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廣彩
由于鄉村社會結構的內向性和封閉性,人際傳播是鄉村社會的主要傳播模式。人際傳播所必要的敘事空間,因村民日常生活的交集而具體表現不同。敘事空間一旦形成即具有穩定性,成為村民之間固定完成鄉村文化生活敘事場所。隨著經濟和交通的發展,鄉村原有的內向性和封閉性的社會結構被打破,處于流動狀態的村民無法完全身處原有的與地理空間相對應的交流場所,導致鄉村敘事缺乏必要的參與者,鄉村敘事在工業社會一度衰落。
以微信為代表的社交媒體的興起,提供了一個不受地域限制的虛擬人際傳播空間,以村為單位建立的微信群成為一個個鄉村交流的虛擬社區,有效續接了因人員流動而中斷的鄉土連接。村民在微信群中完成信息交換和鄉村公共事務處理,維系人際關系,再造了鄉村人際傳播的場景。
社交媒體傳播的社會意義是提供一個虛擬空間,將無法身處同一現場的個體聚合在空間中,維系個體之間原有的人際交流和互動。微信作為目前我國使用最為廣泛的社交媒體軟件,早已滲透鄉村社會,組建微信群已經是村民維持人際關系的常見方式。本文所說的鄉村微信群,是指具備地緣相同性,且具有共同生活背景的村民共同組建的虛擬社交群組。
鄉村微信群維持了原人際圈的強聯系結構。鄉村社會原有的人際關系是一種強聯系結構,即每個人接觸最頻繁的是自己的親友圈子,形成了一種關聯緊密的社交群體。[1]鄉村微信群大都由本村的人自發組建,設置的加入門檻也在強調既有的人際關系和地緣歸屬,從人員構成上保證了鄉村社交網絡在網絡虛擬空間的延伸,使原有的強聯系在微信群中得以延續。
在傳播內容上,第一是鄉村資訊的分享。微信群分享的信息內容具有地緣性并與村民日常生活緊密相關,幾乎涵蓋了所有的鄉村傳統生活內容。具體來看,主要包含以下分類:一是功能性信息的轉發和注意事項相互提醒,如招聘用工消息,疫情期間,村民相互轉發防控信息、提醒佩戴口罩、減少聚集串門、出門準備隨時出示“三碼”;二是具體的鄉村“新聞”,包括但不限于婚喪嫁娶,村內的文娛活動、河流漲水、道路疏通、貓狗死亡等。其分享的主要形式是村民的“隨手拍”或者轉發視頻和文章。從現實的敘事空間到虛擬的網絡空間,需要一個技術適應期,但隨著手機媒體的普及,當代網民視頻拍攝的基本能力得到提升。村民在微信群內的短視頻分享,因群內的傳播對象擁有共同生活經驗域和內容的相關度高,更能引發關注。
第二是公共事務領域的相關內容。鄉村微信群發布的公共事務內容主要有兩個方面:一是公益活動,如發起募捐、清理鄉村小路上的雜草,節日活動慶典安排;二是民俗活動安排,清明祭奠安排,傳統節日活動、宗族修譜等。但與鄉村政務通知的系統不同,鄉村微信群的公共服務職能具有自發性和事務性的特點,并不具備常態化管理職能,說明鄉村微信群并不具備對政務微信群的替代作用。
第三是日常閑聊。在傳統村落,村民常聚集在公共空間閑聊,閑聊的內容一般是鄉村內部的人和事,涉及鄉村生活的方方面面,較為瑣碎。從形式上看,討論的主體和聚集的形式在無形中設置了“本村”和“其他”、“熟人”與“生人”的群體邊界,進一步強化村民的內部團結和群體意識,即“確保村莊是一個有序和團結感的道德共同體上,閑話具有積極功能”[2]。微信群建立之后迅速取代現實空間成為村民閑聊的網絡場所,原有的功能在微信群中得以延續。同時,微信群作為社交媒體,其媒介屬性影響到傳播的內容,使得微信群內的閑聊具有記錄的性質。
鄉村閑聊的內容隨機且不確定,話題的走向也不易控制。消息以口述方式進行傳播,閑聊過程不可記錄,消息來源不可考證,導致傳播過程中內容與事實容易出現偏差。微信群內的聊天也是隨機產生,但以文字或語音的方式記錄了話題來源和時間,具有可追溯、可記錄的特點,并且因為群內全體村民的虛擬在場,群內發言極有可能被全村人圍觀,群內發言事項關聯的人和發言者的壓力都大于現實空間內的私下閑聊。如果村民在微信群內的發言不夠謹慎,可能會導致鄰里關系緊張。
