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玉
她像一個小小的太陽,走到哪里,就在哪里點燃一個春天。
之后,那方天地便會春意盎然,鳥語花香。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記得那是女兒5歲的時候,我在醫院做闌尾手術,女兒跑前跑后地照顧我。病房里的每個人都很喜歡她,尤其是鄰床的老奶奶。她是一位重病患者,行動不便,連說話都很吃力,可是每當看到女兒的時候,她的眼睛便閃著光亮,跟著女兒的身影轉動。
女兒也喜歡老奶奶,偷偷跟我說她像自己過世的奶奶。她常常爬到老人的床上,纏著奶奶講故事。老人講的故事很好聽,就連我們這些大人有時都會聽得入神。因為身體虛弱,老人每講完一個故事,額頭上都會沁出一顆顆豆大的汗珠。但每隔一會兒,她還會把女兒叫過去接著講故事。她知道,這是唯一可以讓孩子坐到自己床邊的辦法。
講完第五個故事,她咯血了。護士一邊批評她,一邊給她按摩,她憨憨地笑著說:“我只想跟孩子多說會兒話。”
老人靠拾荒為生,一個親人都沒有,拿不出錢來治病。當初是一位好心人救了她,把她送到醫院來的。老人的病很重,醫院下了病危通知書。她也意識到自己時日不多,和護士說出了自己的心愿。誰都沒有想到,這個最后的心愿竟然是想摟摟我的女兒。我完全理解一位沒有親人的老人即將離世時的孤寂,那是比死亡更可怕的黑暗。可是,我不能也不敢讓小小的女兒那么近距離地接近死亡。
我叫家人把孩子領回家,女兒很不情愿地離開了。走到門口時,忽然,她跑回來,在老人耳邊小聲嘀咕,還神秘兮兮地把手伸進老人的被窩。老人微笑著向她點了點頭,仿佛她們之間達成了某種默契。
小小的太陽走掉了,病房里頓時變成蕭瑟的秋天,處處彌散著衰敗和哀傷的味道。
那個夜里,我輾轉難眠。我在想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一位孤苦無依的老人在生命的最后,只是想得到哪怕片刻的親情,我卻沒有給她,掐滅了她生命里最后一絲火苗。想到這里,我不禁有些愧疚起來,朝她那里望過去。借著月光,我看到老人的身子不停地抖動著,但是沒有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我想,她是在死亡的邊緣掙扎吧。那個夜晚很平靜,沒有因為死亡臨近一個生命而感動驚懼,窗外的月光反而有些美麗。我不停地在想一個問題:女兒偷偷地和老人說了什么呢?
第二天早晨,護士來給老人把脈,發現脈搏跳動正常。她還活著,而且呼吸比前些天順暢許多。
第三天,老人說她有餓的感覺了,喝了我的家人為她熬的雞湯。
接下來的幾天里,老人一天比一天好了起來。讓人不可思議的是,她能自己支撐著坐起來了。在我們這個醫學落后的城市,完全可以稱得上是一個奇跡。
一周后,女兒來了,給老人帶來一個毛茸茸的布娃娃。她說,布娃娃就是她,讓奶奶晚上摟著睡覺,就像摟著她一樣。老人的眼睛又開始閃著光亮,跟著她的身影來回轉動。
女兒告訴我,她離開醫院那天,跟老人許下一個諾言,讓老人等著她再來。女兒答應送給老人一個大布娃娃,還要認她做奶奶。“說話就要算數,我們還拉鉤了呢!”女兒怕我不同意,強調說:“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我使勁兒地點了點頭,眼里含滿淚水,為老人也為我的女兒。那一刻,我感到小小的女兒是那樣偉大,她讓我們這些大人無地自容。
這個世界每天都有奇跡發生,但親身經歷的這個奇跡更加讓我刻骨銘心。它是由一個孩子和一位老人共同創造出來的。
