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繼榮
真慶幸,經歷了那么多磕磕絆絆之后,她們終于學會了錯峰出行,無論何時何地,總會留一盞綠燈給對方。
生命真正奇妙,有青春期,也有更年期。有人波瀾不驚,安然度過,令人好生羨慕;有人情緒跌宕起伏,忽而紅霞染窗,稻草亦可紡出黃金,忽而大雨澆頭,在泥濘中撲跌,與煩惱交握。
我的妻子與女兒恰好是后者,更年期與青春期狹路相逢,母女倆常常于清晨斷然絕交,又在日落前握手言和,讓我也跟著時而輕松,時而緊張。
手抖的爸爸點錯音樂
說老實話,我不太會做和事佬。茶余飯后,一家三口閑談,我能夠妙語連珠,逗得她倆笑不可仰。可每當妻女劍拔弩張,我立時緊張到嗓子發干,汗濕手心,講不出話來。有趣的是,經歷了許多波瀾之后,她倆都感念我的好,尤其是女兒,說我是家里的定海神針,把我夸成了一朵花,怪不好意思的。
妻心平氣和之際,是個爛漫小孩,覺得四季有情,萬物皆美,會咿咿呀呀哼歌:“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可一旦心煩氣躁,她便會馬上否定所有。春夏秋冬都不是好東西,冷起來縮頭縮頸,熱起來紅頭漲臉,總是給人顏色看,哼!回頭一瞅,魚缸里的魚賊眉鼠眼,一天就知道吃吃吃,連自己住的魚缸也不會洗;窗臺上的花憨頭拙腦,就知道喝水曬太陽開胖嘟嘟的花,連杯茶都泡不來……女兒剛洗完衣服,她忘了分開顏色,最喜歡的白色運動服被染花,沮喪到以手扶額,此刻聽聞妻數落東數落西,立刻抖擻起精神,替無辜被罵的花和魚打抱不平。
年輕人口無遮攔:“我聽人說,跟著神仙學駕云,跟著老虎學咬人,你這個主人就是榜樣,它們啥也沒學會,說明你道行不深!”好家伙,這七拐八彎的現實主義加魔幻主義邏輯,激起了妻的斗志,仲夏滔滔,草木莽莽,母女倆當場來了個華山論劍。這邊廂一劍封喉說你為女不孝,那邊廂一箭穿心說您為母不慈。唇槍舌劍,丁零當啷,家里比唱戲還熱鬧。
我急得不得了,急中生智,拿起手機,打算播放個禪意十足的《漁舟唱晚》,讓二人消消心火。哪知忙中出錯,音樂一聲咆哮,宛如擂響戰鼓:“去嗎?配嗎?這襤褸的披風,戰嗎?戰啊!以最卑微的夢……”
我眼前一黑,抖著手關掉音樂,默默去廚房切肉淘米,耳朵卻捕捉著客廳的聲音。吵到最后,倆人都哭了,我的飯菜也熟了,她倆情緒得以釋放,趕緊跑來吃飯。大約吵架太費體力,半鍋米飯差點兒不夠吃。飯畢,女兒去洗碗,妻去洗魚缸,我替大家泡了茉莉花茶。母女挨過了情緒波動,氣氛明顯回暖。妻覺得家里的魚靈動可愛,連墻角的拖把都怪俊的。她又開始哼歌:“我會常記先生好,我會常想南山幽……”女兒說:“媽媽唱歌好聽,爸爸做飯好吃,真幸福啊。”
女兒宣布要當“繡花枕頭”
女兒熱愛運動,但一向對勝負不甚在意,妻對此頗有微詞,我趕緊解釋:“遺傳,孩子這一點像我。”但今天女兒忽然轉了性,參加運動會歸來,一進門,就先抱住我哭了一場。我正和面,扎煞著兩只粘滿濕面粉的手,胳膊舉得幾乎要抽筋,一直咬著牙等她哭夠了才放下。妻打外面回來,一瞅這架勢,立即發言:“失敗了知道難過就好,以后要更加努力才能好好發揮……”女兒抽噎著說,自己今天就發揮得很好,長跑比賽拿了一等獎,還破了校紀錄。妻悲喜莫辨,我也摸不著頭腦,給女兒倒一杯水,聽她細說緣故。
原來,比賽結束后,少女捧著獎牌,輕快地穿過校園,穿過人群。風送來花香,也送來身后同學的竊竊私語:“咦,前面那個就是長跑冠軍呀!真是人不可貌相,看上去虎頭虎腦,跑起來輕盈得像只蝴蝶。”女兒忽顯悲憤:“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為什么親戚和熟人從來沒有夸過我美,他們只說我淳樸可愛,就差點兒說我憨態可掬了,哼!”她自顧自地走到穿衣鏡前,將自己由頭發梢到腳后跟都貶作一堆泥,順便表達了對遺傳基因的不滿。這期間,妻氣得幾次欲沖上去辯論,都被我悄悄拉住。此時,年輕人正值崩潰之際,你再去點一把火,那還了得?
