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正值中國文化的轉型時期。在此封建主義文化受到強烈沖擊的重要時刻,魯迅先生以其獨到的目光,先鋒的思想,提出了翻譯之直譯觀。他態度鮮明又堅定,不僅大力宣傳直譯的翻譯策略,還不斷在實踐中踐行這一觀點,更是在面對諸多不解與批評時,以自身的行動保衛直譯的翻譯觀,只為了更好地將西方先進文化引進中國。雖然魯迅的直譯理論主要應用于翻譯西方文學作品,但在中國文化日益走向全世界的今天,許多中文詞匯也愈發被西方國家接受。因此,基于文化自信的考慮,在將中文作品翻譯成英文時,魯迅的直譯觀同樣也適用。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的精華,古詩詞在傳播中華文化之博大精深上可謂功不可沒。一首首語言精練的古詩詞將漢語言的優美體現得淋漓盡致。由此,在翻譯古詩詞的過程中,可以從魯迅直譯觀的角度出發,盡可能保留原詩的詞匯和形式,最大限度地再現原詩的風采。
作為元朝散曲中的代表之作,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用詞凝練精湛,因而膾炙人口,為歷代人所傳頌。縱觀全文,此詩僅有五個短句,合計二十八個字。與此同時,全詩并未直接使用“秋”字,但字里行間,無不給讀者展現出一幅秋陽夕照下的郊外之境,給人以凄涼之感,也暗指旅人漂泊時的凄苦心境,不愧為“秋思之祖”。作者筆墨簡練,將情與景融合,因而,要將這樣一首高度凝練有味的古詩譯成英文,這無疑會給譯者造成莫大的困難。思考該如何表現原文之意境,這是極具探討價值的。本文選取了葉維廉先生的譯文版本,旨在探討其中體現出的魯迅直譯觀的美學價值。
一、魯迅的直譯觀及其美學價值
魯迅主張直譯的翻譯原則。所謂直譯,是指原文有的,不能刪掉;原文沒有的,不能增加。直譯也叫硬譯,他說,“硬譯”是“逐句,甚至逐字”,即盡可能接近原文,盡可能對等地直譯。具體來說,相對于歸化和意譯的翻譯策略,直譯更能“保存原作的風姿”,再現原文本的文化背景。因此,直譯可以說是保持原文美學意境的最佳手段了。
“硬譯”意味著忠于原著,被魯迅視為接近原著文學作品的基本方式。采用直譯的翻譯策略,譯者可以準確地表現原文的“風姿”,如此,讀者也能夠感受到外國文學的“原汁原味”。這一翻譯原則同樣適用于中文詩歌的外譯。在翻譯古詩詞時,保留原文的詞匯與形式,有利于外國讀者直觀地認識和學習中國古詩詞,并在一定程度上對中西方詩歌的差異有一定的了解。
魯迅大力提倡直譯觀,源于他對于美學具有獨到的理解。正如他所說,“其實世界上也不會有完全歸化的譯文,倘有,就是貌合神離,從嚴辨別起來,它就算不得翻譯,凡是翻譯,必須兼顧著兩面,一面當然力求其易解,一則保存原作的風姿”(魯迅《題未定,草二》,1935:353),體現出魯迅對于翻譯美學的深刻理解。然而學者在討論魯迅直譯觀的成就與貢獻時,大多論述其社會價值和文化價值,肯定了其對于漢語語言的轉型所奉獻的力量,而直譯觀本身所蘊含的美學價值卻甚少被提及,不免遺憾。實際上,魯迅提出直譯觀,表現的是他作為一名時代先行者,站在了讀者的角度,表達對翻譯審美性的訴求。
二、古詩詞英譯及基本策略
眾所周知,中國古詩詞英譯的一大難點源于中英文的語言結構差異,這一點在古詩詞中體現得更加淋漓盡致。中西方詩歌的差異主要可以總結為內容、結構、體式等方面。不難發現,中國詩詞多以抒情為主,而西方詩歌則有著敘事詩的傳統,如《荷馬史詩》,更加注重敘事的宏大性。不僅如此,從形式上來看,中國的古詩詞按照每句的字數劃分為了四言詩、五言詩、七言詩以及自由詩,后來又逐漸演變為四句絕句、八句律詩和自由體詩。西方詩歌則以音節劃分,一個音節為一個音步,最常見的是三音步和四音步相間的四行詩。每行詩可以不只一句,這一點與中國古詩詞大不相同。此外,中國的古詩詞抑揚頓挫,往往讀來朗朗上口,這源于漢字平上入去的聲調,但西方英文詩歌是以長短音來達成音律和節奏感。
