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的背影

一千多年前，詩人杜甫在成都西郊浣花溪畔筑茅屋而居時，面對成都的自然美景，忍不住從內心深處發出這樣的贊嘆：“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暗想舊游渾似夢，芙蓉城下水茫茫。”由此可見，唐朝時的成都就是一座水天渾然一體、芙蓉花如霞似錦盛開、充滿了詩情畫意的城市。

其實在成都，那些有著自己獨特建筑理念的川西民居建筑、那些古色古香的街道、那些曲折逶迤的高墻、那些集散著過去歲月精華的青磚灰瓦、那些流傳至今的歷史典故，都是一種歲月的記憶，它們更像是一張張歷史的活頁，展示著成都人的生活方式與生活情趣。

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我的家就坐落在成都舊城老街一條窄小的巷子里，沿街大多是清代建筑，是成都遺留下來的少有的較成規模的古街道。據史志記載：公元前四世紀初，古蜀國王開明九世于“廣都樊鄉”“涉步成都”，“周太王從梁止岐，一年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公元前316年，秦國趁蜀國和巴國發生戰爭之機，派大將司馬錯率軍南下，一舉滅掉了蜀國和巴國，使四川地區統一于秦國的版圖之內，古代蜀國的歷史就此結束。秦人按照咸陽建制興筑成都城垣，并形成了“大城和少城”的格局。

清政府為了鞏固政權，在康熙六十年，經四川巡撫年羹堯向朝廷奏準，在成都少城修建滿城，專駐扎八旗官兵及眷屬。1781年，清政府調滿洲蒙古兵二十四旗駐防成都，開始擴建少城。這時的“少城”稱為“滿城”。城內以長順街為主街，多條小街分列于主街東西兩側。寬巷子、窄巷子曾經是清代的“滿城”轄地，旗人千里迢迢離開干燥的北方來到潮濕多雨的成都，難免滋生懷鄉之思，修筑家宅時，他們采取了北京四合院的形制。為適應本地氣候變化，建筑兼有北京四合院的氣韻和成都城市民居的風味，形成獨特的穿斗式房屋彼此相連的四合院住宅，成為兩種地域建筑文化融合的生動體現。

辛亥革命后，改“滿城”為“少城”，拆除了少城的圍墻，一些達官貴人趁機來這里辟公館、置另宅，使得這些古老的建筑得以保存下來。

少城在作家李劼人《死水微瀾》中猶如一個精神原鄉：“一個極度幽靜的綠蔭地區”；“是一個極消閑而無一點塵俗氣息，又到處是畫境、到處富有詩情的地方”。寬窄巷子以前叫做“仁里胡同頭條”“仁里胡同二條”。在一般人的眼里，這兩條巷子是差不多一樣寬的，何以要加寬、窄區別呢？寬巷子舊時住文武官員，窄巷子則住滿兵。顯貴住的地方當然用“寬”，平民住的地方自然就“窄”了，于是，成都民間就有“寬巷子不寬，窄巷子不窄”的說法。

其實，寬巷子的確不寬，一條不太平整的馬路，窄窄地蜿蜒曲折，路兩邊梧桐樹投下或陰或暗的影子，街沿兩側是清代遺留下來的庭院或瓦房，房舍青瓦白墻，紅門朱檐，以及那耀眼的花墻裙，既有南方川西民居特色，也有北方滿蒙文化內涵，確實是印證了“千年歷史寫滿墻，少城文化寫滿房”的話語。舊時的青磚，舊時的月亮，一不小心就把那久遠的故事泄露了出來。這里的一切都顯得那樣安靜而整潔，這在當時簡直就是鬧市之中的一塊凈土，這條小巷，顯示出了與眾不同的雅致與寧靜；再由于地理位置適宜，既不臨近喧囂的鬧市，又不遠離繁華的大街。關上門，與世隔絕；走出去，四通八達，很適合動靜自如的居住要求。特別是對于既要在人世間奔走，又要尋求自我寧靜的人來講，真是一處難得的好地方。如果說它是世外桃源的話，那么這條小巷就更是桃源之中的桃源了，讓人能切實領略到“古巷風華幽意遠，少城清韻小園多”的意境。也許是因為這里的錯落有致、緊湊分布、平仄低矮的瓦房，顯示出那么安靜而整潔的氛圍；也許是因為這里房屋頂上那些普通并不起眼、小巧而雕刻有花紋的黑色小瓦當；更因為那些經年雨水的沖刷而滋生出來的青苔，仍然像一層厚厚的油漆包裹著房屋的軀體；還有這川西民居特有的穿斗式木結構，以及撐弓上鏤空雕花裝飾的磚木結構房屋，房檐上那青翠欲滴的吊爪蘭，以及院門兩側種植的桂花和石榴，枝葉婆娑，綠意盎然，從春到秋，都堪欣賞。庭院那面對著小巷的兩扇或四扇洞開的大門，斑斑駁駁的銹跡，仿佛每時每刻都在講述著這座城市滄桑的歷史。

