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緣 馬 婷
互聯網時代,信息技術一方面給人帶來便捷的服務,另一方面又導致個人信息被濫用。在此環境下,大眾的隱私意識加強,對個人信息的保護越來越重視。基于這樣的社會背景,近年來,我國完善了關于個人信息保護的相關法律,包括修訂《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頒布《中華人民共和國個人信息保護法》等。
然而,立法存在一定的滯后性。如今,個人在互聯網上的一舉一動都會留下痕跡。在這種壓力下,個體渴望對個人信息處理擁有更多的自主權,因此“被遺忘權”(Right to Be Forgotten)這一概念應運而生。許多學者都對此進行了分析,但多是從法學角度出發。而被遺忘權與網絡媒介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基于新聞傳播學視角的研究不可或缺。本文通過閱讀相關文獻資料,梳理被遺忘權的研究現狀,從而分析在個人信息保護法中引入被遺忘權的積極作用及其對新聞傳播實踐的挑戰,希望為被遺忘權的本土化發展提供新聞傳播學視角的參考,助力個人信息保護法律法規完善。
自2010年歐盟司法專員Viviane Reding提出“被遺忘權”的概念后[1],相關學術研究開始增多。總體上歐美國家的研究較為成熟。我國從2012年開始出現相關研究,直到2015年才逐漸增多。通過梳理相關文獻,將國內外現有研究劃分為以下幾個主要方向。
Koops認為被遺忘權包含三方面內容:對于過時的個人信息,數據主體具有采取一定手段將個人信息刪除的權利;信息主體享有數字人格再塑的權利;數據主體對與自己相關的信息享有控制權。這三方面內容是并存的關系[2]。王凌皞認為被遺忘權有兩種權能:刪除內容權和解除對內容的索引權[3]。無論是哪一種概念界定,都以“刪除”等關鍵詞為重點,體現的都是一種行為主體對個人信息擁有自決權的內涵。
對被遺忘權性質的認識,國內主要有兩種看法:一是認為被遺忘權屬于隱私權范疇;二是將其劃為個人信息權利范疇。“隱私權說”將被遺忘權看作隱私權的完善和發展。吳飛等人認為被遺忘權是為了應對新場域個人信息出現的問題,是對隱私權的再延伸[4]。“個人信息權說”則認為被遺忘權是新媒體語境下解決新生問題的手段,與傳統的隱私權不同。楊立新等認為被遺忘權應屬于人類個人權利發展的一個特有形態[5]。本文比較認同個人信息權利說,認為被遺忘權本質上探討的還是新網絡時代個人信息保護的問題。
此外,還有學者對被遺忘權是否具有法律性質進行討論。王凌皞雖然質疑被遺忘權在辯護層面的獨立性問題,但仍承認其構成一種法律權利層面的新興權利[6]。鄭賢君更進一步提出被遺忘權是一種隱含的憲法上的基本權利[7]。
對于是否需要在相關法律中引入被遺忘權,各國眾說紛紜,典型代表是歐盟和美國。在歐盟法院審理的2014年“岡薩雷斯訴谷歌案”中,當事人起訴谷歌并要求其刪除搜索結果中關于他的負面報道的網頁鏈接,最終原告勝訴,被遺忘權首次在司法上得到確認。2016年,歐盟出臺《一般數據保護條例》,在立法上確認了被遺忘權。歐盟認為被遺忘權的確立是個人信息自決權的重要進步與發展,亦是數據治理的關鍵環節[8],美國則認為被遺忘權嚴重侵害了言論自由與新聞自由[9],故持較為消極的態度。
我國對于是否引入被遺忘權也有不同觀點。被遺忘權最早出現在中國的司法案件中是“任甲玉訴百度案”,但以任甲玉敗訴告終。萬方將歐盟與我國的案例作比較,認為不能僅因敗訴而否定被遺忘權在中國的實現[10]。相反,李揚等人則認為將被遺忘權作為一項獨立權利并不合適,我國不應移植[11]。目前,我國在立法和司法實踐上總體采取相對謹慎的態度。