中國的古詩詞最顯著的特點在于用最簡練的語言傳達出最深遠的含義,相較于現代漢語,具體表現為其長度簡短,語言凝練,并常常伴隨著一詞多義、一字多指的現象,形式獨特。古詩詞尤其注重意境的營造,講究含蓄之美,表達情感時不同于西方詩歌那樣直接大膽,更傾向于通過描寫景物及周圍環境來側面烘托,這樣的審美差異是需要特別關注的。
將古詩詞的文言文轉換為符合現代漢語語言習慣的白話文尚且不易,遑論將其直接翻譯為異國語言,更是會給譯者帶來巨大挑戰。對于譯者來說,想要將古詩詞譯成一個合格的英譯版本,除了要將原文的內涵表達出來,更多地還需要關注原文的韻律與節奏,再思考如何將其用英文再現出來。由于中英文在詩歌的韻律傳達上具有不同的審美體系,因此譯者就面臨著選擇:沿用漢語的韻律規則進行翻譯,或是出于對目的語讀者友好的考慮,在翻譯時改用英語的韻律特點。
三、《天凈沙·秋思》原文及其賞析
馬致遠《天凈沙·秋思》的原文為: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
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此小令的創作時期,正值元代雜劇散曲創作興盛期的頂峰,作者馬致遠僅用二十八個字就寫出了“秋思之祖”的《天凈沙·秋思》。原文把多種景物并置,處處都流露出憂愁的情調,借景抒情,將一個漂泊在外的游子因思念故鄉而產生的凄苦與悲愁展現得淋漓盡致,令人傷懷。事實上,作者筆力渾厚、匠心獨運,仿佛信手拈來,一篇大作便一氣呵成,道盡天下所有游子的落魄與失意。
小令的開頭四句都是敘景,通過“枯”“老”“昏”“瘦”等字眼,在展現濃郁秋色的同時,又飽含無限悲苦的情調。最后一句的“斷腸人在天涯”則是原文的曲眼,有著畫龍點睛之妙,而這時擺在讀者面前的是這么一幅畫面:蒼老的古樹上纏繞著枯敗的藤蔓,在黯淡的光線中一群寂寞的老鴉飛在樹上。河水從小橋下面靜靜地淌過,但一戶戶人家卻沒有一個是自己的歸宿。在斜陽下,古樸的石板路伸向了遠方,遠方一匹干瘦的老馬留下長長的陰影,心中的人兒,卻在天涯,思戀讓我肝腸寸斷。這種情景既反映了詩人在旅行中的見聞,同時也能夠成為某種情感的載體。整首詩景中有情,情中有景,情景相互融合,達到了一個很高的藝術境界。
這首小令,前面三句的十八個字全是名詞和形容詞,沒有動詞,全靠讀者自己的想象力去把握所描繪的畫面。因此,不同的譯者會產生不同的理解,英譯本也大不相同。本文主要選取葉維廉先生的英譯版本,借以分析魯迅直譯觀的美學價值在譯文中的體現。
四、葉維廉譯本及賞析
葉維廉先生是聞名全國的翻譯家,翻譯了艾略特的《荒原》,是臺灣地區最早的中譯本。雖然他作為學者似乎更負盛名,但葉維廉先生覺得自己首要的身份是一名詩人,詩對他而言是第一位的。
“詩在我心里是第一位的,我一直未忘保留詩人的本能。詩歌是我的心靈中最重要的東西?!彼粌H寫詩,還以研究詩為終生的職業,且成為比較詩學領域的翹楚。為了回饋讀者,他寫了《中國詩學》《比較詩學》等專著。
葉維廉對中國文化中的境界美頗有研究,翻譯了許多中國古典作品,如《詩經》《元曲》等等。“翻譯的時候,我總是采用最少的語法干預……實踐證明在創作上這是可行的,外國的讀者非常喜歡這樣譯過去的古詩。”葉維廉先生的翻譯,專注于具體詞匯的翻譯,用詞準確又富有彈性,能夠準確地表現細節。
葉維廉的譯文為:
Tian Jing Sha Qiu Si
Dried vines, an old tree, evening crows;
A small bridge, flowing water, men's homes;
An ancient road, west winds, a lean horse;
Sun slants west;
A heart-torn man at sky's end.