鄉村敘事最早出現在文學創作領域,原指鄉民觀念行為、鄉村生活歷史傳統和鄉村社會心理的文學創作。但隨著網絡傳播時代的到來,鄉村敘事不再局限于文學創作領域。從文化產品生產的大眾視角來看,鄉村敘事正在變成一場以多媒體技術為表達手段,全民參與式的網絡創作,網絡媒體的出現使鄉村敘事被賦予了更加豐富的內涵?!班l村敘事應當是敘述者在特定的時空語境下以鄉村及鄉村所指涉的人、事、物、情、景及其他相關性層面為‘生產資料’,按一定的敘述方式(話語)將其連綴成敘事文,再將其傳達給讀者(聽眾、觀眾)的一系列事件?!保?]它既表達特定的鄉村故事,又包含了講述鄉村故事的行為本身,同時,二者又作為一個整體表征了整個鄉村敘事活動。
鄉村敘事同樣也面臨媒介化表達的時代命題。微信群將無法處于同一現場的村民聚集在微信群中,給人際交往提供了跨越時空的便利,形成新的人際交往社區,以及虛擬的鄉村文化空間。但媒介作為內容傳播的渠道,其媒介屬性必然會對傳播的內容產生影響,作為社交媒體的微信群,其去中心化的網狀傳播結構必然會導致鄉村敘事的媒介化表達。
微信群內的交流除語音和文字外,同時大量使用表情包、圖片、視頻、音頻等手段,記錄、傳播鄉村生活。尤其是節日慶典和文體活動,村民用手機即可拍攝、錄制視頻,配上對場上人員的點評和現場解說,很容易引發線上的討論和其他人的跟帖。一場球賽可以演化為微信群內的由無數個視頻、評論、表情包組合而成的媒介狂歡,即使不在球賽現場的人也能參與其中,參與者不斷地點評和轉發,讓鄉村文化慶典活動形成“一圈圈的漣漪”不停地向外擴散,極大地拓展了鄉村文化的影響力。如貴州的“村BA”,打籃球是貴州農村常見的體育運動,鄉村籃球賽早已是當地的重要節慶活動,但這一活動突然爆火,與該活動的網絡傳播效應以及多媒體的傳播方式有很大關系。早在爆紅之前,“村BA”就已存在,出圈是因為參與者的媒介能力得到系統培訓和提升,基于人際傳播的社交媒體轉發機制,以及網絡媒體的多媒體敘事手段更好地展現了這一鄉村體育運動。
鄉村敘事的媒介化表達,還改變了鄉村輿論領袖產生的方式。作為人際傳播中必不可少的角色,傳統鄉村人際交往中的輿論領袖的構成來源主要是公職退休人員、鄉村致富能手、或是性格比較活躍、熱心“幫忙”的村民。隨著微信群這一虛擬社交空間逐漸滲透現實空間,媒介使用能力的差異成為影響輿論領袖形成的一個重要因素,導致輿論領袖的來源發生了結構性變化。從年齡上看,微信群內產生的輿論領袖以外出務工、與外界接觸較多、思想較為活躍的年輕人為主。這部分年輕人普遍能熟練使用智能手機,習慣用視頻進行表達和分享,在群內分享的信息無論是質量還是數量上都具有較大優勢。隨著網絡空間逐漸取代傳統村落敘事空間,具有上述特征的年輕一代也逐漸成了傳統的村落輿論領袖中的一員,成為鄉村敘事,尤其是鄉村影像敘事的新一代輿論領袖。
另外,微信群的社交媒體特征也可以進一步規訓村民的網絡媒介意識。村民已經意識到網絡空間與現實空間的區別,新的意見表達規范正在逐漸形成,這也使得村民不斷提高自身媒介素養。
鄉村微信群將村民納入一個共同的虛擬社區,但網絡社交媒體去中心化的網狀傳播結構和微信群自身的公開性等特點,加上參與者的媒介素養差距,導致目前的鄉村微信群在傳播內容上存在失范的現象。這些現象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鄉村微信群的公共服務屬性,首當其沖的是網絡噪音問題,鄉村微信群內的網絡噪音,主要包括以下兩類。
