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琰【美國】
一
我的印度妻子娜夏成了植物人。知道這個消息時,我的秘書寧檬剛接到一張法庭傳票,上面寫著她被起訴偷竊罪、五級非法持有贓物罪,并要求她去曼哈頓刑事法庭出庭。她接到傳票莫名其妙,大叫冤枉:“誣陷,這是明目張膽的誣陷。是誰?” 她懷疑的眼神在我、安姐和實習生小羊臉上打轉,最后鎖定小羊——
電話來了,我們都聽見了但沒誰去接,因為寧檬的事太突然,如不及時處理,將直接影響公司聲譽。安姐,我的合伙人、公司元老,緊鎖雙眉,湊近我耳語說:“看你干的好事。”她眼神灼灼,交織著煩躁、怨恨,如果我沒猜錯,還有一絲妒忌和幸災樂禍。自從寧檬和小羊一前一后坐進辦公室,她眼里這些內容就變得越來越復雜。
“看你干的好事。” 她幾乎獰笑著說。我剛想反駁,電話鈴又響,這次,爭吵恰好出現停頓,鈴聲格外急促,仿佛尖厲的警報,聽得人心驚肉跳。寧檬嚇得躲在我身后說 :“這么快?這么快就來抓人了?” 安姐橫她一眼,把她硬拽出來咆哮:“接電話去。”
寧檬戰戰兢兢走向電話,實習生小羊為證明自己清白,豐滿的胸往空中一挺說:“我去。”
小羊不叫小羊,因為她膚如凝脂,腰肢豐腴,讓我聯想起莫泊桑筆下的羊脂球,就自作主張叫她小羊。她喜歡穿超短裙,整天在我眼皮底下裸露兩條年輕白嫩的大腿。上班第二天她漲紅臉告狀,說隔壁公司那個愛畫畫的下流家伙總盯她屁股看,還說她屁股大。你看我屁股大嗎?她滾圓的屁股在我面前扭來扭去,一再盯著我問,要我目測她屁股的大小程度。我隨手一揮說:“滾一邊去。”
小羊說去接電話,寧檬突然理清思路,沖上前興師問罪:“你那天陪我逛Coach店,是不是順手牽羊偷了錢包,然后嫁禍于我?你說,是不是?是不是?” 小羊躲避她攻擊性的手勢,等她尖叫完,才冷靜分析說:“如果是我,當場會被保安抓住,你不也在場?你看到保安抓我了嗎?” 寧檬語塞,安姐在她們的爭吵中拎起電話。
我隱隱感覺這個電話與我有關。現在正是傍晚時分,窗外天色昏冥,這個時候家里通常只有我父親和印度岳母,他們各自在廚房忙碌,準備中、印兩份晚餐,我擔心他們因為一言不合又吵起架來。
安姐捂著話筒看我的眼神,似乎證實了我的猜測。我不想接電話,用手語暗示安姐,讓她說我不在辦公室。
安姐說:“好像是娜夏出事了。”
二
娜夏的名字意為“夜”,也許是這個原因吧,她喜歡黑暗,喜歡一年四季穿長裹裙——孔雀、復古羽毛和大象是她鐘愛的三類圖案。
我第一次遇見娜夏時,她還沒發胖,結實的腰肢系一條手工拓印的印度棉大象裹裙,裙子藍底白象,在風中飄揚,好像信天翁寬大的翅膀,掠過一片遮天蔽日般炫目的白。信天翁終年漂泊在海洋上空,常被喻為招來災難的鳥。我遇見她的第一天想到信天翁,冥冥中是否已為我們的悲劇收尾埋下伏筆?
我們戀愛時,娜夏喜歡聽我描述見她第一眼的怦然心動。為討好她,我隱瞞信天翁這個不太吉祥的聯想,我說她裙子上的大象一頭頭排列整齊,它們渾身雪白,體大如山,好像把我帶進了一片“白象似的群山”。
我無意中說出海明威一個短篇小說,其實從不讀小說的我對此一無所知,卻歪打正著,正中娜夏愛好。娜夏在一所社區大學教英文,喜歡跟學生分析經典文學,于是,我們就有了類似《白象似的群山》的談論。我們刻意模仿小說里男孩女孩的場景,坐在火車站月臺上,一邊喝啤酒,一邊煞有介事地給杜撰的生活矛盾尋找出路。小說中亟待解決的難題是女孩懷孕了,男孩希望她流產,但女孩不愿意。我們一致覺得這個難題過于普遍。娜夏突發奇想說,如果他們的難題是女孩得了一種怪病,必須終身囚禁病室,男孩該怎么辦?她期待地望著我問:你說男孩該怎么辦?她的眼神半是憂傷半是憐憫。我從她清澈的眼底看到一頭頭大象,我認為這是好兆頭。我對追求娜夏有了信心。我說這有什么不好辦?男孩也陪女孩囚禁病室,一人生病兩人分享,病也就不成為病了。她說:“你真這么想?” 我用力點頭,她出其不意地撲進我懷里,我們就此確定戀愛關系。
父親知道我找了個印度女孩,沒直接反對,他端詳著娜夏送我的一只石雕印度白象說:“白象不是象的品種,而是一般的象得了白化病,所以白象只能用來供養,不能勞動。”我不知道他這話什么意思,那時我和娜夏如膠似漆,我對父親顧左右而言他的話聽而不聞,一心只想著娜夏。
三
娜夏出事的時候,岳母正和父親吵架。岳母英語流利,跟做過訪問學者的父親吵起架來毫不費力。他們首次開戰是為了一碗水。岳母順手將凈水器隔夜剩下的水倒進水池,恰好被父親看見,父親說太浪費,這是凈水器,隔夜沒關系的,就像瓶裝礦泉水,不知道隔多少夜呢。兩人就一碗水引經據典,各執一詞,說得唇干舌燥,岳母端起茶杯,將一杯白開水一飲而盡。
一碗水之后,兩人經常為一點小事爭吵。這天吵架起因卻跟我有關:岳母整理娜夏書桌,從散亂的備課講義中讀到了我們這段跨國婚姻的某種不和諧。岳母沖進廚房,差點被自身裙裾絆倒,那顆點在眉心的吉祥痣散發出異常猩紅的血光。父親沒來由地一陣心慌。
“看看你兒子對我女兒做了什么。” 岳母一手扶住冰箱,另一手高舉講義,大聲朗讀來自娜夏心底最隱秘的抱怨。
父親忍不住打斷岳母的話:“什么一夫多妻?”