這條小巷呈現出一抹青黑泛黃的色調，處處顯示出這里的蒼涼。只有那些張牙舞爪的麒麟還靜靜地橫臥在屋脊之上，與上翹的屋角相映成一種歷史的音符，仿佛早就等在這里，讓我們現在同它們一起去感受時光在歲月長河里的慢慢倒退，無聲地陳述著這條小巷那曾經如歌的歷史。

走進巷內，到處都是灰色的墻身、灰色的土瓦、灰色的院落，這里每一座院內的板壁都是以灰為底色，灰之上有積年灰塵的黑，黑之外有潮濕霉變之后的點點藏青，還有被陳年的灶煙熏暗，顯得深邃、幽遠，沒有層次的顏色。它們在這里不動聲色地交融著，卻相互提氣，彼此映照，呈現出一片安寧祥和。這一切似乎都在有力地見證著歷史的遙遠和近在咫尺的寧靜和滄桑。于是，這一條小巷頓時有了不同于別處小巷的顏色，有了不同于別處小巷的聲音；這一條小巷更是千帆過盡，閱盡人世滄桑。樸實的記憶，沉淀了成都這一座城市的豐厚歷史文化底蘊。

小巷從整個建筑風格來看，十分對稱勻整。從每一戶大門進入，便進入了一個整潔的四合院。每一座院內四面均是廂房，有極佳的生活氛圍、極濃的生活情調，置身其中，既親切又熱烈。

這些庭院有開有合，有虛有實，高低錯落，步移景變。并且，庭院多小巧玲瓏，幾尺之外是典型的二進天井，方方正正的青石板鋪成一個很規則的壩子，排水的“龍眼”是青石板雕刻成的蓮花，從院子入口通向堂屋的步道上，鋪墊的是雕刻了神話故事、民間傳說、戲劇人物和飛禽走獸的石板，柱子的底座和臺階也采用淺浮雕的技藝，雕刻了栩栩如生的纏枝花卉，嫩綠的苔蘚也散漫而堅韌地依附生長在上面。

在每一座庭院的門額上，都以浮雕的鏤空手法，精雕細刻、油漆彩繪有“喜鵲鬧梅”“鴛鴦藕荷”“百鳥朝鳳”等花紋圖案，充分展示了昔日古建藝人的絕技，雖然只是一些常見的花鳥蟲魚，卻情趣各異，讓人浮想聯翩，且每一戶人家的大門兩側都貼有一些傳統的、文化寓意較重的“禮樂詩書是傳家至寶，精神道德為宴爾金丹”的對聯，橫批多為“耕讀傳家”；其中，尤其有一副文化氣息盎然的對聯，給人留下了至今難以忘記的印象：“爽借秋風明借月，動觀流水靜觀山。”在這里充分表達出了這戶主人超脫的生活志趣和自己對清風、明月以及對自然山水的向往之情。

每一座院落匾額下油漆斑駁的木門總是緊緊地關閉著，偶爾有一條小縫，院子里顯得清風雅靜，無人一般。但也會偶然從里面悄無聲息地走出一兩個身著黑衣寬褲的中年男人來，手里提著一個買菜的竹籃，開門出去，再隨手將門輕輕關閉，悄無聲息，仿佛是二三十年代的書中人物，與我們的現實生活很有一段距離，像無聲電影似的，連院中樹上在風中旋轉飄舞的落葉，也沒有發出一點點聲音，透露出這些院落的寂寞和冷清。

那時，我和同學們常常結伴，浩浩蕩蕩，騎著自行車上學放學，一路呼嘯打鬧，迤邐而來，把車鈴鐺轉得山響。并且，總是愛低弓著瘦小的身子，迎著撲面吹來的勁風，像開弓的箭一樣，相互追逐嬉戲，穿行在這彎彎曲曲的小巷子里，隨著一串串爽朗的歡聲笑語，釋放著青春所賦予的蓬勃生機。并且，永不厭倦地沉浸著這條老街小巷里的迷人夜景，以及一戶戶人家橘黃燈光從窗口透露出來的溫馨夜生活。偶爾興起，就和同學一起拎著老式照相機到那些老房屋前留影拍照。那些灰磚土墻、那些門外雕刻的石獸、那些歷經歲月滄桑的木門，特別是那些拴馬的石孔，既隱約透露出昔日歲月的痕跡，又為我們的黑白照片增添著一份彌足珍貴的記憶。我最喜歡的一張照片，是青春年少的我，雙手背在后面，慵懶地斜靠著一扇半開的斑駁木門，擺出一副鄰家少年的模樣，背景是長滿花花草草的小花園和古舊的磚瓦木房。花園里晾曬著各式洗凈的衣裳、床單，使本來就有些雜亂的空間顯得更加滄桑。而我，最喜歡的也是這種充滿人間煙火充滿生活氣息的地方。

