為主轉變為以研究‘問題’ 為主, 更多地采用實證性與經驗性的研究方法,在研究和解決具體問題中發現規律、 歸納與提煉理論”[17]。 我們認為, 統戰文化和統戰人的政治性格的提出, 正是順應了這一要求。
所謂統戰人的政治性格, 乃意味著統戰成員在現實的統戰活動中所具有的一種穩定的政治態度和默習已久的政治心理特質。 統戰人的政治性格的塑造當然決定于多方面的因素, 但統戰過程中的歷史傳統所形成的統戰文化所給予的影響卻是至深且巨。 文化塑造人, 統戰人的政治性格, 乃是統戰文化在實踐上的功能發揮。 本尼迪克對此有過深入的闡述: “從他出生之時起, 他生于其中的風俗就在塑造著他的經驗和行為。 到他能說話時, 他就成了自己文化的小小的創造物, 而當他長大成人, 并能參與這種文化的活動, 其文化的習慣就是他的習慣,其文化的信仰就是他的信仰, 其文化的不可能性也就是他的不可能性?!保?]2這里本尼迪克特闡述了文化對于性格形成的極端重要作用。 臺灣學者殷海光也有過直接的論述,“在一個文化中,固然各個文化分子的性格各有其個別差異, 但是大多數文化分子的基本性格結構或模式性格有根本的相同和相通的地方。 而在濡化過程中, 文化分子的基本性格決定對外來文化價值和事物之迎之拒”。[6]54殷海光在這里是將文化與性格緊密聯系起來進行分析的。
可以說, 統戰人的政治性格是統戰文化的人格化展示, 而統戰文化則是塑造統戰人政治性格的文化土壤。 拉斯韋爾闡述了民主性格的五大內容: 一個開放的自我、 與人擁有共享價值觀念的能力、 多層次的價值取向、 對于人類環境的信任、 免于憂慮的相對自由。[18]13拉斯韋爾所闡述的這五個方面的特征, 是從國民性格特征的角度對民主行為進行的理論解釋, 認為是有利于民主的國民性格。 他的觀點未必盡善盡美, 但是卻讓我們對民主行為的動力學有了文化方面的更多認知。 中國共產黨在百年統戰的實踐中積淀了深厚的沿襲已久的統戰文化,在這種生生不息的統戰文化的浸染和熏陶下, 錘煉了一種統戰人的共同的政治性格, 成為統戰行為的基本遵循。
所謂歷史政治學乃是對在理性人假設基礎上的自由主義政治學的反動, 它主張以政治學的視野審視歷史, 通過歷史研究的成果去拓展、 深化政治命題的解決。 就認識論而言, 歷史政治學關注政治議題的情境, 在歷史分析的路徑中檢驗概念和理論的真實性以及優劣; 就方法論而言, 重視問題的時序和進程, 強調政治發展的歷史連續性邏輯。[19]
統一戰線是中國共產黨領導的一種重要政治優勢和政治行為, 統戰文化是中國共產黨百年統戰歷史中的群體心理意識的歷史積淀, 統戰文化的培育及其對統戰人政治性格的塑造,在歷史政治學的視野中可以得到很好的詮釋。 縱觀中國共產黨百年統戰歷史, 可以看出, 抗戰勝利前后的統一戰線以及1957 年的有關知識分子的政治運動, 是中國共產黨領導的統一戰線發展的極其重要的時期, 對于統戰文化的培育以及統戰人政治性格的塑造, 具有不可替代的意義。 借用雅斯貝爾斯的學術語言來說, 可以稱得上中共統戰史上的 “軸心時代”: 其一, 這個歷史時期的統戰, 是第一代領導人推動和實施的統戰工作, 對于統一戰線歷史傳統的積淀具有基礎性和示范性的作用。 其二, 這個時期奠定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統一戰線結構關系的基本構成。 抗戰勝利前后, 中共爭取民主黨派和廣大知名知識分子響應黨的號召, 最終走到中國共產黨的旗幟下, 這里調整的是中國共產黨與民主黨派以及黨外民主人士的關系。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相當長時間統戰關系的調整也主要在民主黨派與黨外知識分子這兩個方面進行。 