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我六歲,我就是從那年記事的,是因為一場格斗。在金滿屯靠公路邊上有個大坑,多半時間干涸著,夏天里面長滿了水稗草。那年我有只灰色的小兔子,是我媽大春子從山上套來的野兔子,我總是把灰兔子放進這個大坑里吃草。
那是個初夏,我瞅著天空中的白云,它像棉花糖。后來我嘴里就有了甜味,仿佛真嘗到了棉花糖。突然,一陣嘈雜聲,還有凌亂的腳步聲,讓我嘴里的糖味蕩然無存。只聽有個女人喊,那小孩,快躲開。我把視線從天上轉回來,先看見林芬芳。
看見林芬芳我更呆了,傻愣著看她,心里感嘆,真好看。林芬芳長得好看在金滿屯是出名的,總是聽我媽絮叨,長得好看有啥用,就像林芬芳似的,招風。林芬芳在屯子里的小學當老師,手里總是拿著一本或者兩本書,有時是一摞作業(yè)本。穿件米色雙排扣的列寧服,腰收得窄窄的,里面白襯衫的領子翻在外面。林芬芳梳著披肩發(fā),劉海是彎彎的,帶卷,有搭在眉毛上面的,有剛過了眉毛,也有剛蓋過額頭的。反正,她與眾不同。我是坐在地上,當我把視線從林芳芳劉海上挪開時,我看見了許多條腿,還有腿下的腳,各種鞋,有農田鞋、解放鞋、皮鞋,還有拖鞋。這些鞋狠狠地踩在地上,又迅速拔起。各種腿,攪拌纏繞在一起,又狠命地掙脫,揚起塵土。我順著腿往上看,一群男人,手里有拿木棍的、有拿鐵棒的、有用拳頭的,眾人扭打在一起。
血,順著那個長發(fā)青年的額頭流淌。
林芬芳站在坑的旁邊,也就是站在我的跟前。還是翻領列寧服,白色的襯衫領翻在外面,真干凈。那么多男人呼呼啦啦的,只有她一個女的,在男人堆里,亭亭玉立。她喊,別打了,這有個孩子,別碰著孩子。她說話的聲音像是在念課文,斯斯文文。她的喊聲倒像往火上澆油,那些小伙子像是比賽,看誰的武藝高強。長發(fā)青年的臉上流著血,向我這邊跑來,緊接著,一群人緊隨其后,向我這邊壓來。林芬芳抱起我,向前跑。剛邁開兩步,那些人涌了過來。林芬芳一只腳踩空,抱著我,跌下了大坑……我一點也沒害怕,因為我聞到了來自林芬芳身上的雪花膏香味,我就想起了染指甲花的香味。染指甲花在我家院里的樟子邊上,開得一溜一溜的,水嫩鮮亮。
我倆跌入坑里的時候,繞開了小兔子。我剛想伸手抱小兔子,那堵人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拍在了小兔子身上。林芬芳抱著我,躲到了坑的另一邊。她的腿,還是壓在了人墻下。長發(fā)青年從人墻里鉆出來,奮力拔出林芬芳的腿,背起林芬芳往坑上爬。林芬芳沒忘拎著我,她哭著喊,我的腿斷了。我也哭,我的小兔子壓死了。長發(fā)青年全然不顧這些,他爬上大坑,拉著林芬芳,向著街里跑去,就這樣,我還在林芬芳懷里,她一只胳膊緊緊地環(huán)抱著我,勒得我喘不上氣來。似乎走投無路了,他們跑進我父親的衛(wèi)生所。
我父親先是驚愕,他二話不說,沖出門,擋在門外。那群人已經擁到門口,叫喊著讓長發(fā)青年出來決斗。我父親說,你們再這樣鬧騰,要出人命的,我是醫(yī)生,我告訴你們,他們傷得很重。
人群里有人反駁,郝東凱,你狗屁醫(yī)生啊,就一赤腳醫(yī)生。
我父親說,赤腳醫(yī)生也是醫(yī)生。我父親又說,你們還傷了我家孩子,還不快走,我要趕緊給他們治療。出了人命,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想必他們是害怕出人命,只好憤憤離去。
這是我父親和林芬芳第一次親密接觸,罪魁禍首怎么說都是我。后來我母親罵我欠揍。我母親說她的三個女兒當中,我最矯情。等我出生的時候,我上面已經有兩個姐姐了,到我這兒,還是個丫頭,已經不受待見了,名都懶得起,就叫臭三。
這伙憤怒的男青年散去,我父親給林芬芳包扎,他一眼都沒看我,他的眼睛都在林芬芳身上。我蜷縮在凳子上,多想父親用他醫(yī)生的手,撫摸我的額頭,說句不發(fā)燒啊,哪里難受?父親的手可準了,比體溫計準。他的手撫摸過無數人的額頭,大人、小孩、男人、女人,為啥我就享受不到這個待遇。
還有長發(fā)青年,他心甘情愿被冷落,說先搶救林芬芳。至于嗎?還搶救?真邪乎。他自個額頭的血呼呼流,流到眼睛那兒,他就用袖子擦擦。郝東凱搶救得這個仔細,仿佛搶救了一年,我覺得太漫長了。林芬芳的額頭擦破點皮,就冒了點血絲,哪像長發(fā)青年,臉像血葫蘆似的。我爸給林芬芳治腳的時候費了點勁,也怨林芬芳,碰她腳脖一小下就喊,是嬌喊,真膈應人。那郝東凱就心疼了,嘴里不住地說,好,疼哈,我慢點、慢點。林芬芳腳脖子錯位了,郝東凱剛剛上手,她就哎喲一聲。長發(fā)青年聽到聲音,擦擦嘴上的血,就沖我爸嚷,郝東凱你成心是不?能不能慢點?庸醫(yī)。其實那時候,郝東凱巴不得慢點再慢點,但是給林芬芳腳脖子回位,還真不能慢,否則就回不來了。他穩(wěn)、準、狠一推,只聽咔嚓一聲,林芬芳的腳正當了,但郝東凱誰都沒告訴,還在那磨磨蹭蹭,抹藥啊,按摩啊。我都睡一覺了,睜開眼睛,看見他又趴在林芬芳的臉上看那個擦破皮的傷。天啊,剛才不是包扎完了嗎,咋又重新包扎呀,費不費事啊。長發(fā)青年也歪在椅子上,終于流血過多昏迷了。
當我和郝東凱路過那個大坑,我突然想起我的小灰兔子,它死了,被壓死了,它還躺在大坑里。我就往大坑里跑,郝東凱拉著我,我還是掙脫了他的手,跑進坑底,拎起那只被壓扁的兔子。我拎著兔子腿,沒精打采地跟著郝東凱回家了。見到大春子,我呢喃著說,誰都別吃我的小兔子,它好可憐啊。大春子看見我這個樣子,著實怕了,這孩子魔怔了。
原來下午打仗的那伙小青年,是分兩派的,一伙是當地的小青年,一伙是浙江來的下鄉(xiāng)知青。林芬芳既不是金滿屯青年,也不是浙江青年,她是從蘿北縣城來的。本來兩伙青年就不和,點火就著。又因為林芬芳長得漂亮,都想和林芬芳搞對象,暗地里較勁。但就一個林芬芳,怎么辦?后來,兩伙人打開天窗說亮話,達成協(xié)議,大伙就這么靜靜地看著林芬芳,她誰都不屬于,但她又是屬于我們兩伙的,都在我們心里、美在我們心里。當然,這些林芬芳都不知道,她還是一如既往地美麗著,像個高傲的白天鵝,從這兩伙小青年中高傲地走過。她能感受到身后傳來閃電般的眼光,相互交織著。這么一走一過,在兩伙小青年中,最能引起她注意的是那個長發(fā)青年,他手里總拿著一本書,具體什么書不知道,但不管啥書,開卷有益。就像林芬芳自己,書卷不離手。其實,長發(fā)青年就是看她書卷不離手,也學她的樣子,隨便拿本書,叫投其所好吧。有時看見林芬芳來了,手里實在沒有書,現回宿舍拿儼然不趕趟了,他就順手拿了個記工分的本,卷起來,也看不出是啥玩意兒。只能說,在追漂亮姑娘上,長發(fā)青年比他們這幫傻狍子略勝一籌,知道糖打哪兒甜、醋打哪兒酸。林芬芳就認準了,長發(fā)青年比他們有書卷氣,那一定是個有文化的人,文藝小青年。林芬芳已經考慮過自己的終身大事,再漂亮的女人也是要嫁人的,趁著自己年輕,選個意中人。這兩伙青年,她是斷然不會選當地的,再怎么意氣風發(fā),要么是大隊的農民,要么是林場的工人。她要從知青里選,人家從大城市來,最低也是初中畢業(yè)。說來說去,有文化的人,還是喜歡有文化的人。
你有情我有意,林芬芳和長發(fā)青年的眼光就對上了,到了卿卿我我、摟摟抱抱的程度。紙終是包不住火的,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正當她倆躲在小樹林里談情說愛的時候,被知青們抓個現行。所謂的抓個現行,無非就是身子靠得親密無縫,說耍流氓,言過其實。林芬芳不承認,啥流氓?我們是要結婚的。林芬芳這樣為自己申辯,這申辯為她日后閃電般的結婚留下了禍根。問長發(fā)青年,是真的嗎?長發(fā)青年不敢高聲言語,但不住點頭承認。他當場就挨了知青伙伴們的一頓胖揍。因為他違背了協(xié)議,林芬芳是我們的,不是某一個人的,說好的協(xié)議呢?你背地里挖兄弟們的墻角。打完,以為這事就過去了。但當地青年不干了,你這不是糊弄二傻子嗎?整個協(xié)議在那擺著,威懾俺們,你們選個代表,把事就給辦了,通知誰了?常言道,強龍還壓不住地頭蛇,讓你們這幫王八犢子得逞,那也太掉鏈子了。一定奪回林芬芳。于是,當地小青年拿著家伙,和知青們打起來了。挨削最多的就是長發(fā)青年,開始他還還手,和知青戰(zhàn)斗在一起,后來實在扛不住了,就跑。跑是徒勞的,他跑到哪兒,兩伙青年就打到哪兒。林芬芳看長發(fā)青年挨打,豈能袖手旁觀,也加入這群混戰(zhàn)中。由于她的加入,混戰(zhàn)愈演愈烈。
也怨長發(fā)青年,你往哪兒跑不好,非得往大坑這兒跑,把我?guī)нM了大坑不說,還壓死了兔子。
懷念一只兔子,從那時候開始。
我一頭栽倒在炕上,嘴里說著胡話。我爸摸我的額頭,說不發(fā)燒啊,沒事。我媽這回急眼了,孩子都這樣了,你說沒事,你是醫(yī)生,能治別人,自己孩子咋就沒事了呢?我爸說你讓我咋治,不發(fā)燒,不感冒,又沒受傷。人家林芬芳冒著生命危險,救了她,不然壓死的不僅僅是兔子。我媽說,叫你這么說我還得謝謝林芬芳了,我呸,她就是個狐貍精,你看把這些小青年攪和得神魂顛倒,不是她能打群架呀?
