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萱萱
(同濟大學外國語學院,上海 200082;上海行健職業學院,上海 200072)
《廚房太平記》最初名為《女傭列傳》,后改名《女傭綺談》,從動筆至定稿歷經三年,由于侵犯他人隱私及作者自身的健康狀況等原因多次中斷,最終于1962年10月28日以《廚房太平記》為題在《Sunday每日》報上進行連載,共計20回,結束后由中央公論社于1963年4月結集出版,并被改編為電影于同年上映。小說以作家口述的方式記錄了自1936年至1962年期間家中雇傭過的諸多女傭,被評價為記錄作家晚年日常生活的小品式作品,并未受到谷崎潤一郎研究者們太多的關注。
《廚房太平記》的先行研究數量極少,主要集中在以下幾個方向,一是將其定位為《細雪》譜系的后續作品,認為小說是對作家的關西生活的記錄與觀察,例如同時代的平野謙[1]、谷崎的傳記作者野村尚吾[2]等;二是通過作者當時的書信、日記、交談與小說內容進行對比,企圖還原出作者晚年生活的心境及小說中人物的真實面貌,其中的代表有陳齡[3]及伊吹和子[4]等;第三類則是聚焦于作家的創作手法,如武田寅雄[5]指出,小說中對“女性心理細節的敏銳觀察”、對“每一個人物的生動描寫”以及“幽默的筆調”展現了作家深刻的寫作功底。
《廚房太平記》中對女傭的描寫,并非僅僅為了刻畫一個個鮮活的年輕女性形象,其背后是作家對日本舊式大家庭中的主仆相處模式的懷念。日本在近代之前,家族的概念并不局限于血緣關系,而是包含了傭人、書生、學徒等一系列“使用人”的龐大體系。從這一點來看,住家女傭的消失不僅意味著女傭作為一種職業被淘汰,更深層的含義則在于日本的“家”的結構本身發生了變化。也就是說,日本戰敗后“住家女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則是以派遣形式存在的“家政婦”,這從表面上來看只是一種叫法上的變化,但其背后卻揭示了雇傭這些女傭的“主人”和“主婦”這個階層的萎縮——日本戰后資本主義的不斷發展縮小了社會階級的差距,“主人”的收入不足以負擔雇傭住家女傭的開銷,“主婦”實質上干著與“女傭”同樣的家務活,而“女傭”在結婚后也順其自然地成了“主婦”。
本論文通過考察作家實際生活中與女傭的交集,以及結合小說中26年的時間跨度來對日本社會時代背景的變化進行解讀,探討小說中女傭形象的變遷及住家女傭逐漸消亡的現象背后所隱喻的日本家庭結構的變化和日本女性性別意識的覺醒。
《廚房太平記》的創作契機源于1936年7月谷崎上京后在銀座與文學界的友人對談,辰野隆對谷崎建議到:“作者在上了年紀之后只寫歷史小說而不觸及現代小說,這是對現代社會的回避,作家不該埋首于書房,而是應該多接觸各種階層的人,甚至有必要了解廚房里的經濟問題。西洋小說中有描寫廚房生態的小說,但日本卻沒有這樣的作品,你(指谷崎)現在如果能把自己放在男傭女傭的位置,去市場里討價還價、了解市井民生,利用這樣的機會創作一部描寫男傭女傭世界的作品怎么樣?”[6](1936年7月6日,寫給松子夫人的信,第154號)。
受到友人的啟發,谷崎開始將創作目光轉向身邊不同階層的少男少女,小說中登場的女傭總計有20名,除去那些只提到名字或一語帶過的之外,作為主要人物展開具體描寫的有阿初、阿梅、阿駒、阿定、小夜、阿節、阿鈴、阿銀、百合這九名。本論將這九名女傭大致分為兩類進行解讀,以日本1945年戰敗為分割線,一類是在小說中較早期登場(戰敗前),以阿初、阿梅、阿駒、阿定為代表,帶有日本傳統奉公人特質,與主家以模擬家人關系相處的女傭;另一類則在小說的時間線中較晚登場(戰后復興期),以阿鈴、阿銀、百合為代表,她們在與主家的相處中充分展現出了開始逐漸具備主體意識的具有新女性特征的女傭。筆者將從女性主義的角度探討當女傭這類原本被壓抑的女性掙脫了性別、階級、空間的束縛之后,在主人的眼中從被凝視的客體轉變為凝視的主體時,會對作家的創作產生怎樣的影響。