改革開放之后, 逐漸拓展為黨派關系、 民族關系、 宗教關系、 階層關系以及海內外同胞關系五大關系的調整, 其中的民族關系、 宗教關系實際上由國家法律方面作出了規制, 而新的社會階層代表人士實質上都有較好的教育背景, 也可以稱之為知識分子, 因而民主黨派、 黨外知識分子仍然是統戰過程中所要調整的關系中的基本構成, 這是從抗戰勝利前后以及1957 年的政治運動就形成了的。 其三, 這個時期的統戰活動奠定了中國共產黨統一戰線體系及其過程中的群體心理和行為準則, 培育了統戰群體在統戰活動中的行為習慣和政治傳統, 由此奠定了統戰文化的基本要素和統戰人政治性格的鮮明特質基礎。
信任是統一戰線的前提, 失去信任之時, 就是統戰解體之日。 對黨的政治信任, 是統戰人的首要的政治性格。 統戰文化的發展首先塑造了統戰人對于黨的政治信任, 這種政治信任主要包括兩個方面: 一是對中國共產黨所主張的中國道路的信任, 另一個是對中國共產黨政治品質的信任。 堅定的政治信任是在統戰工作的實踐中逐漸形成的, 成為統戰文化的核心內容, 也是統戰人的鮮明的政治性格。
政治信任來源于現實中的政治認知和實踐感受。 抗日戰爭勝利前后, 中國共產黨和國民黨兩個政權的不同治理, 兩種不同的政治面貌, 國民黨原先以所謂正統自居的合法性也隨著其反民主政權本質的暴露和日益嚴重的政治腐敗而迅速走向崩潰, 國民黨統治終于發生了空前的政治信任危機, 廣大民主人士最終確立了對中國共產黨的政治信任, 這是統一戰線的巨大勝利。
抗日戰爭勝利前后國民黨與中國共產黨的政治實踐, 是影響眾多民主人士的政治信任發生轉向的關鍵。 陳嘉庚作為海外華人的領袖人物, 其政治認同發生的轉變, 就是當時廣大民主人士在國民黨的合法性基礎動搖之后, 作出認同中國共產黨的政治選擇的典型范例。
1940年3 月, 陳嘉庚率領南洋華僑慰問團到達中國, 深入國統區和陜甘寧邊區考察抗戰時期的社情民意, 特別是對重慶和延安兩地進行了深入的考察。 其在延安時間為9 天,與毛澤東晤談四次, 而在重慶國統區考察時間則長達數月之久, 與國民黨高層官員都有所接觸。 所見所聞, 陳嘉庚極為震撼, 導致了對國民黨的政治信任發生轉向。 在此之前的1939 年, 南洋華僑曾經給中國抗戰經費捐贈達到11 億元之多, 全數捐給了國民政府, 占當年抗戰經費18 億元的一半還要多。 就此而言, 當年陳嘉庚是把蔣介石控制的國民黨政府作為中國抗戰政權的正統來看待的, 此時尚有較強的政治信任。 然而, 通過1940 年的延安以及國統區的考察對比, 幾乎徹底顛覆了此前對國民黨政府的政治信任。 陳嘉庚在回憶錄中有如此的記載:
余到重慶所見, 則男長衣馬褂, 滿清制服仍存, 女則唇紅口丹, 旗袍高跟染紅指甲, 提倡新生活者尚如是。 行政官可私設營業, 監察院不負責任……絕無一項稍感滿意, 與抗戰艱難時際不甚適合耳。 迨至延安則長衣馬褂, 唇紅旗袍, 官吏營業, 濫設機關, 及酒樓應酬,諸有損無益各項, 都絕跡不見。[20]196
于是, 考察之后, 陳嘉庚回程中途經緬甸仰光在華僑歡迎會上作了長達三小時的報告,明確指出: “中國的希望在延安!”[21]142
1946 年6 月, 蔣介石撕毀停戰協定悍然發動所謂“剿滅” 共產黨的戰爭的時候, 陳嘉庚斷言內戰“不必五年, 最多三年, 獨裁貪污者必倒, 民主派必勝利”[21]184。 歷史果如所說。 此后不久, 陳嘉庚很快選擇與中國共產黨同心同行。
由于政治信任的崩潰, 他們與蔣介石政府分道揚鑣; 由于政治信任的確立, 他們與中國共產黨走到了一起。 陳嘉庚是如此, 抗戰勝利前后進步的民主黨派和知識分子又何嘗不是如此! 對蔣介石由心存幻想到完全幻滅, 最終選擇了中國共產黨, 這就是絕大多數民主人士和黨外知識分子在抗戰勝利前后的政治心理的變遷過程。
可以說, 對中國共產黨的政治信任, 是此后中國共產黨領導的統一戰線順利發展的基石,也是統戰文化的一個基本政治理念。 也由此凝結成統戰人鮮明的政治性格, 融入統戰人的政治思維中, 引導著他們的政治行為, 成為統戰人在統戰活動中顯示出強大生命力的群體意識支撐。