炕頭上,我歪靠著我姥,躺在她腳邊,她不時用腳碰碰我,看我是否還喘氣。
二
東北的黑土地能攥出油來,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那年月,大批山東人擁向東北。郝東凱就是這些山東人中的一員,他長得一表人才,初中畢業(yè),在眾多沒讀過書的金滿屯人中,顯得那樣有文化。都說山東大漢,但在郝東凱身上不太突出,他個子是挺高,能有一米八零,但瘦,走路都打晃,有陣風就能吹倒。再加上皮膚白皙,像個書生。郝東凱真到了金滿屯,遠不是想的那么美好,春天帶著冰碴種麥子,秋天頂著雪花收割黃豆,夏天烈日當頭,一根壟,一天鏟不到頭。東北真是幅員遼闊啊。董大春是土生土長的東北人,都叫她大春子。梳著兩條粗壯的大辮子,更顯得她五大三粗,大身板站那壯實得像堵墻。圓臉盤,用當地的話說,叫大餅子臉。鼻子兩邊,一直到臉蛋,布滿了雀斑。幸虧她臉黑,看不大出來,反倒一黑遮百丑了。我那英俊帥氣的爸,怎么就娶了我五大三粗的媽呢?主要原因是我爸拈輕怕重,他干不了這地里的活。
剛到金滿屯的郝東凱就是個小跑腿子,沒家沒業(yè)的,住在臨時搭的馬架子里。馬架子由幾根長木棍對著搭在一起,支起個三角形,外面披上毛草,安裝了一個需要低頭才能進去的門。郝東凱就住在這牲口棚式的馬架子里,棉褲穿開花了,用繩子捆綁在腿上,將就著穿。我姥爺一眼就看中了郝東凱,他喜歡這個帶書卷氣的小伙子,想讓郝東凱當他的姑爺。那郝東凱當然是一百個不愿意,不過姜還是老的辣,不怕他不愿意,冰溜子再硬,遇到春天也得春風化雨。我姥爺隔三岔五就請郝東凱到家里吃飯,且都是誘人的大魚大肉。大春子能干,下江捕魚,上山打獵,家里拿她當小伙子養(yǎng)活。啥野兔子、野雞、大馬哈魚、大白魚,大春子隔三岔五往家整,家里也就少不了葷腥。冬天的時候,這些野味、江魚凍在倉房,夏天放土籃子里,拴根繩子,系進地窖里。地窖挖在園子里,冬暖夏涼。自從我姥爺相中了郝東凱,這些野物不再隨便吃了,全都儲存起來,等著郝東凱來了吃。大春子不但在外面干體力活,回家還燒得一手好飯菜。我姥是指望不上,她整天病病歪歪的,斜靠在炕頭的墻上。
那是個嘎嘎冷的冬天,狗凍得都站不住腳,不住地吱吱叫。剛潑出去的水,在空中就凍成冰溜子了,你說這天冷得多邪乎。呼幾口氣,瞬間,帽子、頭發(fā)、眉毛都變成白色的了,掛滿了霜雪。這冷空氣都嗆嗓子。
由于天冷,氣壓低,郝東凱的馬架子又低,他引火燒炕,煙不順著煙筒往外冒煙,都憋屋里了。嗆得他只好站在外面,大口地咳嗽。大地白茫茫,天空灰蒙蒙,他望著大地和天空的蒼茫,莫名地傷感。但他是新時期的青年,想起課本上學過的英雄人物,他便有了大義凜然的氣魄。他高聲吟詠:
雪壓冬云白絮飛,萬花紛謝一時稀。
高天滾滾寒流急,大地微微暖氣吹。
獨有英雄驅虎豹,更無豪杰怕熊羆。
梅花歡喜漫天雪,凍死蒼蠅未足奇。
我姥爺看天冷,正想著郝東凱呢,聽到他朗誦詩,覺得這小子太有文化了,真是打心眼里喜歡。其實我姥爺只聽懂了最后一句。他調侃郝東凱,蒼蠅應該凍死,別把你凍死了,趕緊跟我回家,你這馬架子扛不住。
沒事,我年輕,我火力旺。郝東凱跺著腳說。
拉倒吧,挺精個的小伙子,咋那么死腦瓜呢。走,上俺家去。我姥爺上前拉郝東凱的手,希望他跟自己回家。
不去。郝東凱堅定地回答,他心知肚明,知道我姥爺安的啥心,他要堅持住,堅持就是勝利。郝東凱此刻堅信大地會回春,他從這首詩詞里讀出了豪邁、讀出了溫暖、讀出了希望,春天的腳步近了。他一遍遍地詠讀,高聲朗讀。他朗讀的聲音蓋過了我姥爺的聲音,因為他不想聽熱炕頭了、土豆燉兔子這些話,這對他是致命的誘惑。
這天啊,冷得過分,冷也就算了,還刮白毛風。這風夾雜著小清雪,嗖嗖的,像小刀片,看似溫柔地刮,實則柔中帶剛。這還不算啥,還有大煙炮,是白毛風的升級版。聲勢浩蕩,卷起千層雪,劈頭蓋臉,能把人從一個雪堆刮到另一個雪堆,瞬間被雪掩埋。郝東凱反倒更勇敢了,對我姥爺的邀請,他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一副不食嗟來之食的模樣。他拉起雪爬犁,冒著風雪,準備去南山拉柴火。大冬天的,取暖的柴禾居然燒沒了。一看他就不會過日子,像我姥爺家,那木頭柈子整整齊齊碼在院子邊上,等著冬天燒。哪有像郝東凱這樣的,外面下大雪,屋里沒柴燒,頂風冒雪還得去拉柴禾。我姥爺就抓住了郝東凱的爬犁,苦口婆心地勸他,東凱呀,你這樣上山能凍死,你何苦呢,孩子啊,咱家柈子有的是,你從咱家拉點。走,跟我回家。
郝東凱毅然決然地拉著爬犁沖進風雪里。他在心里下定決心了,老董頭那黑大粗的女兒我決不能娶,白瞎我這小伙了。我要找有姿色的,為啥我不能選擇,我也是男人,是男人都喜歡漂亮女人。說白了,男人好色,才算得上人格健全的男人。他這個信條,也不知道從哪兒聽來的。也就是說,那時候,我父親,對愛情充滿向往,暴風雪算什么,柴米油鹽算什么,在他的愛情面前,全都黯然失色。他不會讓我姥爺得逞。
我姥爺實在看不懂了,這個小山東棒子,還挺倔。我姥爺圍著郝東凱的馬架子低著頭轉悠了幾圈,不甘心離去,他聽到白毛風刮得馬架子咯吱咯吱地響。我姥爺就惡毒地想,媽了個巴子,咋不刮倒了呢。我姥爺抄起墻根的鐵鎬,對著馬架子根一頓刨。好了,馬架子搖晃得更厲害了。我姥爺怕被發(fā)現是他作的案,又用雪把刨過的地方埋利索,風一刮,什么痕跡也看不出來。他拍拍兩手,哼了聲,小樣,跟我犟,你個小山東棒子。
郝東凱沒凍死,還拉了滿滿一爬犁柴火,他要把馬架子燒得暖和和的,靜等他的愛情來臨,靜等春暖花開。就要接近他的馬架子了,他心里默念著,我可愛的馬架子,遮風擋雨的馬架子。他吃力地拉著雪爬犁,恨不能一步邁進馬架子里。終于到門口了,他發(fā)現馬架子搖晃得厲害,心里就有幾分擔心,白毛風啊,你輕點刮吧,請別刮倒我的馬架子。剛祈禱完,馬架子在他眼前應聲倒地,散架了。
正當郝東凱像個喪家之犬,圍著塌了的馬架子轉悠時,我姥爺卻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靜觀。我姥爺火候掌握得恰到好處,他疾步走到馬架子跟前,雪踩得咯吱咯吱響,他迫不及待地上前拉住郝東凱的手說,走,跟我回家暖和暖和。他看見郝東凱臉上的淚,已經凍在臉上了。郝東凱還是不肯去。
走吧,大春子已經把兔子燉上了,兔子燉土豆,你愛吃的。
太誘惑了,郝東凱吃過大春子燉的兔子土豆。他說,我想吃兔子燉蘿卜。
那還不快走,我姥爺拉著郝東凱的手說,兔子已經下鍋了。我姥爺太有把握了,早就掐算好,你孫悟空再有本事,怎能跳得出如來佛的手掌心。
此刻,用饑寒交迫來形容郝東凱一點不為過,肚子餓,身上冷,唯一的馬架子也塌了。他一跺腳,向著我姥爺家大踏步前進,腳下帶起的雪有一尺高,遠遠地把我姥爺甩在了身后。