昔日的這條老街小巷雖然靜謐，也是有著勃勃生機的。當年，這條小巷時不時有“爆米花”的小販兜攬生意，而且最受孩子們的歡迎，特別是隨著“嘭”的一聲炸響，那噴香四溢、熱氣騰騰的爆米花就這樣新鮮出鍋，隔著馬路老遠，都能聞到爆米花的香味。小小的一茶缸糯米或玉米粒，就可以換回一大袋子爆米花，又香又甜，如今回味起來仍舊頰齒留香、余味無窮。那些磨刀匠、收荒匠、剃頭匠、三輪車夫和賣菜的、賣麻糖的、炸油條的以及肩挑紅油擔擔面、涼粉、涼面的販夫走卒，引車賣漿的各色小販也經常從這里經過，小巷的深處時不時傳出的那些吆喝聲，其聲調或高揚或低沉，節奏疾徐有致，高昂者如飛瀑瀉地之迅猛，低沉者如白云出岫之舒緩，聲聲震耳，尾音繚繞，如川劇的高腔，悠揚而婉轉，組成了一曲動人的市井小調，凸顯出老成都人獨有的那種生活氣息。

就是在這條老街小巷，曾經發生過一件讓我尷尬不已的糗事，讓我至今對榴梿有一種揮之不去的陰影。

改革開放初期，我的同桌好友，送給我幾顆榴蓮糖和一個里三層外三層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東西，說是要與我分享他叔叔從東南亞帶回來的稀罕物：“金枕頭榴蓮”。

沒想到的是，當我興致勃勃將榴蓮帶回家后，榴蓮的“核威力”直接爆發出來，像“蝴蝶效應”一樣把整個老街小巷弄得巨浪滔天。

說實話，我從沒聞過這樣惡心的味道。一種水果，怎么可以難聞到這種地步！我好些天沒有動它，同桌一直啟發我說：“吃嘛，香的是自己，臭的是別人。何況一個榴蓮相當于三只雞。”莫非我一直厭惡它，是因為我沒有將它吃進嘴里？我懷著一股探索舍命的精神，慢慢剝開嶙峋的外殼，輕輕咬了一口，耶，軟軟的，還有一點潤滑感。心里的那份小欣喜還沒完全展露出來，食道里便泛起了一股甜膩臭烘的味道，一陣惡心涌來，我趕緊喝了一袋牛奶和兩杯水，又使勁刷牙，無論如何也壓不住那味兒。一大早我便把它悄悄扔進了垃圾桶，沒想到那一股臭味直接在小巷里彌漫開來，以致每天早晨來收垃圾的大媽，一邊用毛巾捂鼻遮臉，一邊咒罵誰家這么不講公德，將糞便倒進了垃圾桶。

即便如此，我還是低估了榴蓮的“殺傷力”，一天半夜，母親敲開我房門，說是家里這段時間，一直有股臭烘烘的氣味，走進我房間更甚，問我咋回事，我一下就想起了同桌給的榴蓮糖，當初因為聞不慣那味，順手將糖丟進了抽屜，沒想到夏日天氣悶熱，這幾粒糖在密閉又悶熱的抽屜里慢慢融化，氣味沖破糖紙的封鎖，悄無聲息從抽屜縫里鉆了出來，以致整棟房屋都充滿了這種難聞的氣味……

我曾經是那樣癡迷于這條小巷，時常在這些青磚黑瓦之間，停停走走，眼前總是浮現出一幅幅畫面：隨意推開一座宅院，就能看見一扇扇雕花門窗里的人間煙火，甚至看見青磚璃瓦之下山墻角大水缸內荷花的盛開、金魚游弋戲水，以及午后旗袍裹身的女主人坐在八仙桌前，一邊輕啜香茗，一邊纖手執管，低頭擬寫晚宴賓客的名單。

實際上，成都這座充溢著灰瓦、土墻、宅院和悠遠歷史的古城，以及那條幽深的小巷，是眾多生于斯長于斯的成都人靈魂深處最深刻的記憶。那些普普通通的磚石瓦塊上，都沉淀著這座城市的歷史與文化，浮現著它所有平靜的時光與平緩跳動的心律；那些記載著成都風雨的城市建筑依然清晰如初，與其說人們是在珍藏一段記憶，不如說是對這座城市、建筑、文化的一種懷念、一種來自心靈深處的吟唱、一種對精神家園的永久向往！

【作者簡介】李志能，1963年7月生；作品散見《當代文壇》《西南軍事文學》《朔方》等刊，多次獲獎；現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