娜夏竟認為我有色情傾向,說我潛意識對印度某些地區的一夫多妻感興趣。這個父親如何能接受?他義正詞嚴地呵斥:“簡直是無中生有,亂七八糟。”
兩個吵架的時刻,回家路上的娜夏被地上的石頭咯噔一跳,從自行車上摔了下來。當時夕陽西下,一輪又圓又大的落日懸掛路的前方,把整條街閃耀得金碧輝煌。 娜夏倒在地上,嘴唇浮動一絲微笑。送她回來的鄰居說應該沒事。岳母和父親也說,娜夏看上去不像有事,微笑著站在他們面前,用手摸著后腦勺說:“還好,沒出血。” 她看了看兩只同樣蒼白的手,又說:“還好,沒血,只是有點熱。” 她搖搖晃晃進房間躺下,父親聽到一句奇怪的話:“太陽大概跑我腦子里去了,太熱了。”
娜夏被鄰居送回家時,父親和岳母正吵得熱血沸騰,各自腦袋嗡嗡嗡回蕩著激烈辯詞,忽略了娜夏的受傷和喃喃低語。父親一向不茍言笑,很注重在晚輩面前保持為人學者的儒雅風度,突然被娜夏撞見這副面紅耳赤的模樣,實在有失尊嚴。他目送娜夏進臥室的很長一段時間,就這么呆呆地站在過道上,反復摩擦雙手,嘴里發出幾聲無意識的呻吟或嘆息。
岳母有點做賊心虛,首先想到的是不能讓娜夏察覺她偷看講義,趕緊一溜小跑進書房,手忙腳亂還原“現場” 。窗外,又圓又大的落日正以最快的速度西沉,似乎一眨眼工夫,剛才還明晃晃的光線瞬間黯淡了。岳母走出書房,最后瞧了眼書桌,恍恍惚惚地,似見娜夏小時候伏案疾書的模樣,心里滑過一道異樣的情愫,眼眶沒來由地紅了。
四
我的妻子娜夏熱衷練習瑜伽,每到傍晚,她就迫不及待地騎上自行車出去上課。她穿著那條“白象似的群山”的長筒裹裙,騎出去很遠了,依然能聽到裙裾隨車輪轉動時發出的摩擦聲。那段時間的街區異常寧靜:天上,幾只烏鴉無聲地扇動翅膀在樹枝間盤旋;地上,小松鼠們在草地上追逐玩耍,玩興過頭了,從草地跑到馬路,偶有車子經過,便撒腿狂奔。娜夏心情好的時候會加快車速,故意嚇唬這些小松鼠,這樣的惡作劇讓她感覺放松、愜意。她似乎不需要我的陪伴,而我也實在是太忙了。
我和安姐組建的公司正風光無限,安姐,這個比我大五歲的安姐,丈夫常年在國內做生意,我和娜夏閃婚后,她總在我身邊嗅來嗅去說:“別把咖喱味帶到辦公室來,我最討厭咖喱。”我知道她吃醋了,也知道她這些年在我身邊忠心耿耿,潛意識期待著什么,但我無法強迫自己跟年齡大的女人調情,這種感覺不好,讓我有犯罪感。
娜夏出事時我們正在為寧檬從天而降的“偷竊罪”爭論不休。寧檬跟了我三年,這個有著象牙般肌膚的女秘書,今年正好本命年,接法院傳訊前她還讓我看了系在腰間那條用各色紅絲線編織而成的絲帶,說是家鄉風俗,能給她帶來好運。見我流露疑惑,她隨手撩開襯衣下擺,一扭腰肢說:“你看。”
寧檬不是一個風騷的女孩,眉眼間甚至可以看出日后的慈祥。我面試她第一天便喜歡上這股“少女般的慈祥”。我說,你今后會是一位好母親。這完全和面試內容風馬牛不相及。她漲紅臉說,我還沒男朋友呢。我說,你會是個好母親。她鼓足勇氣問,你錄用我嗎?我說,程序員太辛苦,況且沒有哪個程序員能同時兼顧做好母親。我希望你做我秘書,同意的話明天來上班吧。就這樣,學了四年計算機科學、會編一手好程序的寧檬,鬼使神差地走進辦公室,做起我的秘書。我經常找借口與她一塊看文件或瀏覽女孩感興趣的花邊新聞,又故意忘戴眼鏡,湊過去,幾乎貼著她的臉盯著屏幕。這樣,可以盡情呼吸她身上的芳香,寧檬從不躲閃,似乎把這也認為是秘書必須順從的一部分。
也許,從答應做秘書起,她也像安姐那樣,內心期待著發生點什么?但我和寧檬并無其他越軌行為,直到她讓我看本命年的紅絲帶。這天,太多不吉利的事情被強行牽扯到一塊。當寧檬撩開襯衣,讓我近距離觀賞那條具有辟邪功能的紅絲帶時,我的血“嗡”地一下往頭頂上直涌。
寧檬裸露的腹部肌膚平滑,以肚臍為圓心,像極了一面緊致光潔的鼓。鼓點已在耳膜響起,聲聲帶著召喚,我想象自己任意在鼓面上拍打、撩撥、敲擊的肆意妄為,手心出汗了,情不自禁彎下腰,附耳過去。寧檬被我的舉動嚇到了,但沒有退縮,而是將身子微微一扭,嘴里發一陣嘆息似的風鈴聲。我的膝蓋開始打顫,怎么也控制不住,手指痙攣地張開,耳膜內鼓點已被嘴里粗俗的喘息替代——安姐就在這關鍵時刻,手里捏著法院傳單,急匆匆推門進來,她首先被我為“美”折腰的古怪造型嚇了一跳,倒退一步,正撞上隨后而來的小羊。小羊一看樂了,說道:“頭兒,你這是要跪舔寧檬的肚臍眼啊?” 安姐爆發出一陣大笑。
娜夏被鄰居送回家時的彎腰屈膝跟我很像,她說:“太熱了。” 那一刻我也是,熱得渾身發汗。
電話鈴響了,自從娜夏出事,家里共打來三次電話,第一次是父親,他還沒意識到娜夏病情嚴重,只想提醒娜夏對我的不滿,讓我早點回家,哄哄娜夏。我當時正盯著寧檬的肚臍眼意亂情迷,對電話聽而不聞。父親第二次來電話時,寧檬的coach店“盜竊案”像一顆炸彈憑空而落,寧檬被炸得哇哇亂叫,一再尖叫否認,然后,拿求救的目光可憐巴巴地望著我。我說我相信你。這句話讓安姐和小羊再次爆發,安姐說:“你又不是她,憑什么相信?” 小羊被寧檬瞪得惱羞成怒:“跟我沒關系,是,那天是我陪你去的coach店,到底怎么回事我也一頭霧水呢,怎么反倒懷疑我栽贓陷害?我和你有什么天大仇恨,要栽贓陷害?” 我一聽小羊分析,瞬間茅塞頓開。“有了。” 我說,“小羊,既然那天你和寧檬在一起,她有沒有順手牽羊拿coach包你最清楚——”
小羊知道我想讓她做證人,證明寧檬清白,退縮道:“別,我怎么能證明?我又沒時時刻刻盯著她,這個怎么證明?你睜眼說瞎話,在法律上是包庇罪,比真偷了更嚴重呢。”
寧檬一聽氣得差點吐血,說:“不稀罕,清者自清。”
電話鈴第三次不合時宜地響起來,仍是我父親,他剛叫了救護車。岳母率先發現娜夏不正常,上樓叫她吃晚飯,怎么也叫不醒,岳母肥胖的身體從樓上連滾帶爬著下來,驚慌失措,手舞足蹈,叫父親快打電話。
救護車很快來把娜夏接走了,娜夏被擔架抬走時,依然穿著白象長裙,一頭頭白象在父親眼里,真像得了白化病。父親在電話那頭嘆息似的說了句:“果然被我言中了。”
五
我骨子里是相信因果報應的宇宙定律。娜夏變成植物人后,我去醫院探望,坐病床邊,望著沉睡中的她,心想,如果寧檬沒有讓我看那條該死的紅絲帶,如果我看了紅絲帶卻沒對肚臍等其他流露遐想,也許娜夏就不會被石頭硌倒。
岳母望著病床上沒有知覺的女兒,痛心疾首地責問父親,為什么報應沒落到我這個罪魁禍首的頭上呢?岳母認定娜夏發泄在講義里的種種不滿,是對我最強有力的控訴。難怪這么多年沒孩子呢。根據流行在印度民間的某種說法:一個新生命的誕生,必須有卵子、精子和靈魂的三緣結合,如此結緣才能創造生命、得到人世間的所有祝福。我卻喜新厭舊、拈花惹草,這些不忠行為將直接導致婚姻里“靈魂” 要素的嚴重缺失。
三天后,岳母不知通過什么渠道,了解到我和寧檬的曖昧互動,還知道我把寧檬光滑的腹部形容成一面鼓。岳母目光如炬,盯著我說:“我一定會找到證據的。” 我倒抽一口冷氣,把寧檬肚皮形容成一面鼓,只局限于我最隱秘的思想,連當事人寧檬都不知道,她怎么知道的?難道岳母眉心那顆紅痣開了天眼不成?又或者是我夢魘,岳母深更半夜坐我床前偷聽?我躲閃著她咄咄逼人的目光,脊背冒出一絲冷汗。