通過分析葉維廉的英譯版本,不難發現,首先,譯文多采用直譯的翻譯策略,這樣既還原了原文的風采,同時最大限度地與中國古詩詞的語言特征相吻合。例如,對于題目的翻譯,葉維廉避免為其作釋意,而是直接使用漢語拼音的譯法。其次,從整體來看,譯文與原詩在語序上基本相同。再次,原詩中的結構和形式在譯文中得到了體現。如在翻譯“枯藤”“老樹”“昏鴉”等九個意象時,譯文仍然采用“定語+名詞”的結構。最后,考慮到原詩在情感上的表達比較含蓄委婉,因此在翻譯時,譯文選用了“heart-torn”一詞,用詞委婉,由此再現了原詩中游子內心深處的思鄉之情。
漢語作為表意文字,特點是以形為主,其語法體系也較為獨特,而字詞所指的意象也并不局限于某個特定事物。葉維廉先生的譯本保留了古漢語“一字多指”的特點,給讀者留下了廣闊的想象空間。如此一來,讀者可以按照自己的理解,將意象進行任意組合,在腦海中想象??偠灾?,葉維廉的譯文從內容到形式,可以說是盡可能地忠實于原文。語序和句子的語法結構也是模仿原文,沒作大的調整,十分傳神。
另外,譯文將原文的意思清晰地表達了出來,同時也保留了原作者的文風,讀來十分自然流暢。魯迅先生認為,譯者不能“削鼻剜眼”,要盡量保持原作的“異國情調”,如果只是將外國的東西盡數轉化為本土的東西,那么也就失去了翻譯的精義。而葉維廉的譯文則向原文靠攏,用九個“定語+名詞”結構的詞組表達原文的九種景物,保留了一系列意象的羅列,真正做到了和原詩的形似。在文字上,譯文以一系列看似疏散卻又互相關聯的詞組,組成了一幅靜態的畫面,通篇幾乎不使用英文句式,翻譯趨向“異化”。
從魯迅直譯觀的角度來看,譯文中如果將異域文化的元素隨意去除,而僅僅使用本國的文化元素,那么讀者就無法了解異國文化及情調。這樣的譯文,不僅無法讓讀者領略異域文化的美,還可能產生誤解。因此,保留原文異域文化之美,能更好地滿足讀者的審美期待。葉維廉的譯文和原文一樣,通篇只用了一個動詞,其他則全部使用“定語+名詞”的結構,全詩渾然一體。句式也基本忠實于原文,結構流暢,用詞古樸委婉,整體上十分連貫,同時也富有層次感,給讀者留下了想象的空間。
五、結語
本文從魯迅直譯法的翻譯策略角度對葉維廉先生的英譯文進行了賞析。葉維廉的英譯版本在形式上可謂最貼近原文,此外,還做到了句式自然、用詞委婉,更能傳遞原詩的意境,給讀者留下了足夠的理解與想象的空間。雖然對于詩歌的翻譯,譯文很難盡善盡美,但是葉維廉的譯本仍有不少地方值得借鑒,可謂高水平高質量的譯文。尤其是它在翻譯方法上與魯迅的直譯觀不謀而合,體現出其美學價值。同時,葉維廉的英譯版本也證明了魯迅直譯觀在傳播中國傳統文化上的重要作用。
作者簡介:許揚(1998—),女,漢族,江蘇連云港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英語筆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