尋求最大的政治共識, 這是在長期的統戰過程中大家表現出來的基本的行為傾向, 成為大團結大聯合的基礎和前提。 正如2015 年5 月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央統戰工作會議上所指出的, “正確處理一致性和多樣性關系, 關鍵是要堅持求同存異……要不斷鞏固共同思想政治基礎, 包括鞏固已有共識、 推動形成新的共識, 這是基礎和前提”。 中國共產黨開展的統一戰線不是有關政治力量、 社會階層和群體之間強制性的簡單聯合, 也不是各懷目的、 參與利益分配的臨時性聯盟, 更不是無原則的兄弟會哥老會, 而是基于政治共識基礎上的有機性團結, 在政治目標、 政治任務、 政治策略等方面盡可能尋求一致性認識的基礎上團結起來, 并付諸實際的政治行動。 正因為如此, 中國共產黨特別強調堅持一致性和多樣性的統一, 把多樣性的統一作為統一戰線應該始終堅持的理念和原則, 這正是追求最大的政治共識的體現。
抗戰勝利前夕, 當時重慶國民政府的6 位參政員乘坐飛機抵達延安參觀考察, 從他們在延安的政治態度即可以看出, 1948 年響應中共“五一口號” 時這些人中出現不一樣的政治選擇不是偶然的。 此次訪問延安后6 人的結局是: 褚輔成不久后即生病去世, 左舜生先是逃到了香港后去了臺灣, 傅斯年跟隨蔣介石當了臺灣大學校長并病逝于任上, 章伯鈞、 黃炎培、冷遹三人則走向了新中國。 (參見表1)

表1 6 位參觀延安的參政員的政治態度與結局①
6位參政員的命運為何如此不同? 回顧歷史發現, 左舜生作為當時所謂民主遮羞布的青年黨的負責人, 在延安與毛澤東談話時, 竟然表現得極其頑固而又荒唐。 1945 年7 月3 日上午, 左與毛澤東單獨交談時說道: “我認為, 一個國家的政黨可以有多個, 軍隊卻不能個個政黨都有。 否則, 就要發生內亂, 國家就不太平?!?“我們青年黨就主張走議會道路, 不辦武裝,成為國家真正的參政黨, 對國民政府沒有任何威脅?!保?2]107看來, 左舜生與中共的政治認知是背道而馳的, 自然不可能走向新中國的道路。 后來左舜生在蔣介石政府中謀得了一個不錯的職位, 最后又逃到了臺灣。
傅斯年在延安也獲得了與毛澤東單獨談話的機會。 然而, 毛澤東對于傅斯年的談話并沒有取得有如黃炎培窯洞對那樣的震撼般的效果。 傅斯年后來自己說: “但我自從與共產黨接觸以后, 絕對不會當共產黨!”[23]這就是傅斯年延安訪問之后對共產黨決絕的態度, 毛澤東的談話沒有在他們之間取得政治共識, 傅斯年依然執迷不悟, 后來跟隨蔣介石到了臺灣, 并出任臺灣大學校長, 在歷史的十字路口, 傅斯年沒有走到中國共產黨的大道上來。
黃炎培訪問延安則得出了與左舜生、 傅斯年不同的結論, 他后來響應“五一口號”, 完全契合延安訪問所獲得的政治認知。 黃炎培一回到重慶立即熬油點燈, 懷著興奮之情寫成了《延安歸來》 一書并出版發行, 內中對延安的人和事極具贊賞: 在延安的幾天里, 隨處可以見到, 事事有組織, 人人有訓練, “個個人得投書街頭的意見箱, 也個個人得上書建議于主席毛澤東”。 延安之行使自己“如坐春風中”。[24]171黃炎培認為,“延安五日中間所看到的, 當然是距離我理想相當近的……” 結論是, 中共的“前途希望是無限的”[24]206。 作為一個民主人士, 黃炎培處在重慶國民黨蔣介石獨裁統治的情況下, 在文章中竟然不顧國民黨的思想控制和個人安危, 對中共治理下的延安如此高度評價, 這不能不說是肺腑之言。 這也說明, 中共所代表的延安道路在黃炎培心中產生了深深的共鳴, 他與中共獲得了越來越多的政治共識。 最后與中共一起走到了北京, 共同見證新中國的成長, 也是順理成章了。