小說中最先登場的是1936年來到千倉家幫傭的阿初,那年阿初20歲,是鹿兒島人,日本的傳統中認為稱呼女傭的本名是對其父母的不敬,因此小說中早期登場的女傭都由主人親自取名。阿初不通世故,講一口鹿兒島方言,初次見到主人和太太時“啪噠一聲跪在走廊上,磕頭行禮”,稱呼太太為“少奶奶”。阿初容貌雖然普通,身材卻極為豐滿,主人公磊吉特別中意這名女傭,將她留在家中做工20年,主要有以下三個原因:一是阿初極愛干凈,不但打掃賣力,也很注重個人衛生,日本女傭在家一般赤腳干活,她連腳底板都擦拭得干干凈凈;二是她將家中的賬務算得清清楚楚,主人可以放心地將會計交給她,從不需要監督擔心;三是她極其擅長做菜,市場里的海產一看就知道新不新鮮,廚房的事也安排得井井有條;當時能夠具備這三個優點的女傭受到主人的喜愛也是理所當然的。
在阿初之后登場的阿梅、阿駒等,都是從農村初次來到大戶人家務工的鄉下姑娘,雖然各有各的特色,也各有各的缺點,如阿梅有癲癇、阿駒有嘔吐病等,經常會做出一些令人哭笑不得的舉動。但從敘述者對這幾位女傭的描寫中可以看出她們都具備了日本傳統奉公人的諸多特質,例如她們的原生家庭貧困、只接受過小學程度的教育,能夠接受主家給自己起名、對于主人的要求和教育言聽計從,干活賣力、為人正直、從不反抗。她們對自己的未來除了嫁人之外沒有特別的規劃,對男女關系也沒有清楚的認知,從來不會主動結交男朋友,都是由主家幫忙牽線說媒,征得父母同意后才出嫁的。
面對這樣具備傳統奉公人老實忠誠特質的女傭,千倉家的男女主人同樣按照日本的傳統承擔起了主人的職責,將她們視作沒有血緣關系的親人般看待。在這些女傭中,阿定是第一個由千倉夫婦介紹結婚對象、并順利出嫁的女傭。阿定身世凄慘、母親改嫁、父親再娶,沒有像樣的娘家人,因此由千倉家代替女方家長,千倉夫婦的朋友作為證婚人舉行了婚禮。必須指出的是,千倉夫婦也并非完全出于主人的責任和義務才照看這些女傭,他們同樣從中獲得了許多樂趣和溫情。例如女傭阿駒雖然出身京都,不是農村人,但極其天真,以為男女接吻便會懷孕,生小孩需要去藥房購買男性的精液,因此極為晚婚,32歲才出嫁。阿駒出嫁之前,太太贊子擔心她的洞房之夜,親自翻出收藏的春畫對她進行性教育。在這些女傭出嫁后,千倉夫婦同樣與她們保持通信,互相郵寄食品特產,甚至為她們的孩子起名,如同大家長般享受著天倫之樂。
小說中在日本戰敗后登場的女傭主要有1952年進入千倉家的阿鈴(21歲)和百合(20歲),以及1953年的阿銀(19歲)。這三位女傭年齡相仿,家中條件也都不似戰前的女傭那般出身貧困,阿鈴出生在琵琶湖附近的農家、母親是城里人;阿銀與阿初、阿梅一樣來自鹿兒島,但家中富裕,自己不愿讀書才來城里做女傭;百合更是大阪姑娘,從小備受祖母寵愛,養成了嬌慣的脾性。三人來千倉家幫傭的目的并非為了減輕家中人口負擔,或是補貼家用,更多的是以來大戶人家學習行事禮儀、體驗大城市的生活,開闊自己的眼界為目的。
小說中女傭阿銀與出租車司機光雄的戀愛經歷令人咋舌,阿銀在戀上光雄之后,不但利用主家叫車的契機與他頻繁接觸,還同其他女傭爭風吃醋、限制光雄與異性接觸,甚至在光雄沾染上賭博的惡習之后仍然不放棄,用自己的收入替他還債,幫他遠離不良的伙伴,最終得到了光雄父母的認可,與心上人喜結連理,成了飯店的老板娘。阿銀雖是女傭,但其對愛情堅定執著、熱烈大膽的追求充分體現出了現代女性對自己戀愛、婚姻自主權的毫不讓步,阿銀身上所展現出的女性在婚戀上的主體意識的覺醒令人敬佩。
小說中另一位令人印象深刻的女傭則是百合,百合雖然有很多城市女孩驕縱任性的壞脾氣,卻是作品中最會利用自己優勢、最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以及能夠不顧旁人眼光、始終堅定走在自己所選的道路上的現代女性。百合的缺點是生性傲慢、不但對其他女傭頤指氣使甚至經常反抗主人的要求,從不低頭認錯,因此幾次三番被主家遣返;百合的優點則是她談吐機智、識文斷字、擅長書法又精于剪裁,既可以幫助主人處理其他女傭無法處理的書信類事物,也能夠通過交談帶給主人精神上的愉悅和享受,因此在千倉家占據了無法取代的地位,也獲得了極高的報酬。
但百合并沒有滿足于做一個女傭,她意識到自己的能力可以在更大的舞臺和空間中施展,在幫傭的過程中她抓住機會通過磊吉認識了女明星高嶺飛騨子,在磊吉的幫助下成了女明星的私人助理,飛遍全日本、結識社會名流、過上了自己夢寐以求的上流生活。百合在結束助理工作后也并沒有聽從家人的勸告相親結婚、回歸家庭,而是在大阪的商社找到了體面的工作,成了一名“單身貴族”,并且堅持絕不和自己看不上的男人結婚,成了小說中唯一一個不將結婚視為自己人生歸宿的女性角色。