岳母公開宣戰之后,在家劃好“敵、我”兩大陣營,時時高舉達摩克利斯之劍,張牙舞爪,步步相逼。家里從此再無寧日。
我開始以加班為由,長時間逗留辦公室,并且滿心希望手下員工能給我一些慰藉。安姐第一個過來跟我握手說:“這下如你所愿了。”我虛弱地握住她溫熱的手掌,一愣,問:“你這話什么意思?” 她說:“這么明白的話還要解釋嗎?” 我說:“難道我希望娜夏成為植物人?” 她說:“是你說的,跟我沒關系。” 小羊也過來與我握手說:“別難過。” 她踮起腳尖,半個身體幾乎撲進我懷里,送上一句悄悄話:“這下正好解脫。” 我說:“你怎么說話的?” 她眼底浮起一抹曖昧的笑說:“別裝了。這兩年,你抱怨娜夏還少嗎?要我重復給你聽?” 我說:“再抱怨也不希望她成植物人吧?” 我不知道這話有什么毛病,反正安姐和小羊爆發出一陣不可遏止的大笑。
寧檬正為她的“盜竊案”煩惱,捧著電話機,逐一尋找證人,她恍惚的神態并不清楚周圍發生了什么。我其實最想懲罰的人是寧檬,她不應該在上班時間對我露肚臍眼,讓我看辟邪的紅絲帶。我噴薄而出的指責在遇到寧檬眼神后及時止住了,她和我一樣備受煎熬,沒等我開口,便流下悔恨的眼淚說:“真希望這一切都沒有發生。” 這句話包含的信息量極大,也許是后悔不該對我輕浮?果然,她停頓片刻,囁嚅道:“我那天那樣是不是特那個?”
我記起今年是她本命年,她已被一樁莫須有的“盜竊罪”懲罰夠嗆,不應該再雪上加霜,緩和態度說:“那天那個跟娜夏成為植物人沒必然聯系。” 寧檬抽泣著問:“可,要是沒有那個呢?要是你,你不那樣呢?” 她的臉突然漲紅了,肚臍以下的那部分,不合時宜地晃蕩一下,就在我眼皮底下,我的心又隨之痙攣一下。
我哪樣了?我有點著急,希望她相信我那天真的只是沉浸在對“美” 的膜拜中,心懷虔誠。“你以為我三歲?”她揶揄地睨我一眼,用一臉交換的神情盯著我,將法院起訴書扔過來說:“給我作證,證明我沒偷。我就幫你辟謠,說你是正人君子,身正不怕影子斜。” 我說:“連小羊都知道作偽證犯法,以為我色迷心竅了?不過,如果你能幫我在華人圈辟謠,我可以試著幫你找到那個栽贓陷害你的人。”
我和寧檬擊掌,一言為定。窗外有個穿紗麗長裙的身影一閃而過。
六
得知岳母跟蹤偷窺,我并不煩惱,因為我知道她傷心過度,把給女兒討公道當成活下去的唯一動力。我心想你來得正好,正好讓你看清楚我和寧檬、安姐以及小羊之間的清白關系。我天真地相信了“人在做,天在看” 這句至理名言,態度嚴肅,假裝沒看見躲在窗外那像爬行動物般窺視和閃光的眼神,對辦公室三位女生的暗送秋波一概裝聾作啞。安姐說:“你這叫此地無銀三百兩。以為不茍言笑能抹殺事實,堵住悠悠眾口嗎?” 我說:“什么事實?難道你也認為我是娜夏成植物人的間接兇手?還有,什么悠悠眾口?” 安姐一聳肩膀說:“我只想提醒你。”
提醒我?安姐的弦外之音大有深意,我其實只要把關注點稍微從岳母身上轉移一下,就會發覺,不知何時,我已深陷華人圈輿論中心。有關我“欲火中燒”的流言就從那時起,以野火燎原之勢熊熊燃燒。人們不關心我躺在醫院里的妻子,也不關心我經歷這打擊后艱難的心理康復之路,他們唯一關心的,是我的興趣如何從“小羊的屁股” 轉移到寧檬的“肚臍眼”上的。他們自作主張添加猛料,給辦公室三角戀情注入更多噴鼻血細節。當他們捕風捉影,把一些我沒做的事情強加在我身上,或者拿我妻子植物人的悲劇當笑料肆意嘲笑時,都忘了我曾經的體面和對社會的貢獻。
曾經的我有多成功,安姐是最直接的見證者。作為一名年輕的華裔創業者,我以獨特的眼光看準教育這塊空白,先投資做翻譯公司,后又承包職業培訓中心,美國政府因我公司盈利帶動就業機會,表彰我為杰出華裔企業家。表彰證書由州長親自頒發,我就在那個時候認識同樣年輕有為的州長,并和他一見如故。那真是我春風得意的一段時間:我經常出入州政府,陪同州長、市長等官員視察訪問;我頻頻接受各大學、中學的演講座談,在眾人仰慕的目光中侃侃而談。我成為華人家長眼里正面勵志的典型教材,學生以能進我公司實習為榮,華人圈的大小聚會爭相對我發出恭敬誠懇的邀請。汶川地震,我捐助美金,為此感動整個華人圈。大家以為我是南方人,說我人在海外心系祖國。后來州長準備競選美國總統,我又放下公司事務,不遺余力地給他提供資金,幫他拉華裔選票,組織啦啦隊搖旗吶喊。雖然州長最終沒能在競選中勝出,我們卻結下了更加深厚的友誼,他在某次飯局多喝了兩杯,跟我結結巴巴學中文,學會一句:“為朋友兩肋插刀。”他睜著一對血紅的眼睛,用拗口的中文說“兩肋插刀” 時,我真的感動了。有關我和州長之間的友誼還有很多細節不必再渲染,之所以提,想由此說明一下我當年的輝煌。是的,我曾經的輝煌。
可惜,這份輝煌自和娜夏結婚以來,便像日落般被地平線快速吞噬了。培訓中心先后發生兩起員工吸毒過量致死事件,鬧得人心惶惶。安姐說我娶了個喪門星。如今娜夏出事,晦氣的事情果真接二連三發生了。
寧檬的母親以受害者家屬身份,坐進我辦公室,就坊間流傳的辦公室戀情,主動放寬懲罰,要求私了,提出支付一百萬精神傷害費。一百萬美元。她對我豎起中指。
我忍不住笑了,按下寧母那根中指說:“女士最好別亂模仿,你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嗎?搞清楚再來,不然會鬧笑話的。” 寧母以為我色迷心竅,到這種時候仍不放過調戲女性,漲紅臉,扭過脖子,露出兩條粗壯的青筋說:“請自重。我是寧檬的母親。” 我松開她,退后一步,做了個人畜無害的聳肩動作。
我揚長離去,扔下她和豎起的中指,還有一百萬的威脅揚長而去。她追出來叫:“你不同意私了,就等著上法院吧。”
寧檬跑來說:“我媽就那樣,想錢想瘋了,你別放心上,她沒有證據,不敢真的去告。”這是我自娜夏出事以來聽到的第一句人話,我忍不住眼眶一酸。為掩飾感動,我用力擁抱一下寧檬。她冷靜地提醒我:“你沒事就好,別忘了我們的約定。去法院替我作證,證明我沒有偷盜。”
七
寧母的造訪,在岳母眼里進一步坐實了我出軌的罪名。她天天詛咒,口口聲聲說我已犯“通奸罪”。 我雖疲于奔命,為自保,也不得不思考對策。
和談?還沒開口,岳母鄙視的口沫已噴了過來。
和談不成,只好勉強對陣。岳母最近以需要心理咨詢為由,雇了一名心理醫生。這位心理醫生也是印度人,名叫迪讓,比娜夏年長幾歲;他瘦高個,棕黑皮膚,頭發微卷,還算英俊的臉上兩只眼睛深邃而憂郁,像歷經苦難的“圣徒”。我和他對視的第一眼,被他眼里某種晦澀的東西擊中,心里咯噔一跳,躲避著他的注視。
迪讓來后,和岳母只用印度話交流,看他們親昵的神情似乎認識已久。我由此得出結論:迪讓是來出謀劃策的。岳母明顯得意了,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氣。
父親也看出端倪,憂心忡忡地說:“看來她真不罷手,想從你這里敲詐一筆呢。” 我假裝輕松地說:“我是誰?這么容易被敲詐?”心里則忍不住暗自尋思:導致娜夏婚后抑郁,到底是何原因?