到了我姥爺家,正看見大春子切土豆,郝東凱用命令的口氣說,換蘿卜。大春子立馬拿個紅皮蘿卜,洗凈切塊,放進滾沸的大鐵鍋里。鍋里的兔子肉剛開鍋,下蘿卜正好。鍋沿上有個面盆,里面是焦黃的已經發(fā)了的玉米面。大春子又把一海碗白面摻進玉米面里,她還想剩點白面,最后掂量了一下,狠狠心,都倒進玉米面里。大春子又在大鐵鍋邊上貼了一圈大餅子。灶坑的木頭柈子燃得正旺。
大春子洗干凈手,進屋坐在炕沿上,郝東凱坐在椅子上了。屋里暖和,火墻子是熱的,炕是熱的。大春子剛才又忙活飯,這會兒,她的圓盤臉像剛出鍋的大餅子,飽滿、紅潤,熱氣騰騰。郝東凱的表情有些尷尬。好在我姥說話了。我姥說,大春子,去西屋箱子里拿你爸的棉褲,給這個小山東棒子穿,看那棉褲都開花了,腿都露外面了。大春子麻利地去西屋拿棉褲,一陣風似的回來了,把棉褲搭在郝東凱坐著的椅子邊上。我姥又支撐著站起來,解下腰里的鑰匙,打開衣柜門的鎖,拿出兩張上乘的狍子皮說,你看這小山東棒子棉襖也太單薄了,不抗風了。大春子,你給他縫個皮棉袍。大春子喜笑顏開,一邊嘴不對心地說,媽,您真舍得,這可是您壓箱底的寶貝啊。
我姥倒不急著回答,她慢條斯理地說,有啥舍不得的,給我姑爺穿。
媽,你說啥呢。大春子的臉愈加黑里透紅,她抱著狍子皮去了西屋。
郝東凱觀賞著墻上的相框,那里面鑲嵌著很多黑白照片。他大概什么也沒聽到,或者聽到了,都無所謂了,靜等一鍋兔子肉出鍋。
兩小盆兔子燉蘿卜上桌了,外加一大盆大餅子,因為摻了白面,格外香。我姥和我姥爺盤腿坐在炕里,大春子和郝東凱對坐著,坐在炕沿邊。我姥爺燙了一壺白酒,給郝東凱倒了一盅酒,郝東凱也沒推辭。大春子也喝了兩盅酒,這兩盅酒對大春子來說,那就是滋潤滋潤嗓子。酒烈,郝東凱呡了一口,就嗆出了眼淚,從嗓子眼到胸腔,火燎燎的。郝東凱真是餓壞了,兔子肉沒少吃。酒也喝了幾盅,然后就醉眼蒙眬了,瞅誰都笑瞇瞇的,愈加招人稀罕。
天黑了,郝東凱從炕上拿過棉手燜子,腋下夾著棉褲,往門口小步挪騰。我姥爺說往哪兒去呀,今年就在俺家貓個冬吧,等春天暖和了,再把你那馬架子支起來,我?guī)湍恪?/p>
大春子吃完飯到西屋做皮袍子去了,郝東凱的去留都歸我姥爺管了。
晚上郝東凱一個人住在西屋,相安無事。第二天睜開眼睛,郝東凱毫發(fā)無損,他便釋然了,這有什么呀,不就是搭個伙嗎?誰叫我的馬架子塌了?誰沒有個難處。郝東凱也就放松警惕了,我一個大男人,人家不怕,我怕啥。
天寒地凍的,不能干啥,只好貓冬。大春子扛著獵槍進山打獵,有時郝東凱跟著一塊兒去,他也干不了啥,頂多做個伴,幫著往回拎打著的野雞、野兔。金滿屯人都看在眼里,說這郝東凱是要當上門女婿啊。郝東凱也聽到風言風語,他想搬出去,實在沒地兒搬,再說,人家大春子對他是相當純潔,根本沒有非分之想,純粹是革命的友誼。謠言總有不攻自破的時候,等春天來了,我就搬到馬架子。他心想。
這小半個冬天,郝東凱過得那叫一個享福。我姥爺家的那點存貨,都變著花樣給郝東凱整著吃了,野雞燉榛蘑、兔子燉蘿卜、蒸小干魚……都說吃饞了、坐懶了,這話一點不假。郝東凱在大春子家過習慣了,想走,但做不了自己腳的主,挪不動腳步。他住的這個西屋是對面炕,大春子晚上做針線活就到西屋的南炕做,東屋住老兩口子。我姥晚上睡覺早,大春子怕影響我姥睡覺,就在西屋做針線活。看郝東凱要睡覺了,她就到東屋炕梢睡覺,規(guī)矩得很,誰也沒向郝東凱提出啥要求,連暗示都不曾有過。他想這一家子的恩情,他要用一輩子來還。等他有了錢,就把每天伙食費合成錢,還給他們家。這樣想著,他每天也就睡得心安理得了。有時大春子還在做活,他困了便鉆被窩睡覺,大春子儼然成他哥們。
那件狍子皮棉袍早就做好,就差縫扣子了。郝東凱也是窮人家的孩子,他不舍得穿,這眼瞅著要過年了,想留著過年穿,現在就對付著穿我姥爺的棉襖棉褲。郝東凱總對大春子說,過了年,開了春,就搬出去住。他是時刻提醒大春子,不要有啥非分之想,他時刻都準備搬走。他說這話還有另一層意思,我郝東凱不會永遠賴在你家吃閑飯,只是暫時的,人有臉樹有皮嘛。
過小年那天,郝東凱終生難忘。那天晚上吃的是野豬肉酸菜餡餃子,大春子還做了道硬菜,野雞燉榛蘑,還放了粉條。餃子就酒,越過越有。我姥爺高興,說今天酒可勁兒喝。把他平時不舍得喝的北大荒60度拿出來,先燙上一壺。這小半冬,郝東凱讓我姥爺鍛煉得也能喝兩盅了。主要是,我姥爺更加喜歡他了,本以為他好吃懶做,其實不然,以前挑水劈柈子都是我姥爺的活,如今,郝東凱都一手全包了。他是這么想的,這家人對我掏心掏肺,我也不能坐享其成啊。他也是多半把這當成家了,奇怪的是,從他進這個家的第一天,再也沒幻想過浪漫的愛情。
我姥爺說,大春子,我閨女,受了一冬天累,你也多喝兩盅。
聽了這話,大春子看著郝東凱,眼淚流了滿臉。她很快擦干凈,笑著說,我樂意。
我姥爺掩飾說,喝酒、喝酒。過小年了,聞到年味了,我老頭子都饞了,何況你們年輕人呢。
是啊,過小年了。郝東凱也哭了,他想家了。可是這個坐落在黑龍江邊上的金滿屯,離他山東老家十萬八千里。車腳路費的,得花不少盤纏。再說,他也沒錢。
我姥爺看在眼里,又說,喝酒、喝酒。
郝東凱連干兩盅,我姥爺直夸好酒量。喝著喝著,郝東凱和大春子劃上拳了,五魁首啊,八匹馬呀,六六順吶……郝東凱哪是大春子的對手,一會兒便喝得兩眼瞇縫著,見誰都笑。我姥爺看著樂啊,都是自己的孩子,打心眼里喜歡。我姥爺迷迷糊糊躺在炕上睡著了。我姥早就歪在被窩卷上。
酒足飯飽,郝東凱不想家了。他到西屋睡覺,大春子跟他進了西屋,郝東凱說,你來干啥,我要睡覺了。
大春子說,你睡你的唄,我把那個皮袍扣子釘上,快過年了。
對面炕,挺有意思,大春子上了南炕,郝東凱上了北炕。各就各位,各不相干。
躺了會兒,郝東凱說,大春子,我嗓子眼有點燒得慌,給我緩點凍梨吃唄。
行,你等著,我給你緩去。大春子穿鞋下地,上倉房拿了一小盆凍梨,用涼水緩上。緩凍梨的盆就放在北炕上,郝東凱伸手就能拿到。
大春子上南炕,繼續(xù)縫扣子。郝東凱吃了兩個凍梨,直說痛快。好受了,在被窩里就睡著了。今晚又煮餃子又燉雞的,西屋炕燒得熱,他鉆被窩的時候是穿著衣服進的,這會兒,卻露出了一條大白腿,也不知道啥時候脫的。大春子看見了,小聲罵了句不要臉。
終于縫完了,剛才出去拿凍梨,讓冷風吹了下,酒勁上來了。大春子覺得有點迷糊,嗓子眼辣,也想吃個凍梨,就上了北炕。她盤腿坐在北炕上,吃著凍梨,感到痛快。大春子看著郝東凱白凈的臉,眉清、唇厚、高鼻梁,突然把吃了一半的凍梨扔進盆里,隨手拉滅了燈,鉆進了郝東凱的被窩。
還是我姥發(fā)現的,我姥睡醒看炕梢沒有大春子,這會兒才早上五點鐘,冬天,天還沒亮呢。大春子哪兒去了?她到西屋,看到北炕上一個被窩,露兩個腦袋。
郝東凱沒有狡辯,有委屈,但心里承認自己半推半就。所以,他不喊冤。他只是心里懊惱,終究沒熬到春天,他的馬架子看來是扶不起來了。東北的春天太遙遠了。