我急忙去冰箱拿巧克力,給妻一塊甜甜嘴,給女兒一塊解解憂。女兒見糖色變,一把推開,遠遠地在沙發角落躺下:“我不吃,我要變瘦變美,寧肯別人說我是繡花枕頭一包草。從今天開始,我不吃飯了,要瘦到漫畫女主角那樣……”妻聽著這番奇談怪論,氣得目眥欲裂,挽起袖子,準備把小樹苗扯起來剪剪葉子打打杈。我一邊牢牢握住妻手,一邊溫和地回應女兒:“好的好的,那我們先去吃了。”女兒露出微笑,頭一歪,睡著了。到底是個孩子,運動量大,情緒劇烈波動也特別消耗能量,她就這么沉沉睡去,一直到天黑才醒來。
醒來后,她精神煥發,大口喝水,大口吃飯,安安靜靜地寫作業,早已忘記要當繡花枕頭這回事了。什么虎頭虎腦,什么漫畫女主角,只不過是青春時光里的一陣風而已。事后妻悄悄對我說:“幸虧當時沒沖動,如果把孩子的倔勁兒引燃了,咱家可就熱鬧了。”
爸爸就是我們家的定海神針
平日里,我也會與妻女聊天,告訴她們青春期與更年期并不可怕,一家人互相體諒,總會走到花明之處。但天有不測風云,周末那天,我打籃球受傷,腳踝輕度骨折,妻嚇昏了頭,替我冰敷,替我喂水喂藥。我揮舞雙手調侃道:“別慌,我傷的是腳,手好著呢。”妻不笑,張皇之際,她的膝蓋磕到柜角,噓噓呼痛。女兒去做午飯。她一會兒模仿蠟筆小新的聲音,問爸爸米在哪兒,一會兒模仿黃梅戲的唱腔,問媽媽鍋在哪兒,我前幾天收拾了儲物柜,東西都改了位置,確實不好找。誰承想,妻竟冷笑一聲道:“鍋在我頭上。”
女兒聽出這不是好話,臉變了顏色。妻咄咄逼人:“你爸受了傷,我眉毛都快愁掉了,你且載歌載舞呢?”我心里咯噔一下,笑容僵住,連腿都忘了疼,腦袋里野蜂飛舞。我怎么也沒想到,女兒平靜了幾秒,居然溫和地解釋道:“媽媽,我就是看你太緊張,才想逗笑你的。我小時候感冒發燒鼻塞,你還學濟公搖著破扇子逗我笑呢。”妻愣住了,過一會兒才哽咽道:“對不起,我剛才就是想發火……”女兒拍她肩,安撫她,一迭連聲地允諾:“發發發,晚上咱們一起看你愛看的肥皂劇,使勁兒發火罵那個陰險歹毒的反派。”
我仰頭大笑:“看不出來,天性拘謹、容易焦慮的父母居然生了個樂觀豁達的女兒,真是家門有幸。”妻低頭默想一陣,也不禁微微頷首,至此,她終于舒眉展眼,露出了今天的第一個笑容。
午飯吃得較遲,米飯配一盆熱氣騰騰的燉菜,有滋有味,連菜汁也泡飯吃光。飽足之余,三人閑聊。女兒說以后想當廚師,開一個家常菜館,但她也想當警察,于最幽暗之處,從天而降,大喝一聲:“住手,我是警察!”她眉飛色舞地說,其實最中意的工作還是護林員,跋山涉水,守護動物與植物。
要是擱到前幾日,妻會打斷女兒,嗔她一團孩子氣,叫她去踏踏實實多寫兩頁卷子。今天,妻從頭至尾靜靜傾聽,凝視女兒的目光里有欣賞與自豪。我笑著問妻緣故,她親昵地在我那條好腿上敲了一記:“因為你有魔法,靠近你就能讓人平靜而理智。”女兒鄭重地說:“爸爸就是我們家的定海神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