某天趁岳母和心理醫生出去散步之際,我在娜夏的講稿里發現了被撕毀的半張紙,紙上只有一句話:“他真的愛我嗎?” 這句話被反復涂寫,重重疊疊,可見娜夏當時的心情有多困惑和痛苦。娜夏曾把對我的抱怨和不滿寫在講稿上,不可能只有一句話,另外半張紙呢?估計是被岳母當作重要證據收藏了。
“他真的愛我嗎?”這個“他”應該指我吧?我將紙揉作一團,準備扔垃圾桶時,卻在練習紙背面發現了迪讓的名字。
迪讓,名字和岳母的心理醫生相同。巧合?還是以前就認識?娜夏曾尋求過心理咨詢?我帶著這些疑問再去觀察迪讓,忽然覺得這個人深不可測了。他給岳母提供的“心理咨詢” 從每周一次發展到三次,每次交談十分鐘然后兩人一塊出去。心理咨詢按小時計費,余下五十分鐘用來干什么?我決定跟蹤,一探究竟。
他們去了娜夏住的醫院。在醫院門口的花店里,迪讓買了一束娜夏最希望我在情人節送的紅玫瑰,然后走進醫院,岳母則招了輛出租車返回。這個結果出乎我的意料,我快速跟上,見他熟門熟路,一路和護士醫生打招呼,很明顯,他去探望的次數比我勤快。他手里除了玫瑰還有一本書,沒聽他朗誦之前,以為是本枯燥的心理著作,誰知卻是一本愛情詩選。
他坐在娜夏床邊,因為背朝門口,看不清臉部表情,只聽他用印度口音濃重的英語,略帶傷感地朗誦: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 不是生與死的距離 / 而是我站在你面前 / 你不知道我愛你/ ……/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 / 不是我不能說我想你 / 而是彼此相愛 / 卻不能夠在一起。
解析詩歌不是我的強項,但一連三次,迪讓以同樣姿勢、同樣深情的顫音朗誦同一首愛情詩,即便傻子,也能聽出這首詩所包含的愛和絕望。我無法解釋一個心理咨詢師手捧玫瑰,對著陌生的病人朗讀愛情詩。
他和娜夏到底什么關系?岳母口口聲聲指控我出軌,好戲似乎才剛剛開場。
八
我建議把娜夏接回家,父親支持,說這樣好,大家每天輪流跟娜夏講講話,說不定她就醒了。岳母和迪讓對視一眼,暗示地拍一下他的手說:“你是心理醫生,娜夏回家了,多開導開導她,相信她能聽見你說的每一句話。”
娜夏回家了,換掉病號服,重新穿上白象長裙的她,除不會睜眼說話,和以前沒什么變化。為方便照顧,岳母把樓下書房清理成娜夏的臥室,護士定時過來換營養吊滴,迪讓也定時過來朗誦。娜夏回家后,迪讓手里捧的書全部換成印度原著,對娜夏說話或朗誦只用印度話。
那段時間,寧檬不知通過什么渠道知道栽贓陷害她的那個人就是小羊,是小羊找了個小混混去coach店順手牽羊,又故意讓保安抓住,在口供上寫下寧檬的名字和電話號碼。小羊為何用如此拙劣的手段陷害寧檬?有關兩個女孩的明爭暗斗,套用安姐的說法,都是我惹的禍,誰讓我青年才俊,又喜歡來些小動作,把人撩撥得咬牙切齒呢?
現在,迪讓正在對娜夏用印度話朗誦,娜夏面容平靜,仿佛很享受這樣有詩歌和玫瑰花的日子。岳母不再整天追著我或父親吵架,她陪坐一邊,用手抵住額頭,家里難得安靜,父親在廚房準備午餐或晚餐時,習慣性地踮起腳尖,生怕一個動作會引爆埋在岳母心底的那顆雷。我從迪讓嘴里發出的熟悉顫音,聽出他朗誦的依然是愛情詩,但我已不再猜忌,至少是他讓我們獲得了片刻安寧,哪怕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就在我和父親如履薄冰、等待風暴來臨的前夜,安姐電話通知我說:“你那兩個寶貝在警察局呢,真夠丟人現眼的,在警察局都不安分,當眾打起來了,快去看看吧。”
我急匆匆去警察局的途中,心中想象著文文靜靜的寧檬竟會和小羊爆發,真是兔子逼急了會跳墻。可小羊為何要用這么下三爛的手段栽贓陷害?我忽然覺得這起事件的幕后策劃者很有可能是安姐,她才是導致兩個年輕女孩矛盾激化的真正元兇。
仍記得小羊來面試時,因為活躍把安姐逗得哈哈大笑。安姐也不征求我意見,當場拍板錄用了她。我用開玩笑的口吻提醒她說:“你越權了,應該由我決定是否錄用小羊。” 安姐也開玩笑說:“是嗎?那我引咎辭職好了,免得好心沒好報,反落下個謀權篡位的罪名。”安姐后來說小羊這孩子口語好,性格活躍,不像寧檬,過于文靜,不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
寧檬是我一手招進來的,我說起寧檬眉宇間那股“少女般的慈祥” 時,感覺安姐吃醋了。她自作主張錄用小羊,是否有點想借小羊這個“宋太祖” 滅寧檬那個“南唐” 呢?反正自從小羊來后,辦公室就沒太平過。安姐對小羊的偏愛公司人盡皆知。小羊又聰明過人,業務方面一點即通,且精力充沛,做事積極主動;每天拎一只黑色公文包,在寧檬眼皮下進進出出,仗著安姐的庇護,神態趾高氣揚,大有取代寧檬之意。
三個女人一臺戲,寧檬在這臺戲中的角色必須得忍、能熬,若沒有我獨寵的眼神,恐怕支撐不到今天。如果幕后策劃者真是安姐,她目的何在?純粹因為妒忌?安姐是我最信任的創業元老,但自從我不顧反對雇傭寧檬做秘書,我們之間的關系便不再單純。
我被一股突如其來的悲哀壓倒:古人異性陌路,尚然能同肥馬,衣輕裘,蔽之而無憾。我們生為同胞,在異國他鄉卻為各自的一點私心,相互猜忌、排斥甚至大打出手了。
九
寧檬從警察局出來后變得不再是我以前認識的寧檬,整天陰沉著臉,橫眉冷對,對我也不例外,她把我看成安姐、小羊的同謀。那段時間,我策劃已久的合作項目正在籌備中,每天和北京、上海兩地的文化教育公司開電話會議、修改章程。項目得到各方面的大力支持,跟我結下深厚兄弟情的州長更是不遺余力聯系常春藤大學,希望我充分利用和名校合作的機會,進一步推廣有特色的留學項目。事業的忙碌暫時沖淡了家庭和下屬之間的隔閡,我全力以赴,希望合作順利進行。父親總在我耳邊嘮叨“葉落歸根”,我想告訴父親,不用等太久,就可以替他實現這個夢想了。