年前就把婚辦了。我姥爺拿出了一輩子的積蓄,置辦這場婚禮。大伙一邊幫忙一邊問,老董頭這是要娶姑爺子啊?我姥爺只笑不答,他不想難為郝東凱。他心想,第一個孩子不跟娘家姓,第二個孩子不跟,第三個總該姓董了吧?結果第三個孩子真的就沒姓我姥爺的姓。
喜宴擺到了晚上,最后上桌的都是幫忙的,幫忙的也是至親至近的人,等他們上桌就不用忙了,大伙都吃完喜宴了。現在幫忙的親朋好友就敞開量地喝,劃拳的、吵嚷的,還有唱二人轉的……差點把房頂掀了。
紅紅火火就把喜事辦了,大伙都夸,這喜事辦得敞亮。那件新皮袍子,郝東凱新婚那天就穿上了。
三
真正讓郝東凱沉下心來跟大春子過日子的,還是大春子把學赤腳醫(yī)生的名額讓給了他這件事。大春子從小跟我姥采山上的草藥,耳濡目染,會用點土辦法治病。矬子里拔大個,屯子里選她去學赤腳醫(yī)生。她說郝東凱有文化,讓他去學赤腳醫(yī)生吧,并把認草藥、采草藥的本領教給了郝東凱,其實大春子是心疼他干不了農村的重活。我姥說,閨女你別犯傻,我看了,這小子興許以后會變心。大春子說,變心我也樂意,有錢難買我樂意。
那時候,林芬芳還沒來。
自從我大姐出生,我父親更是放棄所有的幻想,死心塌地跟我母親過日子了,盡管我母親不是他要的愛情,但他從沒想過要變心,或跟哪個女人有什么瓜葛。自從當上赤腳醫(yī)生,他立馬被金滿屯人另眼相看,成了金滿屯真正有文化的人。其實他的醫(yī)術大多是自學的,只要不出診,他所有的時間就是看醫(yī)學書。西屋的南炕上,常年放著炕桌,炕桌上常年放著書本、鋼筆和墨水。南炕儼然成了父親的書房。父親就坐在炕桌邊看醫(yī)學書,記筆記。我母親每每看到這個情景,喜悅掛在她的眉梢。只要我父親有出息,吃苦、勞累算什么。她不舍得讓她的東凱干一點農活。
在金滿屯,父親是受愛戴的人,就連林場的人也請他看病。說到林場,就要說說金滿屯的結構和分化。金滿屯中間隔著一條路,路的北面是林場,南面是大隊,林場伐木、植樹造林,是工人,吃商品糧,掙工資。他們的宣傳標語是:護林防火,人人有責。大隊種地,掙工分,是農民。林場住的都是成排的磚瓦房,叫家屬院。大隊的人住的是自己蓋的泥垛壘的草披房,一家一個院。大隊孩子上的學校是金滿屯林場子弟學校,也就是說,大隊的孩子是蹭學。這么說,能受到林場人愛戴,也是件榮耀的事。父親如果去蘿北縣辦事,無須坐客車去,客車要花車票。頭一天他只要去林場打聽一下,林場的大解放車或者林場拉木頭的大掛車什么時候去蘿北縣,他跟車去就行了,還是坐在駕駛室里。無論是大解放還是大掛車,駕駛室算上司機,也就能坐三個人,我父親能坐在駕駛室里,待遇也夠高了。
如果說遺憾,他從沒給林場的林芬芳看過病,林芬芳連感冒都不曾有過,她青春靚麗,身體健康。住在林場分給她的宿舍里,她每天婀娜多姿地從那個小院里走出來,手里拿著一本書,或者一摞作業(yè)本,腳步輕快。在林芬芳沒受傷之前,我父親連跟林芬芳打招呼的機會都沒有,因為林芬芳很傲氣,不曾正眼看過我父親。林芬芳的優(yōu)越和美麗,在金滿屯來說,是鶴立雞群。那時候我母親已經生了三個孩子,腰身愈加壯碩,從她的大身板子上,哪里還看得見女人的曲線。
對大春子來說,這都不是事,結婚過日子嘛,看誰把日子過得紅火,那才叫本事。論能干,大春子在金滿屯算是首屈一指,家里家外的活她都一手操辦。郝東凱曾勸過大春子,別一天風風火火的,已經是孩兒她媽了,你看人家誰誰媳婦,打扮得花枝招展,多好看,你也學學。大春子這點好,不犟嘴,因為是對她好。她打扮了幾日,覺得哪兒都不舒服,又恢復原樣。郝東凱從蘿北縣給她也買了友誼牌雪花膏,都讓她給三個丫頭片子抹了。
我從小就不愛說話,總是拿眼睛瞅。自從我的灰兔子死后,我愈加沉默寡言,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個小啞巴。大春子有點害怕了,她怕我變成個傻子。我姥歪在炕頭說,沒事,傻不了。
自從郝東凱給林芬芳包扎傷口那天起,他去村衛(wèi)生所的時間更加準時,有時還提前半個小時或一個小時到。對此反常行為,大春子從來沒懷疑過。她還慶幸當初的決定,把學赤腳醫(yī)生的名額讓給郝東凱太對了。衛(wèi)生所的院子里、窗臺上,曬滿了草藥,都是郝東凱上山采的,郝東凱無私地給鄉(xiāng)親們用。這種大公無私的表現,大春子佩服,如果換成她自己,肯定做不到,再說她也沒那么多閑工夫,女人結了婚,一顆心就拴在家里的孩子身上和柴米油鹽上了。
這不,才早上五點多,大鍋里熬的棒米面粥還沒等黏糊,郝東凱就盛了一碗,蹲在灶坑邊呼呼喝完,摸把嘴,急忙向衛(wèi)生所走。大春子在后面攆著說,你去這么早干啥呀?怎么也要把飯吃完啊。她攆上郝東凱,塞給他兩個雞蛋。郝東凱也不瞞她,說昨天打群架的,今早要去換藥。其實,郝東凱心里隱隱惦記的是林芬芳去換藥。
到了衛(wèi)生所,郝東凱想,林芬芳額頭的傷倒無大礙,腳脖子是復原了,但還是不敢著地啊。他把藥箱收拾好,拎著藥箱走到門口,又折返回來,他還是不敢去林芬芳家。如果換做是老頭老太太,抑或其他家的大姑娘小媳婦,他都會毫不猶豫地上門換藥。可對于林芬芳,他想得就過于多了些。他還在顧慮,這么早,她起床了嗎?吃飯了嗎?是不是打擾她了?這樣顯得我沒禮貌,缺乏教養(yǎng),或者她會不會看出我有什么企圖,從此再也不理我了?
總之,一堆問號向郝東凱鋪天蓋地涌來。那也行,不去就安穩(wěn)做點事。還是不行,他心不在焉,坐臥不安,像熱鍋上的螞蟻。干脆上山采藥去,干點體力活,把鬧心的事就忘了。他剛拿著鐮刀,準備出門,便與進門的長發(fā)青年撞了個滿懷,這家伙腦袋還纏著紗布,滲出紗布外的血已經干掉,變成了黑褐色。他撩了下?lián)踉谘劬η暗念^發(fā),對著郝東凱就發(fā)火,哎呀,快點吧,你看你這醫(yī)生當的,誰該換藥不知道啊?趕緊走,給林芬芳換藥去。
在長發(fā)青年的陪同下,郝東凱第一次走進林芬芳的單人宿舍。從那以后,林芬芳有個頭疼腦熱,都找郝東凱看。
轉過天來,林芬芳一瘸一拐地到衛(wèi)生所來換藥了。腳脖子腫得老高,她挽著那只褲腿,額頭上粘了塊四四方方的白紗布,帶卷的劉海梳就搭在那塊白紗布上。大春子截住她,好一頓感謝。大春子早就想抽空感謝她,雖然打群架是由她引起的,但關鍵時刻是她抱住了我。
冥冥中,我感覺灰兔子沒死,還在大坑里吃草。每到下雨天,我就坐到大坑邊,因為我能聽到灰兔子嚶嚶的哭聲。有時候,恍惚間,我還能看見它在大坑里吃草,但身子和腦袋都是扁的,像紙片,又像畫在紙上的畫。雨水澆在我的頭發(fā)上,順著頭發(fā)澆在我臉上,絲絲涼涼的,心里有些暢快。
那天,我正在大坑邊等雨,天上的烏云翻滾著,像趕集似的,向南面涌去。馬上要下雨了,快點下吧,我就要看到我的小兔子了。離老遠我就看見林芬芳往衛(wèi)生所走,她的額頭還是粘著白色的紗布,這么多天還沒好啊,她的腿還是有點瘸。我向她跑去,因為我想看她那漂亮的帶卷的劉海。
她用朗誦課文的語調招呼我,臭三小朋友,什么時候去上學啊?