由此可以看出, 這些民主黨派知名人士和黨外民主人士在抗戰勝利后的政治選擇, 與他們在此期間的認識轉向不無關系。 凡是與中共取得政治共識的, 最終就走向了新中國的道路,反之, 凡是對蔣介石抱有政治幻想與中共無法達成政治共識的, 最后都走向了與中國共產黨漸行漸遠的道路, 這就是統戰中政治共識的力量。 追求政治共識, 經由抗戰前后這些進步民主黨派和知識分子的親身體驗, 成為了統戰人的基本政治傳統, 生生不息, 凝聚成了統戰人政治性格的鮮明標識, 推動了中國共產黨領導的統一戰線的發展壯大。
回顧中共統戰的歷史, 可以發現, 統戰體系之中基本的互動方式, 是一種協商理性, 這已經成為統戰文化的基本元素, 也是統戰人政治性格的重要表現。 現代政黨政治的發展往往是以政治反對的原則作為其運行的鮮明特征。 各個黨派互相拆臺, 尋找一切機會對另一方橫加批判, 在公共輿論面前極力放大對方的失誤, 整個政治過程中往往充斥著博弈的氛圍和極端的情緒。 統戰文化中的協商理性, 就是說, 各個政治參與者, 不是以反對黨或者政治反對者的身份出現, 而是站在同盟者的立場, 始終保持建設性的態度, 提出建設性的意見, 有事好商量, 有話好好講, 這正是協商理性的基本特征。
抗戰勝利之際, 毛澤東親赴重慶與蔣介石談判戰后的政治格局和政治發展, 這實際上也是中國共產黨最高領導親自推動的對于民主黨派和黨外知識分子精英統一戰線工作的范例。相關資料顯示, 在重慶談判的45 天時間里, 毛澤東的主要議程分為兩個部分: 一是參加國民黨蔣介石等官方領導的會議或者宴會, 二是會見有關民主黨派人士或者黨外知識分子精英。而從有關資料來看, 毛澤東后一個議程花費的時間總體上要比與蔣介石等國民黨官方領導的會議時間要多得多, 可以看出, 毛澤東是非常重視與民主黨派人士和黨外知識精英進行坦誠溝通的。 (參見表2)

表2 1945 年毛澤東重慶談判期間與民主黨派黨外知識分子等統戰對象交往情況統計②
重慶談判期間, 毛澤東幾乎把談判之外的時間都用在與民主黨派、 黨外知識分子等統戰對象的談話交流上, 有時一天甚至有幾次這樣的會見活動。 其中在9 月22 日到26 日, 《毛澤東年譜》 記載會見友好, 沒有具體會見的對象, 若將這五天時間的會見友好算作一次, 這樣,包括來去在內在重慶談判總共45 天的時間里, 毛澤東會見這些民主黨派、 黨外知識分子等有一定代表性的各方人士竟達28 次之多。 這充分體現了毛澤東對民主黨派、 黨外知識分子交流溝通的重視。 文化是歷史的積淀, 統戰文化是在歷史中形成的。 當年毛澤東在重慶與民主黨派以及黨外知識分子開展深度廣泛的溝通交流, 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統一戰線協商理性的典型范例, 也是中國共產黨統一戰線的一個很好的傳統, 對于中國共產黨統戰文化的培育和統戰人政治性格的塑造, 是有著不可忽略的意義的。
如果說, 重慶談判, 毛澤東的統戰工作從正面的角度確立了協商理性在統戰中的重要作用, 而1957 年對于知識分子的政治運動則從反面的角度說明了協商理性的重要性。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統一戰線的一個核心問題就是如何團結處理好與民主黨派以及黨外知識分子的關系問題, 而其實質則是如何對待知識分子的問題, 毛澤東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的一個重要觀點即認為民主黨派就是知識分子。③1957 年發起的政治運動, 從統一戰線而言之,它實質上是一個統一戰線體系內的統戰成員按照協商理性的要求對自己的參政議政的方式進行糾錯糾偏的政治行為, 具有重要意義。