自從娜夏被宣布成為植物人,我經歷了一段自我壓抑、自暴自棄的時光,感覺活著不勝其煩,有時甚至羨慕娜夏可以拋開一切,完全無憂無慮、無知無覺地躺在那里。如今,事業可能再創輝煌,我得到鼓勵,心底的死灰漸漸復燃,又開始懷抱起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我著手安排從國內來的考察團事務,這些原本可以交給安姐負責的項目我親力親為,樂在其中。安姐開玩笑地問:“娜夏醒過來了?”我說:“她不醒我就不工作了?” 安姐感慨道:“你們男人啊——” 她只說半截話,然后意味深長地搖了搖頭。
父親在某天傍晚提醒我說:“防人之心不可無,那個迪讓……那個迪讓對娜夏舉止過分親熱了。他抱著娜夏幫她做伸展胳膊等動作,還給娜夏清洗、更換貼身內衣,這些都已超出一位心理醫生的治療范圍。” 我一聽頓感惡心。娜夏是我妻子,成植物人也是我妻子,怎能容忍其他男人的猥瑣行為?父親又說,“他做這些動作時,你岳母也在場。你岳母似乎怕我懷疑,還特意解釋說,迪讓知道如何利用瑜伽做康復訓練。”
岳母,迪讓。
我聯想起迪讓去醫院探望時,也是岳母與其同行。他們到底什么關系?娜夏熱衷練習瑜伽,難道迪讓才是娜夏崇拜的瑜伽老師?她每天傍晚出門是和他約會?想象中,娜夏出事當晚,急匆匆騎車離家,正是為了盡快趕到約會地點。我越想這個可能性越大,心里充斥奇恥大辱,發誓找到證據,給自己討回公道和尊嚴。
我把工作移交給安姐,再次跟蹤迪讓,并在娜夏房間安置小型錄音機,偷錄他們對話。岳母得知我懷疑娜夏清白,暴跳如雷,將錄音機摔到我面前,跟我發生了一場驚天動地的爭吵。我說如果迪讓沒有抱著我的植物人妻子練瑜伽,我會懷疑嗎?迪讓,只要一想起那雙手伸向娜夏的身體,我的心里便躥起一蓬火,后悔沒有當場將他手指折斷。我說他能坐在娜夏床邊朗讀愛情詩,說明他們之間的故事不簡單。當然,現在娜夏都這樣了,我不會追究以前的過往,只是很想知道,假如娜夏有知覺,會允許迪讓給她擦身、換衣、清洗嗎?我冷笑著問,忍不住加了句:“除非他們以前有過肌膚之親。”
這句話徹底將岳母激怒,她大叫著沖過來,一把將我推倒,我猝不及防,摔倒的身軀直接導致植物人妻子娜夏窒息而亡;父親在岳母呼天搶地的尖叫中突發腦溢血——
一切就這么發生了。
當最壞的事情來臨,我看見現實像一條黑狗,對我狂吠著,窮追不舍。岳母指控我是殺人兇手,要我殺人償命。父親腦溢血入院搶救,醫生叫我做好心理準備,雖可以砸錢續命,也僅能延長幾個月而已。我大部分時間在醫院陪伴,父親偶爾清醒,用眼神示意我回家。他的眼神充滿著即將與這個世界告別的種種不舍和擔憂,我知道他擔心我,安慰他說:“這是意外。放心吧。”父親的眼神依然擔憂,依然固執地暗示我回家、回家。我相信,如果父親身體健康,一定會厚著老臉,用他三寸不爛之舌,跟岳母斗智斗勇,決戰到底。可惜,他動彈不得。
現在屋里只剩下我和岳母。娜夏去世,迪讓電話不接,短信不回。迪讓的突然離席,讓習慣有他在身邊出謀劃策的岳母頓感彷徨無助。她已收起悲傷,把所有精力花在收集能置我于死地的證據上,開口閉口罵我是殺人兇手,要去法院起訴。我試著分析當時情景,我說要不是你推我——
我其實完全理解岳母的心情,另一方面理智又告訴我,命運陰差陽錯安排這個結果,某種程度上也是娜夏最好的解脫。話沒說完,岳母再次沖上來將我推倒,要我殺人償命。望著岳母那張被憤怒扭曲的臉,我想,父親真是低估了一位母親最瘋狂的絕望和報復。
十
我來到娜夏墓地,長時間地坐著和她對話。
我情不自禁抬頭注視,天空中隱隱約約浮動著一對白象似的眼睛,它們被一股莫名的憂愁牽扯得無比沮喪。娜夏,你是在為我或是為你自己的聲譽擔心嗎?我們曾經年輕、曾經相愛,還記得在火車站討論《白象似的群山》時我信誓旦旦的話嗎?我說如果女孩真生病了,我愿意陪伴她照顧她一輩子。你躺在病床上那段日子,我從沒想過放棄,只當你睡了個長長的懶覺,我有耐心,知道你會醒過來,然后,告訴我你的一切,我也告訴你我的一切。我不知道你的童年是否像我一樣有過陰影,不知道你和迪讓之間到底是什么關系。在生死面前,我已決定拋開這一切,安心等待你蘇醒,然后拉著你的手,跑到我們初次相遇的地方,告訴你,讓我們重新開始。
現在,你帶走了屬于你的故事,把隔閡、仇恨、猜忌、眼淚和痛苦留給我和你母親。我相信這不是你的本意,你一定也不希望我們陷入永無止境的相恨相殺之中,對嗎?告訴我,我該怎么做,才能讓你母親相信這是一場意外,不是我蓄意策劃的謀殺?唉,娜夏,我不想再指責或抱怨了。我累了,回想曾擁有財富和權力時的無限風光,到如今的門可羅雀,頓時深感世態炎涼。娜夏,我很羨慕你超越時空的無拘無束。我知道你一定是以某種方式存在的,也一定聽到了我說的這番話。你一定會發出如此的感慨:塵世的靈魂啊……
十一
很少有人會從一個華人和印度人身上看到相似之處,張律師給我的第一印象讓我想起迪讓。我以為是幻覺,死者是娜夏不是迪讓,他不可能陰魂不散地糾纏我。張律師凝視著我的眼神,和迪讓一樣莫測高深、波瀾不驚。他對整個案件不感興趣,只對我這個人感興趣,換他的話說,只對“有故事的人” 感興趣。他說,汶川地震我捐款,從那時起,就開始關注我了。他刻意強調“關注”兩字,眼神意味深長。我在華人圈可供人談資的話題絕不僅限于捐款,他說對我這個人感興趣,男人感興趣的話題除權色之外,還有什么?果然,他摸了摸下巴說:“你為何對那個秘書感興趣?”