我沒有回答她,卻冒出一句不著邊際的話,你腦門的傷好了,還貼膠布。我真看見她腦門的傷好了,我的眼睛居然能透過紗布。林芬芳愕然,她的手也僵持在空中,她是想伸手撫摸我的臉。林芬芳好看得像桃花,面頰粉嘟嘟的。她笑著說,臭三真聰明,想上學嗎?我說不想。然后我轉身就跑,因為天要下雨了,我要坐到大坑邊等雨。
四
很快,林芬芳和長發(fā)青年結婚了。戀愛的時間長短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們的愛情也算經得起考驗了。月光下的小樹林被抓,兩伙青年打群架,都沒動搖他們的愛情。閃電般的結婚,是對這場愛情的最好詮釋。林場有個電影院,林芬芳的婚禮就是在電影院舉行的,那時候,無須家長參加,林場場長既是證婚人,又是主持人。他們站在臺上,臺下坐著林場和大隊的人,都坐滿了。我們小孩都擁到臺前,伸著脖子瞅著臺上,眼巴巴等著分糖。一會兒,有個女的,端著紅色的大茶盤子,里面盛著冒尖的糖塊。她先撒向臺下的孩子堆里,孩子們一窩蜂地搶。她又把糖撒向更遠的地方,反正她各個方向都撒遍。這婚禮就算結束了。我就搶到一塊水果糖,拿在手里不舍得吃,擱鼻子下聞聞味。林芬芳送給我一把糖,她胸前還戴著大紅花呢。我手小拿不過來,就撐著衣服兜,她把糖塞進我兜里,里面好幾塊大白兔奶糖。
那是我第一次吃奶糖。我拿回家給我姥吃,說這是林芬芳的喜糖,我姥說那我可得吃一塊,真甜。我姥又說,她結了婚可消停了。我問為啥消停?我姥說,你聽著就行了,知道多了累得慌。我給大春子吃糖,她說不愛吃糖。凡是我家的好東西,她都說不愛吃。我姥說,你媽沒結婚時,啥好東西她都愛吃,有了你們,她就不愛吃了。唉,都這樣,當娘的都這樣啊。
瞬息萬變。這話說林芬芳的婚姻一點不為過,轟轟烈烈的知青返城潮一浪高過一浪。長發(fā)青年暗自后悔結婚,他四處托關系找人,甚至說服林芬芳回縣城托人,答應林芬芳他回城后,一定想辦法把她調到身邊。但他等不及,一切手續(xù)都不要了,偷著跑回了寧波,連林芬芳也沒告訴,其實他之所以偷著跑,最想隱瞞的人就是林芬芳。林芬芳追到了蘿北縣,追到佳木斯,沒追上。再往前追,就得坐火車了,前路漫漫,她心灰意冷,不想追了。追上又能怎樣?一個寧可什么都不要也要回城的人,決心之大,還能指望他回心轉意嗎?既然瞞著你偷跑,鐵定要拋棄你。林芬芳站在佳木斯火車站,追悔莫及,在眾多追求者中,她選擇了他,這個手不釋卷的文藝小青年。林芬芳從佳木斯回來,像霜打的茄子,蔫了,一病不起。
據說,林芬芳從那段失敗的婚姻中走出來,還多虧了我父親。她臥床不起,作為赤腳醫(yī)生的郝東凱當仁不讓沖向前,治病救人。郝東凱一貫這樣,誰有病了,他都背個藥箱跑前跑后,隨叫隨到。林芬芳生病,郝東凱不但治病救人,還外加心理輔導。
肌肉注射青霉素或鏈霉素,很疼,還要做皮試。那時候基本都是打肌肉針,很少有掛吊瓶的。為了減輕疼痛,郝東凱一般這樣注射,右手拿著針管注射,左手捏著打針的那塊肌肉,一松一捏的,這樣,活動肌肉,注射的藥液吸收、四散得快,自然也就緩解了痛感。不光給林芬芳打肌肉針這樣貼心地一松一捏,給其他人打針也是一樣。如果說不同,郝東凱放在林芬芳肌肉上的手神奇般地有了觸電的感覺,并且,他眼里出現了顏色,雪白,原來肌膚也可以像雪一樣白。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他立刻罵自己流氓,喪失醫(yī)生的職業(yè)道德,卑鄙下流。他更加給予林芬芳精神上無微不至的關懷和關心,以此來寬慰自己認為可恥的心靈。他有文化,見識廣,畢竟學赤腳醫(yī)生在佳木斯衛(wèi)校上過學,關鍵是郝東凱打心眼里同情心疼林芬芳。林芬芳在這藥物和精神的雙重治療下,從灰暗中開出了鮮艷的生命之花。
我父親的靦腆和英俊在金滿屯是出了名的,相比母親的飽滿和粗枝大葉,反差極大。當年我姥爺就是看中了郝東凱的書卷氣,絞盡腦汁摧毀了他的馬架子,將其騙進自己溫暖的家。人們在夸贊我父親的時候,也對我母親充滿了羨慕和嫉妒。在農村,男人越靦腆,越容易被開玩笑。這種世俗玩笑,僅限于已婚的男人和女人間,通常叫老爺們、老娘們,最熱鬧的地方是金滿屯的田間地頭。那天是給玉米苗除草,玉米苗長了一虎口高,綠油油的,鋪滿了大地。地頭是一條土路,能過一輛馬車那么寬,路的那邊是一條小河,奔流不息,一直向東流去,流進黑龍江。天熱,壟長,一去一回,就一上午。快中午的時候,這幫人在地頭休息。有蹲著的,有坐地上的,邊休息邊天南地北地嘮嗑。
熱鬧非凡要數老娘們這邊,三五一群,竊竊私語,又開懷大笑,笑得神秘又肆無忌憚。
有人為了不耽誤鏟地除草進度,帶病參加勞動,郝東凱便背著藥箱,到地頭送醫(yī)送藥。郝東凱的到來,極大地活躍了勞動氣氛。吳二嫂最活躍,她身體壯碩,從來不生病,連感冒都不曾有過,所以她就沒打過針。看見郝東凱,她顛顛地向郝東凱跑去,跑到郝東凱跟前,揚著臉問,唉,我說郝東凱,你打了這么多年的針,誰的那啥最白呀?在農村沒啥娛樂活動,幾個好湊熱鬧的老娘們像聞到腥的貓,迅速湊過來,七嘴八舌地起哄,是啊,誰的最白呀?快說。
幾個老娘們直夸吳二嫂這頭起得好,看郝東凱怎么答。
郝東凱還傻乎乎地問,啥白呀?白啥呀?
大春子也在,她喊郝東凱,你個傻狍子,還不快走,她們調戲你呢。
吳二嫂不依不饒,你別裝傻啊,今兒必須說,你打針,誰的最白呀?
看熱鬧的幾個老爺們說,郝東凱,我給你提個醒,你打針往哪兒打呀。
往……郝東凱下意識地扭頭瞅瞅自己的屁股,終于明白了,臉就紅了。恍然大悟白的含義,騰地覺得臉火燒火燎,滋滋冒汗。他用手抹把汗,背緊藥箱,想沖出地頭。這個時候還往哪兒跑啊。幾個老娘們圍追堵截,他沒地方跑。
吳二嫂拍手大笑,挺大個老爺們,臉還紅了,害臊了。這回想起來了吧?大伙剛才憋著笑,這會兒終于放肆地大笑起來。
郝東凱想,壞了,我不說出一個,指定是撂這地頭了。咋辦?說誰,咋說?吳二嫂還在他眼前不依不饒。他急火攻心,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句,吳二嫂,你,你最白。說完就跑。
吳二嫂冤啊,她連藥都沒吃過,別說打針了。吳二嫂想,好啊,郝東凱真是成心抬舉我呀,那我得好好感謝你。她招呼那幾個老娘們,一擁而上。看熱鬧的老爺們,接過郝東凱肩上的藥箱,抱在懷里,生怕有啥閃失。藥箱里的藥可珍貴著呢,別碰壞了。
幾個老娘們就把郝東凱擁倒了,吳二嫂就解郝東凱的腰帶,一邊還惡狠狠地嘟囔著,你平常盡看別人了,這回也讓大家看看你的。
郝東凱聽了這話可不得了了,身上立馬起了雞皮疙瘩。他兩手緊緊護住褲腰帶,告饒道,我就是說你白,沒說旁的,沒有一點惡意,真的。
幾個老娘們蜂擁而上,其實也就是鬧玩兒,知道郝大夫面子薄,嚇唬嚇唬他。
郝東凱狼狽地捂著腰帶,奪過藥箱,落荒而逃。
身后傳來陣陣笑聲,這個玩笑到此告一段落。這時候,大春子才笑罵兩句,你們這幫人真不是玩意兒,欺負老實人。在這笑罵聲中,吳二嫂連夸帶羨慕地說,大春子,你真是哪輩子修來的福哦?看郝東凱好脾氣,識大體,還是標準的美男子,公社坐辦公室的,都沒有郝東凱長得俊。
凡是打過針的女人,郝東凱在心里也排過,誰最白郝東凱心里有數,林芬芳啊。就是沒有林芬芳,他打過針的任何女人都不能說,作為一個醫(yī)生,看的是病,看的不是肉的白與黑。說誰你都是流氓,不是醫(yī)生。所以,他說吳二嫂最白,他沒給吳二嫂打過針。
五
下雨天我就往大坑跑,我不能讓小兔子孤獨地在雨天里哭,我要陪著它。可是怪了,幾乎每次下雨天,我都能看見林芬芳。她打著一把粉色碎花雨傘,這種折疊傘金滿屯僅此一把,林芬芳家是蘿北縣城的,她擁有這樣一把洋氣的雨傘是理所當然的。問題是,她為啥一到下雨天就到我爸的衛(wèi)生所呢?有時她從衛(wèi)生所出來,會用手整理下卷曲的劉海,摸下衣服領子,再抻抻衣襟。掐腰的淡綠色列寧服穿在她身上格外出彩,白色的襯衫領子翻在外面,既干凈又利落。我看著她心想,等我長大了,也要穿一件這樣的列寧服。
我深深地被林芳芳的花雨傘迷住,不自覺地跟著她走去。滿街淋著雨,雨淋著我。雞鴨鵝狗都回家避雨了,兩條街只剩下我和林芬芳。我的眼睛被林芬芳的花雨傘牽引著,漸行漸遠。我忍不住喊了聲,林芬芳!我的聲音沒有雨聲大,我以為她聽不見。她腰身很優(yōu)美地轉向我,那把雨傘也跟著旋轉,雨珠從傘頂紛紛飄落,她把雨傘高高舉起,向后仰著,露出她的臉。她看見了我,快步向我走來。她把傘罩在我的頭上,我聞到了香噴噴的雪花膏味。她說,臭三,下雨了,咋不回家啊?我說,我跟我的小兔子說話,一下雨它就哭,你聽到了嗎?