百合之所以能夠一次次掙脫自己的境遇,從一個普通的女傭轉變為一名成功的職業女性,并且得到身邊人的支持和幫助,并非因為她毫無缺點,或是懂得為人處事、利用自己的性別優勢獲取成功。相反、百合性格激烈、缺點明顯,但她卻能牢牢把握住自己的優勢,絕不順從他人的意見和看法,一步步走上了自己選擇的道路,過上了自己渴望的生活。這種對自己的欲望絕不讓步的特質在當時的日本女性身上極為罕見,正是自我意識的覺醒使百合擺脫了周邊環境的桎梏,散發出不容忽視的耀眼光芒。
《廚房太平記》以主人公磊吉舉辦77歲壽宴,親朋好友及過去曾在千倉家幫傭過的女性們齊聚一堂,共?!跋壬】甸L壽!萬歲!”這樣的大團圓場景為小說畫上了圓滿的句號。但正如作者在小說開篇便特意說明的:
近來世道不同從前,招呼家里的雇工,也不能直呼其名。從前“阿花”“阿玉”地叫著,現如今都必須加上敬稱,稱作“阿花姑娘”“阿玉姑娘”。
千倉家十分老派,一直都“阿花”“阿玉”地直呼其名,直到去年有人提醒,這才改口以敬稱稱呼。
這個故事里出現的女傭人們,如果仍直呼其名,恐怕要被現代的大姑娘們批評了。只是考慮到這個故事開始于戰前,也就是昭和十一二年,不沿用以往的叫法,總覺得生分不少,故而仍省去敬稱,還望各位見諒。(第一回)
作者的寥寥數語揭示了時代的變化,待到小說結尾的日本非但早已沒有了愿意讓主人取名的女傭,連住家女傭本身也已成為很罕見的風景了。日本在戰敗后雖然迅速進入了經濟高速發展期,中產階級家庭對女傭的需求再次達到高峰,住家女傭的待遇也比戰前有了大幅度的提高,但日本女性已經沒有了想要做女傭的意愿,根據社會學家的調查,主要有以下三個原因:
第一,希望做女傭的女性的需求發生了變化。過去,成為住家女傭是鄉村女性進城最穩妥的路徑,既能保證基本生活、又能學習禮儀家務、還能領取工資,雖然有些不自由但也只能忍受。但日本戰敗后民主意識高漲,即使主家能提供基本生活保障,但沒有個人隱私令年輕人難以忍受,她們即便吃苦也希望能過上自由且獨立的生活。
第二,女性的就業機會與戰敗前相比增多了。1945年之前,對于沒有學歷的農村、貧家女性來說,想在大城市生活只有做女傭、女工或女招待等少數選擇。但日本進入經濟高速發展期之后,各類工商業都出現了人手不足,售貨員、行政事務等崗位用人需求激增,與這些崗位相比,住家女傭這般任人驅使、缺少自由的工作自然吸引力大減了。
第三,都市化的進程使日本人的生活水平迅速平均化。過去對農村姑娘來說,去大城市的人家做女傭是為結婚成為主婦做準備,也是學習城里人生活方式的方法手段。但進入經濟高速成長期之后,城市和農村的生活水平差距縮小了,通信媒體的發達使人們即便在農村也能簡單快速地獲取都市的資訊。另一方面,傳統的風俗習慣逐漸被現代人遺忘,需要學習的家務技能和禮儀規矩也變少了,因此,對農村女性來說,已經沒有特意進入城市家庭學習家務的必要了。
綜上所述,隨著日本進入戰后的經濟快速發展期后,住家女傭逐漸被派遣制的家政婦取代,家務勞動本身也成了市場經濟的一部分,家政婦被定義為“家務勞動技術人員”,家政服務作為基于契約關系而受到社會認可的一項職業得以保留和發展,日本家庭中住家女傭的身影便逐漸消亡了。
《廚房太平記》是一位經歷了日本明治、大正、昭和三個時代的老作家基于對日本傳統奉公人文化地追緬而創作的一首挽歌.但不得不指出的是,女傭的消失無論對從事女傭工作的女性本身還是必須擔負起教導、指揮女傭工作的家庭主婦來說,都是一種性別平等上的進步和思想負擔上的減輕。作為家中的主婦來說,無需時時擔心自己在家中的行為舉止是否得體、對女傭的教導是否充分、同時也不用擔心是否會使女傭感受到被差別對待。對住家女傭來說,生活的隱私性、人身自由、勞動價值以及生活習慣能否得到尊重,隨著社會現代化的進程同樣成了越來越無法回避的問題。因此,女傭的消失雖然在日本傳統文化的保留和文學創作的豐富性上造成了不可忽視的損失,但對于女性獨立人格的發展、主體意識的覺醒以及通過將家務勞動市場化來保障女性的生存環境、提高女性的生活質量等方面都有著積極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