我說:“這和案件有聯系?”
他說:“當然有。我雖然是律師,但本科讀的心理學。我喜歡用心理推理法尋找證據,從而給當事人提供無懈可擊的辯護。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當你面對秘書肚臍眼的時候,看到的僅僅是女性光滑柔弱的腹部?是否還看到其他?告訴我,那是什么?”
他一連用兩個“告訴我”,對我產生了某種催眠作用。我微微合攏眼皮,聞到一股久違的啤酒和陽光混合的味道。我的小娜九歲就知道跳鼓上舞了,她在一只只釀酒桶上歡快地挪動足尖。
我終于提到小娜,張律師困惑地問:“小娜是娜夏的小名?”
“不,小娜是另外一個女人。” 我強調女人,因為我已經看到我的小娜成長為女人的樣子了。
“等等。” 他似乎也聞到啤酒和陽光的味道,手指痙攣地張開,打斷道,“小娜的故事待會兒詳細講。先說說你岳母,為何她認定你犯了通奸罪?”
我說除了娜夏的抱怨,還有寧母跑我辦公室大鬧,岳母便口口聲聲說我犯了“通奸罪”,開始在精神上、道德上對我上綱上線地“殺戮”。通奸罪是什么性質?在古代要遭受浸豬籠、沉塘、活埋、騎木驢等酷刑。我鼓足勇氣說出心底的困惑:其實,和娜夏結婚沒多久,我就不知不覺成了一個性功能障礙者。
張律師飛快地在筆記本上記錄,手指因用力過猛,幾次發出似要斷裂的咔嚓聲,我中斷敘述,擔心地望著他,他催促我說:“很好,請繼續。現在可以說說你的夢和小娜了。”
我說好,終于可以講講我的小娜了。小娜是我童年時的鄰居加玩伴。我比她早出生三天,她毫不猶豫地叫我哥,毫不猶豫地支持我的任何決策。那年我們九歲,某天放學回家,我自作主張帶她去啤酒廠玩,那里有個車間頂樓,平臺上晾曬著一只只用來釀酒的圓形橡木桶。我喜歡呼吸這股酒和太陽混合的味道,不管遇到什么不開心的事,只要跑上這平臺,心情便頓覺開朗。小娜第一次看見這么多酒桶,說它們長得像在學校里練習腰鼓舞的腰鼓,只不過體積龐大,沒法系腰間。一想起腰鼓舞,小娜情不自禁翩翩起舞。她開心地在橡木桶之間的縫隙處游走,手勢做擊鼓狀,不時蹲下敲擊桶面,然后快速起身,旋轉到另一只桶前敲擊。她越敲越刺激,突發奇想爬上桶面,把木桶當鼓,用她靈活的足尖踢踏出想象的節奏。
站在橡木桶上的小娜,白裙子、黑頭發,馬尾辮上扎著一朵粉紅的蝴蝶結,她像喝醉了一般,臉泛酡紅,身輕似燕,在空中快速旋轉。多年后,當我從一部電視劇中看到趙飛燕的鼓上舞時,我想起了我的小娜。我的小娜九歲就能跳鼓上舞了,她一定是趙飛燕轉世。她的小手在空中舞出萬千旖旎,一陣風起,掀起白裙下擺,露出里面一條鮮艷的紅短褲。那年,距離小娜本命年還有三年,小娜就穿著她奶奶親手縫制的紅短褲,在木桶上跳舞。我看得目瞪口呆,她完全成了傳說中的精靈,張開一對透明的翅膀,似乎隨時會騰云駕霧而去。我的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地盯著我的小仙女,嘴里發出幾聲雄性吶喊,心里既激動又恐懼。我的伴奏刺激了小娜的表現欲,她一把扯下蝴蝶結,任由長發披肩,腳尖靈活地一蹦,開始在木桶之間來回跳躍騰挪。
每個生命都有她最燦爛的綻放,小娜綻放在她九歲那年,因為有我熱烈愛慕的陪伴,她的綻放雖然短促,但十分圓滿。我清楚地記得她墜入平臺時的臉部神韻,不帶一絲恐懼和掙扎,像一片過早凋零的花瓣,悠悠地從天地間飄逝了。
小娜剛走頭兩年,天天來我夢里跳舞,跳各種各樣的鼓上舞。等我十二歲本命年一過,小娜再沒托夢。很長一段時間過去,我想我已經忘記小娜了,直到第一任女友出現,她和小娜一樣喜歡跳舞,我很快墜入愛河。我們拉著手一起看日出日落,她在海邊給我跳舞。不久,我又遇見另一個有著小娜般閃爍眼神的女孩……
娜夏來了,率先引發我交往欲望的是她名字中的“娜”字,然后,她進一步解釋說“娜夏”指“夜,安詳、靜謐的夜”。 我騷亂不安的心似乎終于找到停泊地,渴望休息了。
張律師聽完我的故事,望著窗外,過了很長時間說:“現在你的娜夏也終于找到停泊地了。”
十二
張律師正如他之前說的,對案件本身不感興趣,更醉心于我這個人和隱藏于我行為后的心理陰影。“我正在構思一部心理小說,一直找不到突破口。現在好了,謝謝你的故事,我終于找到寫作這部小說的靈感。”
接下來,他用“白象效應”分析小娜意外夭折給我留下的心理陰影。“小娜是你這輩子不能碰觸的傷痛,你以為隨著時間的流逝會慢慢淡忘,可惜事與愿違,你非但沒有忘記,反而在生活中尋找一個又一個小娜。你以前的女友及妻子和小娜都有某些相似的地方,唯獨寧檬和小羊例外。 她們似乎和小娜沒任何共同點,于是,你又試著用想象去彌補這些缺失。知道你為何癡迷小羊的屁股和寧檬的肚臍眼嗎?”他的眼神在鏡片后閃爍片刻說,“因為它們的面積是圓形的,像小娜曾經在上面跳舞的啤酒桶——”
我及時打斷張律師津津樂道的自我推理,提醒他寧檬與小羊和現在的“謀殺命案” 沒任何聯系。他輕松地敲了敲案卷說:“找證人。迪讓和你父親是關鍵目擊者。另外,最好還要有一份來自你下屬、同事及朋友能夠證明你人品的有力證詞。”
就這樣,在張律師的建議下,我走上了艱難的尋證之路,說艱難,因為迪讓像從人間蒸發,沒誰知道他的行蹤。父親突發腦溢血,生命垂危。我最信任的安姐已全盤接手工作,以我需要處理家事為由,對我封鎖公司的全部動態和信息。寧檬被她解雇了,我那天去公司,還不知道寧檬已被解雇,一路想著和我關系親密的三位女下屬,想著將由她們來共同證明我良好的人類品格,我躊躇滿志,想象著她們看到我時的親切和激動,眼眶沒來由地濕潤了。
安姐似乎掐準我去的時間,站門口親自迎接。她身量不高,喜歡留長發,穿西裝套裙,一副規范的職業打扮,我有次開玩笑建議說,如果她把頭發盤起來,穿上長裙和高跟鞋,肯定顯個子。她就以這副嶄新的形象迎接我,臉上擦一層厚厚白粉,涂著鮮艷唇膏,裙子黑底紅花,老遠就聞到一股刺鼻香氣。我打量她片刻,開玩笑說:“紅花朵朵,夠妖嬈的啊。晃眼一看,還以為你是——” 她知道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快速打量我一眼,把我拉向一邊,低聲說:“你來得不是時候。” 我說:“這是我公司,想來就來,還講什么時候?” 她攔住不讓進,堅持說:“真不是時候。” 她講話含蓄,不跟我多解釋,只讓眼神詮釋弦外之音,并用眼神將我拒之門外。那眼神熟悉,是我位高權重時對弱小者常用的同情、睥睨的眼神。我想起我猶如困獸般的處境,心里沒來由一酸,對我最信任的安姐流露出怯意,問:“沒影響你工作吧?” 她又微微一笑說:“快走吧,你來得不是時候。”