嗯,我聽到了,小兔子在哭。林芬芳說,可是,臭三,也許是風聲和雨聲,你太思念小兔子了,把風聲和雨聲聽成了小兔子的哭聲。
多動聽的聲音啊,像朗誦課文。
人家林芬芳先說聽到小兔子聲音了,比我媽強,我媽說我盡扯犢子。
林芬芳又說,臭三,老師給你起個學名吧。她看了眼前方,然后說,叫郝宇萌,宇宙的宇,萌芽的萌。
我喜歡這個名字。我說,下雨的雨行嗎?林芬芳說,聽老師的吧。我突然說,林老師,你生病了嗎?感冒了?肚子疼?為啥總上我爸的衛(wèi)生所?林芬芳笑了,她撫摸著我的頭發(fā),都說你不愛說話,這話也挺多啊。她從褲兜里拿出兩塊大白兔奶糖,一塊放進我嘴里,一塊放進我的手里。
我踮著腳夠她的雨傘,說,我來打傘。她把雨傘給我,她個子高,站到了雨傘外面。她說,郝宇萌你打著傘回家吧,老師送你了。我對她一笑,打著傘歡快地跑進雨里。
快到大門口時,我把傘收起來,擺弄了半天,才把傘折疊起來,藏在背后的衣服里,進了大門,哧溜鉆進了倉房。從倉房出來,大春子就像一座鐵塔似的站在我面前,我挨了頓胖揍。我渾身上下都濕透了,大春子看了能不生氣嗎?她罵我,你咋就一根筋呢?我糾正她,上次你說我缺根弦。大春子說,都一樣,告訴你了,那兔子我埋山上了,它不在大坑里。
埋哪個山上?
過了大橋,南面那個山。
是那片達拉香花那里嗎?
對,就是那。
大春子揪了揪我的耳朵,這回相信了吧?媽沒騙你。她的聲音又抬高了,臭三,你再往大坑那兒跑,小心我就打折你的腿。
別叫我臭三,我叫郝宇萌。
我姥沒事就給我講牛郎織女天河配的故事。記憶猶新的還是牛郎織女的故事。我姥說,無論多旱的天,陰歷七月七這天準下雨,織女會牛郎,七月七在天上的鵲橋相會,一年相會一次,能不哭嗎?人間下的雨,是牛郎織女的眼淚。七月七這天夜里,小孩趴在黃瓜架底下,放個鏡子,能看見天上的牛郎織女。我對黃瓜架底下的事,躍躍欲試,盼望著七月七的到來。去年的七月七我是趴在黃瓜架底下了,蹲到后半夜,仰頭望了半天也沒看見天上的牛郎織女,原來我是忘放鏡子了,我姥說要從鏡子里看天上。今年的七月七我謹記著要放鏡子。我家有個大鏡子,叫穿衣鏡,掛在東屋柜子上面的墻上,鏡子的左下角繪畫著兩朵牡丹花,花紅葉綠的,襯托得大鏡子愈加明凈。大鏡子兩邊掛著長條的相框,里面鑲嵌著全家人的照片,有我和兩個姐姐的百日照,有全家福,大多是黑白照。也有彩照,那是往黑白照片上上了色。我家還有了小圓鏡子,有圓盤子那么大,有個鐵支架,支在柜上。擺著很好看。我已經打好這個圓鏡子的主意了,我得偷偷拿,大春子不讓我動,怕我打碎了。
盼望著,七月七轉眼來到眼前。七月七這天,吃過晚飯,我盯著柜上的圓鏡子,想趁大家不注意的時候拿走。今天,我必須用這面圓鏡子。我就盼望著,盼望著大春子快點出門。每次大春子吃完晚飯,收拾完碗筷,就端一盆臟衣服去江邊洗,洗完一堆衣服,剛好黑天。她就這勞碌命,撂下筢子就是掃帚,永不疲倦。我滴溜溜的小眼睛盯著圓鏡子,又賊溜溜盯著大春子。我發(fā)現,晚飯后,賊溜溜的還有郝東凱。我想起來了,吃晚飯的時候他就反常,沒怎么吃飯,就啃了個煮苞米。大春子還說他,你吃這么點,想成仙啊?他吃完就去西屋了,盤腿坐在炕上看書。我也跟著跑去西屋,他看的不是那本厚的醫(yī)學書,而是小人書《英雄王二小》。這是我和姐姐們看的,他以前從來沒看過。也跟我們看的方法不一樣,只見他一口氣嘩啦嘩啦從頭翻到尾,有時,只盯著第一頁看起來沒完沒了。我站在炕沿邊上,攪著兩只手,看著,百思不得其解。郝東凱終于抬起頭,看見我,露出驚訝的表情,顯然他沒聽見我進屋。但他還是平和地對我說,臭三,去玩兒吧,別這樣直勾勾地看著爸爸,以后不興這么看人。是的,郝東凱無論何時都不會發(fā)火,哪怕他心里憤怒地著火了,臉上也是波瀾不驚。我姥爺最欣賞他這點,像個有文化的人,有涵養(yǎng),沉穩(wěn)。要叫我媽就會這樣說,臭三,瞅啥?滾犢子。
聽了郝東凱的話,我蔫蔫地走出西屋,正巧,看見大春子端著一臉盆臟衣服出門。我心里竊喜,顛顛地跑到東屋,直奔柜子上的圓鏡子,剛想伸手拿,炕上傳來我姥的咳嗽聲,嚇我一哆嗦,忙把手縮回。我忘了,我姥在炕上歪著呢,她正在打盹。我踮著腳夠柜子上的圓鏡子,夠著了,連忙把鏡子塞進后背的衣服里,手背在后面,托著鏡子。趁著我姥打盹,趕快出屋。剛邁出東屋一只腳,真巧,對面郝東凱也剛邁出西屋門檻一只腳。我咬著下嘴唇,僵持在門框中。郝東凱似乎心情愉悅,他沖我笑笑,說,小臭三,在家好好待著。我說他愉悅是有根據的,他穿了件雪白的白襯衫,是長袖的。這件白襯衫他一年也難得穿那么一兩回,去公社、縣里開會,參加赤腳醫(yī)生學習,才舍得穿上,剛才他盤腿坐在炕上看書還穿著舊半袖。
看見這件白襯衫,我就想到開會,我問,爸爸,你去開會呀?
郝東凱含混著答,嗯,好。等于沒回答。他走到外屋門,伸著脖子向門外看,像偷看,難道他也在看大春子是否走遠?然后,他輕步走出房門。不,應該說閃出房門更貼切。我跟了出來,我也愛看他的白襯衫,看他穿白襯衫,就想到開會。他感覺出我跟在身后,他轉過身,跟我做個鬼臉。現在想來,那時候,爸爸也就三十五六吧,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
雨淅淅瀝瀝下了一天,晚飯后停了。真高興雨停了,要不我蹲在黃瓜架下怎么看天上的牛郎織女啊?趁大春子洗衣服沒回來,我先貓在園子里的黃瓜架下。我家園子不大,要種茄子、辣椒、洋柿子,留給種黃瓜的地兒就不多了,只種了四根壟的黃瓜。我貓在黃瓜架下,覺得遮不住我,一是怕大春子看見,二是怕天上的牛郎織女發(fā)現我,不來鵲橋相會。我想起了大坑南邊的那一大片黃瓜地,那是大隊種的黃瓜,別說貓一個我了,貓十個人也嚴絲合縫。我收起鏡子,藏進身后的衣服里,向著大坑南邊的那片黃瓜地跑去。
我跑進那片黃瓜地,簡直太大了,一望無際。有條進黃瓜地的小道,我順著小道進入黃瓜地,找了個茂密的黃瓜架蹲下。有根黃瓜正好碰在我的額頭,我心想,讓你碰我頭,吃了你。我順手摘了黃瓜,頂花帶刺,咬了幾口,黃瓜的清香四溢,真是爽口啊。我最討厭的是黃瓜葉子,也帶小毛毛刺,碰哪兒粘哪兒。有幾片葉子粘在我的衣服上,我把它們摘掉了。不能光顧著吃黃瓜,天眼瞅著要黑了。我把鏡子支在黃瓜架下,從鏡子里看天空。天是晴的,飄著絲絲的白云。天一點點暗沉下去,我有點害怕,但為了看牛郎織女,我必須勇敢。
突然,我從鏡子里看到了,我真的看見了,像放電影。鵲橋,無數的鳥搭的橋,有喜鵲,有家雀,有百靈鳥,有老鷂子,還有烏鴉,各種鳥。牛郎挑著擔子,一個筐里坐個女孩,一個筐里坐個男孩。牛郎把擔子放下,抱住了織女,他們站在橋的中間,相會了。織女穿的衣服像綢子,飄飄欲仙。咦?我看見織女的臉了,長得像林芬芳,真的像林芬芳。整個黃瓜地靜極了,只有昆蟲吱吱的響聲。夜風習習,風溫柔得都吹不動黃瓜葉,但吹來了飄忽不定的耳語聲。
女:唉,你這白襯衫真好看,長袖的,等我去蘿北縣給你買個半袖的。
男:你可別買,買了我也不敢穿。
女:完蛋。
男:知識分子也說粗話。
女:就跟你說。
男:為啥約我上黃瓜地?