老人出院后,住到我們家。女兒終于如愿以償地睡在老人身邊,繼續纏著她講故事。老人有些累,說明天講兩個,把今天的補上。“好,拉鉤!”女兒說,“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這個5歲的小太陽,將老人的世界照耀得春意盎然,生機勃勃。
夜里,我過來給她們蓋被子,看到那雙嫩嫩、胖胖的小手和那雙骨瘦如柴、蒼老的手握在了一起,像一幅攝影作品,極盡和諧之美。像這個世界某個地方正在完成的某種儀式,向我暗示著一種生命的真諦:愛,會讓生命生生不息。
女兒,你喚醒了愛的種子
女兒上小學二年級了,學校組織學生去女子監獄進行感化教育。在那里,每個學生都有機會和女囚犯面對面地交流。老師讓學生與女囚犯結對子,定期來監獄進行“心靈救贖”。
與女兒結對子的女囚犯30歲左右。“長得好看,很慈祥,一點兒也不像壞人”,這是女兒對她的評價。她摩挲著女兒的頭說:“我的女兒也像你這么大。”她說,自己貪污了信用社里的錢,只想著給孩子創造燦爛的前程,沒想到自己竟然身陷囹圄。她很想見女兒一面,可是女兒寫信來,說因為她是勞改犯,害得自己常常被同學嘲笑。女兒恨她,不肯見她。
她說,她的女兒叫“朵兒”,鮮花一樣的朵兒,每個夜晚都在她的夢里盛開。
女兒問了朵兒的學校,她想幫幫這位阿姨。她覺得既然結了對子,兩個人就是好朋友了,她有責任幫她的朋友。
女兒果真找到了朵兒。朵兒一點兒也不像鮮花,反而有些萎靡不振,自暴自棄。女兒對朵兒說:“去看看你媽媽吧,她很想你。”朵兒一下變了臉色,說她心里的媽媽已經死掉了。
女兒堅持不懈地去了好幾趟,全都無功而返。無論女兒說什么,朵兒就是不肯去。
女兒回家,一臉愁容,向我討法子。我給了她幾粒花籽兒,讓她告訴朵兒,是監獄里的媽媽給的。如果種子發芽,就說明媽媽一定會改過自新,重新做人,朵兒就要答應去看媽媽。
女兒告訴朵兒后,朵兒同意了。“把這個花盆放我家吧,我替你看著,等發芽了我告訴你。”女兒對朵兒說,朵兒點點頭。
從此,這兩個小人兒就多了一份差事,每天放學后都會跑到我家陽臺上,精心地照顧她們的花籽,焦急地盼著它早日發芽。她們一邊寫作業,一邊和花盆里的種子聊天,固執地認為,種子能聽見她們的話。她們對著花盆喃喃低語,似乎彼此承諾著什么。女兒自信地說:“種子聽了我的話,一定會很快發芽,開出鮮花來的。”女兒也會把朵兒媽媽的近況繪聲繪色地描述給朵兒,告訴她,媽媽是如何想念她。每一次,都把朵兒說得掉下眼淚來。
有一天,天空陰得厲害,我突然接到女兒打來的電話。她在電話那邊氣喘吁吁地說:“爸,你快回家一趟,把那個花盆搬到屋里。我怕下大雨,把種子淋壞了……”“圣旨”已下,多忙的事情也得靠邊站。我知道,那個花盆里孕育著一個心靈的世界,不敢怠慢。
過了十多天,種子終于顫巍巍地露出頭來。在那個清風徐徐的早晨,它左瞧瞧右看看,對這個陌生的世界充滿好奇。
女兒一個勁兒地揉著眼睛,不敢相信。她捧著花盆,和那個初出茅廬的小家伙打著招呼:“我帶你去看看你的‘媽媽,好不好?”
我幫女兒找來一個罐頭瓶子,把小芽罩上,瓶子里沁著一粒粒生命成長過程中的汗珠。
又一個“感化日”到來的時候,女兒和朵兒抱著那盆花去了監獄。
女兒回家對我說,她看到阿姨摟著朵兒哭得像個淚人似的。她還看到朵兒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她們娘兒倆就像一大一小兩朵開得正艷的花。
從那次“感化日”后,老師為孩子們布置了新的任務,讓每個學生都養一盆花,送給與自己結對的阿姨。
“爸爸,小芽會開花嗎?”女兒問我。
“每一粒花籽都是一個沉睡的生命。你已經喚醒了它,那么,它就一定能夠開成世界上最艷麗的花。”女兒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我知道,女兒小小的心已經開花了,因為她喚醒了愛的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