會議廳傳來一陣喧嘩,里面夾雜著親切的普通話,全是字正腔圓的北方口音,我腦袋靈光一閃,難道今天是北京考察團來訪的日子?這可是我花大量心血主抓的一個項目,真是忙昏了頭,竟錯過如此重要日子。為什么沒人通知我?我的秘書寧檬呢?她人在哪?還有小羊,安姐,你們為什么不通知我?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個老板?難道不知道這個項目對我的重要性?我充滿質疑的眼神并沒讓安姐產生絲毫不安,她點頭證實猜測說:“是,今天他們來了。可你這樣——” 她欲言又止,以我裝束太隨便為由,拒絕我出席會議。
裝束?我一轉身正對玻璃門,里面顯出的人影對我來說也是陌生的,他一米八的個子好像突然間縮水,被扭曲揉皺包裹在一件黑色夾克中;頭發又亂又長,胡子拉碴,這副形象稱得上寒酸落魄,這樣的形象在所謂成功者眼里應該算低等動物。我從最初的震驚到后來顧影自憐,只花了不到一分鐘時間。我縮了一下肩膀,再次對安姐流露出虛弱說:“自從娜夏去世,我哪顧得上什么形象?”說罷,忍不住揶揄:“可穿了乞丐衣服的王子依然是王子,這是不容置疑的事實。”這句話讓我底氣回升,我整理一下頭發,拉了拉夾克下擺,咳嗽兩聲,不再顧忌她執意擋駕,徑直去會議廳見我的合作伙伴。
“你,回來。”身后傳來安姐嚴厲的聲音。她毫不退縮,攔住我的去路說:“對不起,為了公司形象,我必須這么做。這也是您以前一再要求我們的。當然,如果您一定要參加,晚上還有歡迎酒宴。”說著做了一個請回的手勢。
“公司形象。”大樓上幾個燙金的英文字母,在太陽的照耀下閃閃爍爍,似乎想喚醒我回憶公司初創時的所有艱辛和不易。安姐是有功之臣,她曾一再對我表忠心,即使全天下背叛我,她也不會。她說:“我屬狗,忠誠是我的天職。”
想起她有關忠誠這句話,我笑了,用手指著她的心臟部位,提醒說:“記住,你屬狗。”
十三
我們遇到事情通常最直接的反應會先埋怨環境和人事,很少有人反思自己的言行和舉止。我在這方面算個例外,命運給了我事業上無與倫比的風光和財富,就要在生活上讓我吃苦頭、遭遇不測,也算一種平衡吧。至于安姐的態度,我認為也屬于人之常情。自古雪上加霜者多,安姐是人,一個凡人,自然不例外。所以,被安姐拒之門外的同時,我便把這些自以為的屈辱和不平拋之腦后了。
我決定晚上盛裝出席歡迎酒宴。
娜夏生前陪我出席過兩次年度酒會,她高挑豐滿的身軀很適合盛裝打扮,記得有次她不知從哪弄了條孔雀開屏的曳地禮服,羽毛質感細膩柔軟,綠光魅惑,每走一步都令人遐想無窮。
我給寧檬打電話,想邀請她陪我出席酒會,并建議她穿帶有羽毛飾品的禮服。羽毛,讓我在思想上暫時脫掉了一層束縛的緊身衣,身子變得輕飄飄的,比喝了酒更舒服。
打過三次電話,寧檬終于接聽,沒等我開口,便說:“我被安姐解雇了。”我半晌沒回過神,問:“被誰?”她說:“安姐。”我說:“她憑什么解雇你?”寧檬冷笑一聲說:“你問我?”然后,掛斷了電話。
寧檬只想躲得遠遠的,還自己一個清靜。我有什么理由再去打擾?我把寧檬的名字從取證單上劃掉。名單上只剩下安姐、小羊和州長。
州長排最后一位,因為他是我最后的籌碼。
至于安姐,代理了幾天公司總裁,野心真膨脹了。暫且讓她膨脹一段時間,過過癮吧。我認真刮好胡子,認真地梳理頭發,穿上昂貴的西服、領帶和鞋襪。人靠衣裝馬靠鞍,鏡子里的形象又符合世俗對于成功的定義了。我嘴角一歪,用力抽緊領帶,抽得差點憋過氣去。如果再用點力,就可拋開這虛假、丑陋的一切,就不用強迫自己像小丑一樣,對一群虛假丑陋的人卑躬屈膝,或為某種目的演戲了。我為何松手?為什么不再對自己狠一點呢?
我妥協了。當我對這些虛假丑陋的人妥協,是否也變得不再是我自己?有一個聲音告訴我:妥協,是你在這個世界存在的唯一證明。
我離開鏡子,將名單折疊好,放入西裝口袋。聚會人多,說不定有臨時志愿證人加入,畢竟,生意好時受我恩惠者不計其數。我細心地系好鞋帶,提早半個小時出門赴宴。
十四
這是一家我非常熟悉的中餐館,名叫“龍閣”,這兒環境優雅,音樂悅耳,端盤子的女人都穿旗袍,非常有味道。
這天我西裝革履,盡量讓自己的言行舉止做到像以往一樣從容。我走進龍閣,有服務員過來問是否有預訂,我說了安姐,服務員告訴我包廂名字,這間可容納百人的包廂,是我們公司宴請貴賓的主要場地。包廂中不時有服務員進進出出,大部分是生面孔,我有些惆悵。
包廂里傳來客套的寒暄和自我介紹,安姐還請了哪些人?我猜測除州長外,應該有使館大使、華社社長、華人企業家聯盟主席等當地風云人物。當年汶川大地震,我捐款的那場募捐活動,正是由聯盟主席主持,他緊緊握住我的手一再說我真是一個好人。
怎么把聯盟主席給忘了?只要他重復一遍當年說過的話,證明我是一個有慈善心的好人——很簡單,只需要他這句證詞。
我快走兩步,恨不能一腳跨進包廂。聯盟主席果然來了,似乎有預感,與我對視的剎那,他快速起身,拿起椅背上的外套。我以為他過來迎接我,心跳加速,盡管記憶中他比我小兩歲,仍尊稱他“您”,我說:“老師您好。” 他目不斜視,與我擦肩而過。
室內的喧嘩聲突然沉寂了。熟悉的、陌生的人們微微張著嘴,拿那樣一種眼神看著我這位不速之客。他們的眼神不像刀子,卻像一團濃霧,在我們之間落下一道厚重的屏障。
州長沒來。
寧檬沒來。
小羊穿著超短裙,正在給一位官員遞煙,她朝我做了一個古怪的表情。
安姐的手被從茶杯里晃出來的水燙一下,臉色痙攣片刻,很快恢復鎮靜,試圖把我介紹給考察團領導。考察團共十人,一排整齊的黑西裝、白襯衣加紅領帶,晃得我眼花繚亂。之前跟白總和楊總兩位經常視頻,共同商討合作項目。我們相互以“總”尊稱,白總有個女兒想來美國留學,得知某常春藤大學也將與我公司合作,對我熱情非凡。白總就站在一排黑西裝中間,個頭最高,相貌最出眾,我對他露出老友重逢般親切的笑容,本該過去握手,但我一心在聯盟主席身上,甚至忘了尋找同樣在視頻中對我熱情非凡的楊總。
我追出門,心里遺憾對白總和楊總的失禮。不過對白總和楊總的失禮還有機會彌補,聯盟主席難得一見,錯過了,不知上哪找他。我加快腳步,主席被我攔住,面無表情,不置一詞。我說:“老師您是否還記得汶川地震那年——”他依然愛理不理。我提醒他說:“還記得您主持的那場捐款活動嗎?” 他搖了搖頭說:“對不起,十多年了,那年捐款人太多,我不太清楚。”
我知道他故意回避,也就直言不諱地問:“那您應該了解我現在的情況吧?我急需一個證明——證明我的人品,我不是……” 我實在難以說出“殺人犯”三個字。他說跟我不熟,無法出具這樣的證詞。再說捐款和人品怎么可以畫等號呢?他說完便轉身離去。我追他到樓下停車場,堅持要他作證,他一再拒絕,然后絕塵而去。
我追著車子罵了句臟話。安姐出來嘲笑:“你真出息了。” 我很快將怒火轉向她。安姐靜等我發泄完說:“怎么不問問我呢?是否在你心里,我早就背叛了你,是不是?”