女:看牛郎織女天河配。
男:有啥看的,再說也看不見,都是傳說。
女:咱倆算過節(jié)了,今天七月七,中國的情人節(jié)。
男:你們知識分子就是說頭多。
朗讀課文的聲音,怎么聽都像是林芬芳。聲音斷斷續(xù)續(xù)的,也聽不大清楚,這風也是搗蛋,沒個正行,往我這邊刮就能聽清一句半句的,往別處刮就沒聲。別耽誤我看牛郎織女,我低頭看鏡子,天上的牛郎和織女掩面哭泣。我抬頭看天,只看見星星。又飄來了一句話,下雨了,快走吧。
真下雨了,我跑出了黃瓜地。小毛毛雨,我想起我姥說的話,這是牛郎織女的眼淚。
在大門口,剛好遇到我爸。他從后街來,我從前街來,我倆剛好在大門口相遇。院子里的雞鴨進窩了,狗趴在大門后,懶得理我們。院子里的晾衣繩上沒有濕衣服,說明大春子還沒回來。從我家窗戶透出的燈光,正好撒在大門口。郝東凱見到我說,臭三,手里拿的啥?
我還是背著手,把鏡子更深地藏進后衣服里。我癟著嘴,不說話,剛想往院里跑。郝東凱喊住我,伸手從我頭發(fā)、肩上摘下兩片黃瓜葉。他壓低聲音問我,上哪兒去了?粘這么多黃瓜葉。我說哪兒都沒去。我如果說去黃瓜地了,就暴露了后背藏著的鏡子。只見郝東凱輕輕拍著胸脯,長長吁口氣。我又盯看著他,不說話。郝東凱說,又這么看人,臭三,不禮貌。我也指指他的頭頂。郝東凱的發(fā)型很整齊,是那種三七開,再向后背去,黝黑濃密。那片小巧的黃瓜葉,就隱藏在三七開的頭縫里,也許只有我能發(fā)現,我嗤嗤地笑。郝東凱看我指他的頭,隨手一摸,抓下一片黃瓜葉,他抓在手里根本沒看,葉子在他手里碾碎,化為烏有。我又指他的肩頭和袖子,黃瓜葉有些泛白,粘在白色的袖子上,看不出來。他的白襯衫袖子也埋汰了,黑一道、綠一道。他又摘下兩片黃瓜葉,同樣在手里碾碎。
郝東凱用一個手指放在嘴唇中間,噓。這個動作我倆最默契,不準對任何人說的意思,特別是大春子。我跑進屋,郝東凱沒進屋,直接脫了白襯衫,在院子里洗了。
把鏡子放到柜子上,我才去看炕上的我姥,她盤腿坐在炕上。我爬上炕,坐在我姥身邊,跟她講,今晚我看見天上的牛郎織女了。我姥信,有一次陰天,我趴在窗戶上,看天上的云,我說看見一只天狗在追一只火紅的大公雞。我姥說小孩的眼睛毒,大人看不見的,小孩能看見。
院子里傳來大春子的說話聲,他爸,你咋自己洗上了?擱那,我給你洗。
我都洗完了。郝東凱說。
大春子開門進外屋,傳來叮當的盆響。
我姥坐炕上喊,你咋才回來?
我去兜了幾網魚,越下雨天,魚越厚,都是一虎口長的穿釘子。大春子說,兜了一盆,我腌上,明早炸魚醬、貼餅子。東凱愛吃這口。
大春子晾完衣服、腌完魚,進了東屋。她看著我,生氣地說,你的衣服,又是黑泥,又是綠道子,去哪兒瘋了?
說話呀,啞巴了。這孩子就這樣,問她啥就是不吱聲。大春子上來打我一巴掌。
我姥擋著說,你手欠,就打老大老二去,臭三你打不得。
這巴掌打在我肩膀上,可疼了。我咧著嘴哭。
大春子呵斥,閉嘴,給我憋回去。
我老實交代,我鉆黃瓜架,看牛郎織女了。
媽,這回我看見了,牛郎和織女抱著哭。
再瞎說我揍死你。大春子揚起巴掌,看看我姥威嚴的臉,沒敢落下。
我姥嘆口氣,唉,能不哭嗎?一年見一回面。
最早傳出郝東凱和林芬芳愛情故事的是吳二嫂,但在我們金滿屯那不叫愛情,也不叫婚外情,叫搞破鞋。在金滿屯傳得沸沸揚揚的時候,只有我母親不知道,她一如既往地操持家務,一如既往地愛著我的父親、愛著這個家。即使傳到她耳朵里,她也不信。
吳二嫂這一重大發(fā)現,是在這個七夕之后的冬季。天下著鵝毛大雪,一串腳印踩上去,瞬間被新的雪花覆蓋。街上空寂、寒冷,連麻雀都銷聲匿跡了。郝東凱頂風冒雪,戴著狗皮帽子,穿著新婚時做的狍子皮大衣,背著藥箱,閃進了林芬芳家。
吳二嫂與我爸的梁子還是緣起于打針。那次郝東凱在地頭對著幾乎全金滿屯的人說,吳二嫂的最白,吳二嫂真就往心里去了,因為從小長大沒人夸過她。郝東凱說的謊言她也愛聽,說不出為啥,就想讓郝東凱給她打針,好像要補上這段漏掉的人生。她從夏天盼到秋天,從秋天盼到冬天,她就是不感冒。她不甘心,穿著背心褲衩,在雪地里凍了半宿,總算感冒了。到了衛(wèi)生所說她要打針,郝東凱伸手摸她的額頭,說低燒,不用打針,吃片撲熱息痛就行,給她包了四片撲熱息痛,說吃一片就管用。她不干,就要打針。郝東凱問她,為啥呀?打針怪疼的。問急了,她說,你不是說我最白嗎?
郝東凱哈哈大笑,你可真逗。
到末了也沒打上這個針。郝東凱的大笑,徹底毀了吳二嫂的自尊,她也是第一次知道臊得慌。郝東凱的笑不是故意羞臊她,而是情不自禁。笑和哭都難忍住。
說到這份上了,郝東凱也高低不能打這個針,打了就有耍流氓的嫌疑。
從那以后,吳二嫂像中了魔,開始監(jiān)視郝東凱的一舉一動。這個舉動,說不上愛,也說不上恨,更說不上嫉妒。
終于讓吳二嫂窺視到了蛛絲馬跡,一個下雪的夜里她看見郝東凱進了林芬芳家。她想,也許是去給這小娘們打針。她操著手,縮著膀子,躲在房頭窺視。她得不停地挪動腳,不然就得凍在地上。約摸著有半個鐘頭了,還沒出來,看啥病需要這么長時間?她敲林芬芳家的房門,敲了半天沒人。推門,門在里面插著。這么早就插門,指定沒啥好事。
門打開一條縫,林芬芳趴在門縫上,問她啥事?很不友好。吳二嫂瞪著兩只眼睛,不言語,只用半身力氣就擠進屋里,進屋后她就說找郝東凱看病。林芬芳說,你找他去衛(wèi)生所。吳二嫂說,我看見他進你家屋了。林芬芳說,你哪只眼睛看見的?吳二嫂說,兩只眼睛都看見了。她里屋外屋地找,連個人影都沒有。吳二嫂賊溜溜的眼睛掃視著,她看見了后窗戶還掛著窗簾。她爬上炕,林芬芳拽住了她的腿,你干啥?鞋上都是雪,還上炕,下來。
我看見窗簾動了。
風吹的。
你家冬天還開窗戶?
不開窗戶也漏風,你管得著嗎?
林芬芳正拽著吳二嫂的腿呢,我姥爺來了,突然出現在兩個女人面前。吳二嫂扭頭愣怔地看著我姥爺,忘記了往炕里窗戶那爬。林芬芳猛拽,把吳二嫂拽下炕。我姥爺說,大冷天的咋不關門?具體關沒關門,只有我姥爺知道,林芬芳也記不清楚了。我姥爺又說,大晚上的,你一個女人家把門關好。
林芬芳很淡定,她說,大叔,您把吳二嫂帶走吧,她在我家胡攪蠻纏。
是啊,吳二家的,走,咱一起走。我姥爺擺著手,示意吳二嫂趕緊離開。
吳二嫂擤了把鼻涕,甩在地上,在褲邊擦著手指頭,用手背蹭蹭鼻子說,老董頭,你說你精明了一輩子,這會兒犯糊涂了,你姑爺跟她搞破鞋了。
我姥爺臉沉下來,捉奸捉雙。我姥爺話上強硬,可他的眼睛已經捉雙了,他看見了炕沿下面靠墻角的地方有雙男人的棉鞋。男人的棉鞋誰家都有,但林芬芳家不該有,她男人跑了就沒再回來。就算林芬芳家有男人的棉鞋為了擺樣子,但棉鞋上的那塊補丁我姥爺認識。我姥爺說,吳二家的,年紀輕輕你就花眼了,我姑爺在家呢,走,上我家看看去。
看就看,還怪了。吳二嫂急于求證,走在前面。
我姥爺和吳二嫂走后,林芬芳小心翼翼地打開后窗,把郝東凱拉進屋。郝東凱跌坐在炕上,顧不得手腳凍麻木,穿上衣服,便逃之夭夭。臨出屋還囑咐林芬芳,刀架脖子都不能說。林芬芳示意他快走,說放心吧。
六
第二年春天,達拉香花開滿山的時候,我準備上山尋找小灰兔子。
水粉色的達拉香花開得漫山遍野,一簇簇,一叢叢,開瘋了。
那天下午,太陽偏西了,我到了南山,從山上刮來的風,都帶著甜絲絲的花香味。南山坡那片達拉香花我熟悉,大雪天的時候,大春子領著我在那下過兔子套。大春子曾說小灰兔子就埋在這片達拉香花下了。
我先采了幾朵達拉香花,別在頭上。隨后又采了一大把花,準備拿回家,獻給我姥。
聲音,又是聲音,自百花深處傳來,悠遠而近。我怎么總能聽到聲音啊,怪不得我媽說我矯情。難道說,我不愛說話,耳朵就靈嗎?