隨著電商的發展,部分村民為獲得商品購買優惠或者禮品贈送,按照商家和電子商務平臺要求往微信群內轉發電商廣告鏈接。另外,從事商業活動的村民也會在群內發送商品的優惠信息,原本用于人際交流的鄉村微信群無形中成為電商廣告轉發的重災區。
利用微信群進行社群營銷,是目前常見的市場營銷手段。但是利用人際傳播可信度高優勢,促進商品銷售的同時,也會無形中削弱傳統人際關系中的情感連接。尤其是在傳統人際交往整體遷移的鄉村微信群,各種廣告信息使得其公共服務的利他性受到商業的利己性沖擊;平時用于人際交往、維系感情的微信群,會被各種優惠和砍價要求占據,從而產生人際傳播的信任危機。
手機媒體的迅速普及,占據了村民大量的時間。部分自媒體為博取關注度,增加平臺瀏覽量和內容閱讀量,過分突出內容的戲劇性,甚至使用夸張、捏造等手法,制造網絡謠言。由于缺乏信息甄別的能力,部分村民會將網絡謠言轉發到鄉村微信群,造成謠言的二次轉發,有時網絡謠言會被其他村民提醒,但仍有部分在群內撒播。即使事后再去辟謠,已經泛濫的網絡不實信息同樣會對微信群和群成員造成無法挽回的信任危機。
由于社交媒體去中心化的傳播特征,微信群內的組織往往是一種松散的結構,成員之間的約束力較弱,導致微信群內的話題具有自發性和隨機性。群內傳播的效率和規范往往與群主或者管理員是否“管事”,平時對微信群是否進行管理維護密切相關。如果群主一開始申明微信群傳播的相關規則,在平時也注意維護管理,對于網絡噪音會及時進行處理,還會主動在微信群設置話題,如某村的民族特色飲食起源等,引導群內發言,那么該群的網絡噪音問題基本能得到有效治理。反之,如果群主或者群管理員管理松散,微信群內的網絡噪音問題就很突出。有部分鄉村微信群建立之初特別熱鬧,但因網絡噪音問題,導致正常的信息分享和日常交流互動越來越少,最后歸于沉寂。
如果網絡噪音問題是共性的,那么信息的內向化傳播則是鄉村微信群所面臨的特殊性問題。鄉村微信群可視為傳統人際關系在網絡虛擬空間的遷移。微信群內的交流可以塑造村民的共同意識,加強村民之間的情感聯系。但如果此類同質化信息在群內大量傳播,就會在一定程度上擠壓了新信息的流動空間,弱化了村民與外界的聯系,從而減少了群內村民對未知世界的感知?!皞€體間一旦建立起強關系,便意味著其朋友圈子的重疊程度較大,群體內部相似性較高群體內部個體所了解的事物、事件的相似性較高,因此通過強關系獲得的信息的重復性很高?!保?]也就是說,鄉村微信群高度同質化的生態環境無法提供更豐富的外界環境變動的信息,弱化了村民與外界的聯系,從而減少了群內村民對未知世界的感知。
鄉村微信群內的信息流過度集中,也和今天網絡媒體普遍使用算法推送的大環境相關。依托大數據等技術手段,目前主流的社交平臺已經實現相關信息的抓取和推送。這在本質上也是一種內向性的信息,符合個人偏好、與生活經驗相關度越高的信息,越容易被用戶接受。如果村民過分依賴微信群內的交流,并受到算法左右,最終可能會引發信息繭房效應。因此,應當鼓勵村民多渠道獲取信息,提高村民在新媒體時代的信息獲取、甄別、使用的能力。
近年來,鄉村的基礎設施和生活條件得到了極大改善,人員的流動性也在不斷加強,導致以人際傳播為主的鄉村習俗和傳統文化代際傳承在現實空間內難以延續。鄉村微信群的出現,將鄉村敘事的現實關聯轉化為網絡關聯,提供了再造鄉村敘事公共空間的一種可能性。尤其是我國少數民族聚居地還是以鄉村為主,不少鄉村微信群在進行鄉村敘事時,同時帶有民族文化的傳播特征。在全面實施鄉村振興戰略的時代背景下,鄉村微信群可以被視為媒介技術對民族文化傳承的一個縮影。但也必須注意到,村民媒介信息素養的提升并未及時跟上新媒體發展的速度。提高村民整體的媒介信息素養,是微信群充分發揮鄉村敘事文化空間作用的重要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