十五
我走下臺階,仰望餐館頂部,這幢玻璃樓外觀極有氣派,玻璃尖頂一半高聳入云,在太陽的親吻中散發著絢麗光彩。安姐跟著我走下臺階說:“你不在的這些日子,發生了很多事情。你那位州長兄弟也出事了——”
我戛然止步,難以置信地追問:“哪個州長?他出什么事了?”
安姐說:“還有哪個州長?當然是你好兄弟啰。他最近因賄賂罪被抓,都上報紙頭條了。”
我愣了半晌沒說話,腦中一片麻木:州長出事了,這怎么可能?
“他可是你最大的保護傘,如今他一出事,樹倒猢猻散,你說,我們再不小心,會有什么結果?這是其一; 其二,萬一他為將功贖罪,把你供出來怎么辦?你送他名畫、女人,這些可算得上行賄罪,是要坐牢的。我的意思是,你這段時間不要再來公司,并且最好把教育公司的法人名字換成我。你不要這樣看著我,我這么做只想幫你。你想,如果法律認為你行賄,除坐牢,罰款會很嚴重。我們公司主要由教育和翻譯兩大塊組成,你不希望它們全軍覆沒吧?所以聽我安排沒錯,我這么做是在幫你保住教育這一塊。等你官司清了,肯定把公司完好無損地還你。我說到做到,還可立下字據,怎么樣?不放心?公司是你的,就像你孩子,換個名頭罷了,血液、骨頭、肉仍是你的,我獨吞不了。”
州長被抓的消息讓我喘不過氣來,難怪最近總聯系不上他,還以為他是怕被我連累,故意回避。我想起和他共事的點點滴滴,他給我提供的許多幫助,很想替他做些什么。
“你能做什么?”安姐說:“先管好你自己吧。”安姐走之前再次要我考慮她的兩全之策。她真真假假的言行舉止讓我捉摸不透,她沒有私心嗎?我不得而知。可,即使知道又怎么樣呢?該發生的最終都會發生,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我掙扎有用嗎?
自此,安姐成為名副其實的一把手,我被完全架空。隨著州長被抓,有關我和他的謠言也紛紛四起。一夜之間,我被徹底妖魔化。我想抗爭,想去法院告他們誹謗罪,張律師說:“他們用化名,你沒證據,告不了。”張律師又問我,是否已找到證人?
我說聯盟主席、安姐、寧檬、小羊、岳母、迪讓,還有我手下的員工以及街坊鄰居、華人圈朋友等等,他們都是證人。我做出一個既往不咎的微笑,停頓片刻,又說,在這個世界上,唯一愿意作證的人是我老父親,是他給了我生命,他最有發言權。可他正躺在醫院,每天生不如死,只好用眼神求我在“安樂死”文件上簽字。我很想結束他的痛苦,又怕人言可畏,到時背上個“殺父罪”就真的萬劫不復了。
那天辭別律師,我去醫院探望父親,我坐在病床邊,想起他“葉落歸根”的愿望,心底感到一陣酸楚。我請求他原諒我的無能,父子相處一場,身體好的時候并不珍惜團聚之樂,每天就是各種煩:煩他多管閑事,煩他說話嘮叨、英語發音不好聽,煩他處理不好和岳母之間的關系。回想那一場場為了“今天是吃印度飯還是中國菜”的爭吵,恍然隔世,甚至涌上一種莫名溫暖。這些被我忽略的瑣碎全成了生動的回憶。我抓住父親的手,絮絮叨叨,說了我們父子這輩子最長的一段話,然后想象著自己伸出顫抖的手,替父親拔掉插在鼻子里的管子。
父親的眼神第一次對我流露出嘉許,那眼神像一道曙光,穿透濃重的黑霧,我感覺身子輕盈起來,向著曙光奔跑,前方是天堂還是地獄,對我已經不重要。我只想在光亮熄滅之前快速奔跑,奔跑中,可能撞翻了醫院里的設備器械,到處是一片瓶瓶罐罐的破裂聲。手術刀、氧氣罐、紗布、針筒、呼吸機等這些試圖拯救人類的器械,一旦脫離醫生的操控,便成為兇器:它們在空中飛舞,張牙舞爪,尋找可供吞噬或敲擊的犧牲者。
世界破裂了,我不知道娜夏陷入昏迷前聽到的是否是這種斷裂聲。我眼前的落日逐漸被冰冷刺目的白色替代,周身仿佛水銀流動。快跑。我聽著父親從靈魂深處迸發出的命令,緊張起立,準備奔跑,卻被一位長相可人的護士拉住臂膀,她驚訝地瞪著眼睛,叫我快看——
我用力甩了甩頭,睜開一對疲憊的眼睛:病房靜悄悄的,外面正是日暮時分,夕陽就掛在窗外的樹林間,微微晃動,我、父親和護士沐浴余暉,似也成這晃動的一部分。父親睜開眼睛了,他望著我,眼神急切,嘴唇顫抖。我忙問是不是有話說?父親急切焦慮的眼神緊緊盯著護士手中的筆和記錄本。
我瞬間明白了父親的用意,眼淚溢出眼眶。
我將筆放入父親一口整齊堅固的牙齒間,這口牙可以說是他一生的驕傲,這口牙曾經毫不掩飾對美食的喜愛,大聲咀嚼,發出我認為最粗俗的噪音。現在,這口牙正拼盡全部余力,一筆一畫寫下我渴望已久的證詞:
“我要作證——”
父親的臉在暮色中呈現古銅色,我知道這一畫面會永久封存在我的記憶里。帶著父親的證詞,我走出醫院。遠處隱隱約約起伏的山巒,在天幕的映襯下,仿佛一頭頭得了白化病的大象,這一頭頭白象又幻化成聯盟主席、安姐、迪讓、岳母和小羊以及其他的酒肉朋友,他們以排山倒海之勢,整齊地對我甩動著長長的鼻子。天快要黑了,想起還有很多事亟待處理,我加快腳步,走進蒼茫的暮色中。
【作者簡介】王琰,1991年畢業于復旦大學中文系作家班;1994年出國留學,獲美國紐約州立大學英美文學碩士學位;著有長篇小說《繁塵過后》《天才歧路》《我們不善于告別》等;現居美國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