男:從今往后,斷了。
女:可……我有了。
聲音縹緲,我懷疑自己是否真的聽到了。
莫非我的小灰兔子成精了,會說人語了?我沖動地向花的深處走去,一不小心,一個樹枝把我絆倒。風飄來了香味,是雪花膏香味,不是達拉花香味,我爸給我媽買過,都讓我們姐仨抹了。
一雙手,從后面把我抱起。等我站穩(wěn),才看清是林芬芳。我指著百花深處問,林老師,你是從花里面來的嗎?
不是的,林芬芳說,我是從你身后上山的路來的。
我拉著林芬芳就往花的深處走,說,快點,那里面有人說話,咱倆看看去。
林芬芳抱起我說,孩子,你聽錯了。她又問我,你自己來的嗎?我說是啊,我媽媽說小灰兔子埋這兒了。
她說,以后不要來看小灰兔子了,它來自大山,又回到了大山,不是挺好嗎?你總來打擾它,它怎么安生啊。
她拉著我的手,我手里抱著花,向山下走去。她說,你膽子可真大,跑山里來了,萬一走丟了呢,迷路了咋辦?
路上她跟我說了很多話,她說,郝宇萌,你已經長大了,要上學讀書,將來還要考大學。我說,考上大學咋辦啊?金滿屯沒有大學呀。她說考上大學繼續(xù)念啊,她指著前面唯一通往山外的路,你就從這條路越過高山,去蘿北縣,到佳木斯,再路過哈爾濱,然后去北京、去上海,讀大學。
除了蘿北縣,其他的地名我都是第一次聽說。從那時起,我開始向往山外的地方。后來,林芬芳送我一本《十萬個為什么》,她說,《十萬個為什么》是一套書,這是其中的一本。她還在書的扉頁簽上了我的名字,郝宇萌。一個六七歲的孩子,在這個閉塞的金滿屯,第一次接觸到這么厚重的書籍,我的名字也是第一次與一本文雅的書緊密地連接起來,同時開啟了我閱讀的欲望和渴求。我也不記得了,書里的那些字我是怎么認識的,還是我壓根兒就不認識,只是每天翻著玩。這么多年來,這本簽了我名字的《十萬個為什么》無論我去哪兒,都在我的旅行箱里,伴隨我的歲月。應該說,這是我人生的啟蒙和引導之書。
我把達拉香花插在罐頭瓶里,放在我姥的炕頭邊,我姥說,香、真香。屋里充盈著花香,也亮堂了許多,仿佛春天開進我家屋里了。
奇怪的是,從南山回來,我再也沒見林芬芳穿過掐腰的列寧服。穿上肥大的蘭花衣服,她與金滿屯的女人便沒有區(qū)別了。我心里感到悵然和失落,看起來她與那把花雨傘不再相配,還是先放我這兒吧,因為我總想把花雨傘還給她。
傳出林芬芳懷孕是吳二嫂說的,看起來,吳二嫂對我父親的暗中監(jiān)視從未間斷過。
多事之秋,真不是瞎說。地里的黃豆、棒米剛收完,郝東凱和林芬芳就失蹤了。頭天晚上,郝東凱還在家睡覺,第二天就不見了。估計是天沒放亮就走了,是步行。從縣城到金滿屯一天一趟客車,要上午10點到。
大春子哭天搶地,夾包要去找。我姥爺攔住他說,不找,找也找不到,他會回來的。大春子問啥時回呀?我姥說,不出今年就回。
郝東凱私奔了,大春子亂了陣腳,躺在炕上不吃不喝。我姥爺說,大春子,你這三個崽子我可管不了,你爹老了。要是你把這三個崽子餓死了,看郝東凱回來你咋交代。
不知道我姥根據啥說的,郝東凱不出今年就回來。這句話給了這個家盼頭,大春子憑著這個盼頭,擦干眼淚,下炕又像驢似的勞動起來,老老少少都等著她拉磨呢。
果然讓我姥說中了,郝東凱是臘月回來的,他懷里揣個嬰兒。我姥爺先接過孩子,稍微抖摟開包孩子的小被,看著說,嗨,還是個小子。郝東凱說他回山東老家了,孩子是他路上撿的。全家都信了,反正我信,我媽就說我是從雪窩子刨來的。冬天撿孩子的不光我家,村東頭老蔡家,也是冬天在蘿北縣醫(yī)院門口撿了個孩子,現在都上學了。
全家像是統(tǒng)一了口徑,誰都不問郝東凱來龍去脈。當天我媽就給這個撿來的男孩起了名,臭四,是排著我叫的。郝東凱說,挺好,大名叫董宇旭。我姥爺笑了,開懷大笑,高門大嗓地說,這小子跟我姓了,好!那就是我孫子了,東凱你可別后悔啊!還沒等郝東凱說后不后悔,我姥爺又搶著說,東凱呀,你也該知足,三個閨女,都姓郝,你賺了,在我們董家,女兒更金貴。郝東凱說,爸,是,我知足,您拿我比兒子還親,我郝東凱愧對您。郝東凱突然跪在我姥爺面前,放聲大哭。我姥爺也抹眼淚,他扶起我父親,東凱呀,爸對你好是有私心,等著你給我養(yǎng)老送終啊。我姥爺話里意味深長。郝東凱真誠地表決心說,爸,您放心,我永遠是這個家的頂梁柱。
大春子不插話,她就認干活,從倉房拿來悠車子,吊在炕上的房梁上擦干凈,悠車子里面鋪上小被窩。把臭四喂飽,再放進悠車,我們姐仨搶著悠。
日子按部就班地往前趕,林芬芳再也沒回金滿屯,有人說看見她在蘿北縣賣冰棍。那么說,她放棄了金滿屯林場的體面工作。
臭四漸漸長大,他額頭的頭發(fā)越來越彎曲,我想起了林芬芳帶卷的劉海。那么林芬芳的劉海不是燙的,是自來卷?
我姥爺臨終時,拉著郝東凱的手,緊緊握住。郝東凱說,爸,您放心吧,我會和大春子白頭偕老的。我姥爺慢慢放開他的手。父親繼續(xù)做赤腳醫(yī)生,后來大隊包產到戶,他承包了衛(wèi)生所,但父親還是像以前一樣,讓鄉(xiāng)親們花最少的錢看病。能吃藥,他絕不給打針;能打針,他絕不給掛吊瓶。依然采草藥,山上哪個地方長什么草藥,他摸得門兒清。蘿北縣的人都慕名而來找他看病,用他的草藥。有人說,在金滿屯不掙錢,讓他去大城市開診所。大春子先不同意,父親曾經的出走,給她留下病根了,就怕我父親離開金滿屯半步。郝東凱更不想離開金滿屯,他說離開了金滿屯的山水,就離開了根基,何談治病救人啊。歲月真是把殺豬刀,我英俊的父親不再挺拔了,他的鬢角已經斑白。
有一次我休假回來,那時候,我已經大學畢業(yè),結婚生子。我爸塞給我一張紙條,上面寫的是地址,沒有姓名。紙條拿在我手里,我沒問,我爸也沒說,紙條沒展開我就知道要我干什么,他是讓我替他看看林芬芳。現在的我還是不愛說話。
按著地址,在蘿北縣我找到了林芬芳的住處,她一直住在娘家,也一直沒再結婚。漂亮的容顏已不見了,唯一不變的,是卷曲的劉海。她病了,氣若游絲。見到我,她哭了。我知道,她心里是高興的。見到我,她就明白那個男人沒有忘記她。
回家我跟大春子說了林芬芳的情況,大春子罵我欠揍,不該告訴她這些。你不是不愛說話嗎?你就裝啞巴得了唄。她又問我咋知道的?我不說話。
突然有一天,林芬芳回金滿屯了,已經瘦成了麻桿。穿著當姑娘時的那件掐腰列寧服,白色的襯衫領翻在外面。我只能從她額頭卷曲的頭簾,依稀回憶起她年輕時的神韻。是大春子把她接來的,事先誰都不知道。林芬芳堅持住在她原先的家里。大春子干活麻利,洗洗涮涮,林芬芳屋里煥然一新。林芬芳的最后時光,是大春子陪伴她度過的,兩個女人說了什么體己的話,無從知曉。
林芬芳的后事都是大春子一手操辦的,棺材是上乘的紅松板,那是我姥爺和我姥用剩下的料板,早年間就備下了,放在倉房里。出殯那天,出乎所有人意料,大春子讓臭四,也就是董宇旭給林芬芳打幡。愛嚼舌頭的吳二嫂,哭得有板有眼,拉著長腔,哭著說著逝者生前的種種好處。林芬芳葬在南山的那片達拉香花叢,大春子說那里風水好,山腳下流淌著一條河。
這期間,郝東凱呆坐在西屋的炕上,整天整夜不睡覺,一直看那本醫(yī)學書,那本書已經翻爛了。
又過了一年,陰歷七月七的晚上,我做個夢,夢見林芬芳住的房子漏雨,她頂個被單子在雨中瑟瑟發(fā)抖。第二天一早我就奔向南山,天上飄著雨,我打著林芬芳送我的折疊花雨傘,遠遠看見一個人,往林芬芳的墳上培土。我認識的那件長袖白襯衫,已經泛黃。我把花雨傘罩在她墳上,轉身先下山了。雨還下著,山籠罩在雨霧中,縹縹緲緲。
【作者簡介】張艷榮,遼寧盤錦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中短篇小說《不在場》《愛與黑暗》《對峙》《父親的山高 母親的水長》,長篇小說《命令無情》《特務》《你用戰(zhàn)劍翻耕土地》《跟著團長上戰(zhàn)場》《繁花似錦》等多部;現居盤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