仔細梳理當時一些知識分子的發言, 確實是有點偏激, 缺乏應有的協商理性, 甚至把自己當作反對黨, 對共產黨提出了帶有情緒性甚至非理性的批判。 這些違背協商理性的言論可以歸結為兩個方面: 一個是反對黨的領導和社會主義道路, 對當時的根本性的領導制度和政治價值進行公開的批判; 還有一個是反對馬克思主義的指導, 對政治制度和政治生活的思想基礎進行公開的批判。
一些黨外知識分子和民主黨派人士, 在黨的領導這一根本領導制度上, 發表了過激的也確實是不夠客觀公正的言論。 有的民主黨派成員公然主張在社會主義中國實行多黨競爭, 輪流執政。 有的知識分子發表言論, 將黨的利益與人民的利益對立了起來, 直接動搖黨的領導的合法性。 甚至對馬克思主義指導地位懷疑的言論也在一些高級知識分子之間出現, 說出取消馬克思主義這樣的話。 凡此種種, 可以舉出很多案例。 可以看出, 1957 年期間許多的民主黨派以及黨外知識分子的政治表達, 無論是話語體系或敘事方式, 在很大范圍內都存在片面、極端乃至情緒化的錯誤, 違背了統一戰線的協商理性傳統。 如果允許這樣下去, 統一戰線將有不復存在的危險。 正如鄧小平所指出的: “1957 年的反右是必要的, 沒有錯。 同志們可以回想一下, 1957 年的問題是個什么問題呢? 1949 年到1957 年, 我們用8 年時間基本上完成了農業、 手工業和資本主義工商業的社會主義改造, 進入社會主義。 這個時候出來一股思潮,它的核心是反對社會主義, 反對黨的領導。 有些人是殺氣騰騰的?。?當時不反擊這種思潮是不行的。 問題出在哪里呢? 問題是隨著運動的發展, 擴大化了, 打擊面寬了, 打擊的分量也太重。”[25]243
可以說, 這些黨外人士的群體心理與行為傾向在1957 年政治運動中受到極大的觸動, 其影響是十分深遠的。 行為心理學認為, “個體擁有一個組織來適應遭遇的情境。 既然如此, 他必須形成這樣一類習慣——能夠使強刺激平息, 或者采取某種活動方式, 使自己從這種刺激的有效范圍內擺脫出來”。[26]24實踐體驗是改變人的認知與行為的有力的刺激-反應, 對此, 社會心理學家邁爾斯說得好: “當態度是由于某種經驗而建立的, 而不只是道聽途說, 它們就更具有可接近性, 更持久, 更能引發行為?!保?7]1251957 年政治運動, 促使他們深刻反思, 進一步認識到協商理性才是統一戰線的唯一正道。 由此, 基于協商理性的統戰文化理念與統戰人的政治性格, 具有很強的經驗基礎, 進一步融入統戰體系及其過程之中, 轉變為統戰人政治表達的習慣和心理特質, 成為統戰過程中的共同行為傾向。
探尋統一戰線的底層邏輯是學者的共同使命。 統戰文化為認識統一戰線的發展規律提供了一個整體性和實證性的研究路徑, 而統戰人政治性格的研究則從微觀與人的行為的層面打開了研究思路。 中國共產黨統一戰線的偉大歷史表明, 統戰文化塑造統戰人的政治性格, 統戰人的政治性格則體現了統戰文化的功能發揮。 統戰文化是一個歷史的積淀過程,歷史演進中的重大事件和重要人物的典型示范作用, 對培育統戰文化具有奠基性的作用。從歷史上看, 政治信任、 政治共識、 協商理性, 是統戰文化的基本要素, 而突出政治信任、追求政治共識、 注重協商理性, 是中國共產黨統一戰線順利發展過程中統戰人政治性格的鮮明特質。
統戰文化與統戰人的政治性格研究, 是統一戰線發展邏輯的一項探索性研究議題。 需要通過一些典型的統戰事件和統戰人物, 適當運用統計學的有關方法, 借鑒歷史心理學、文化心理學和政治心理學的合理性理論, 在歷史實證和現實經驗觀察的層面, 深入展開對統戰文化和統戰人政治性格的實證研究, 解剖麻雀, 以點帶面, 提煉帶有普遍規律性的觀點, 從而使得對統戰文化的結構與功能的認識更加豐滿, 對統戰人政治性格的生長邏輯的認識得到深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