雖然我國法律中也不乏個人信息刪除權等內容,但相關法律剛出臺不久,實際案例比較缺乏。而被遺忘權與網絡媒介關系緊密,在相關法律中引入被遺忘權,無疑會對新媒體背景下的新聞傳播實踐產生影響。
被遺忘權是互聯網時代衍生出的一種新興權利。學界比較認可的對被遺忘權的解釋來自歐盟頒布的《一般數據保護條例》:被遺忘權又可叫做刪除權,數據主體有權要求數據控制者永久刪除有關數據主體的個人數據,除非數據的保留具有合法的理由[12]。
但也有觀點認為被遺忘權并不完全等同于刪除權,兩者雖然存在重合部分,但它們在適用范圍、適用條件等方面存在明顯差異。本文認同此觀點,認為與被遺忘權相比,刪除權更強調“刪除”的行為和手段,是為達到目的的權利行使。而被遺忘權還包括了“遺忘”這一層面,重點在于信息主體對數據信息的控制和對個體尊嚴的維護,在這層意義上,被遺忘權比刪除權的內涵更深。
此外,被遺忘權也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傳統與新興之別。廣義的被遺忘權涵蓋公眾生活的方方面面。鄭文明將被遺忘權分為傳統被遺忘權和數字被遺忘權。傳統被遺忘權主要適用于刑法領域,例如在法國,罪犯經過刑事處罰、監獄改造后,其犯罪事實和刑罰經歷不應當被公布[13]。本文討論的主要是數字被遺忘權,數字被遺忘權是狹義的被遺忘權,適用范圍只局限于互聯網中[14]。
技術的發展使大眾在享受便捷的互聯網服務的同時也擔憂著個人信息的泄露。網絡空間的個人信息安全成為隱私權、個人信息權立法時必須考慮的一部分。我國于2020年通過的《民法典》不僅在總則中明確規定“自然人的個人信息受法律保護”,還在“人格權編”中單獨設立了“隱私權和個人信息保護”相關條款[15]。2021年通過的《個人信息保護法》,也成為我國個人信息保護立法體系進入新的發展階段的重要標志,充分體現了我國對于個人信息保護的重視。
《個人信息保護法》中提到了個人信息的處理包括個人信息的刪除。在互聯網時代,個人在網絡上的活動都會被轉化為數字信息,個人的隱私信息會在網絡上留下持久的難以磨滅的痕跡。雖然人們常調侃“互聯網沒有記憶”,但其實不然,只要有心搜索,那么很多信息都會出現。在這種情況下,人們需要被遺忘權,需要在網絡空間獲得一種“赦免”,沒有負擔地進行網絡活動。“遺忘”的價值在于給人以被原諒和重塑[16]。信息主體可能對過去在網絡上的某些不恰當的行為有悔過之心;或者是過去的信息影響到個體現在的發展;或者是信息主體的名譽權等其他權益受到侵害,無論是什么情況,個體都擁有被遺忘的權利,這對于個人的身份構建和發展具有重要的作用。
盡管在個人信息保護法中引入被遺忘權有其必要性,但這種引入不是盲目的。在引入之前,仍有許多需要考慮的方面,其中比較突出的就是被遺忘權所維護的個人利益與新聞傳播實踐中涉及的公共利益的矛盾。被遺忘權賦予信息主體的權利,似乎與傳播的理念背道而馳,對新聞傳播實踐必然會形成挑戰。
憲法賦予媒體和公民新聞自由的權利,媒體進行新聞傳播實踐既是法律賦予的權利,也是服務于公民知情權的一項義務。公眾往往通過新聞媒體的報道來獲取信息,滿足自己的知情權。而被遺忘權的存在及其界限的模糊與言論自由表達之間必然存在沖突[17]。
新聞工作者有權對新聞事件進行報道,但很有可能會涉及新聞當事人的個人信息,對其帶來積極或消極的影響。在引入被遺忘權后,新聞當事人即可行使自己的被遺忘權,要求新聞媒體不去報道或刪除相關報道,這時新聞傳播工作者就會陷入兩難境地。被遺忘權的引入不僅有可能挑戰新聞自由,影響正常的新聞報道制作,而且也在一定程度上制約了公眾的知情權。
如今的新聞生產常依托于數據信息,數據新聞成為新興發展趨勢。在新聞報道中,數據和新聞當事人等都是重要的信源。當引入被遺忘權后,不管是數據來源還是新聞當事人,都可能會要求刪除相關數據信息。一旦這些信息被刪除,一個缺失信源的新聞報道是不夠客觀和嚴謹的,這無疑會對新聞的真實性和可信度帶來毀滅性的打擊。
另一方面,當這種公眾行使被遺忘權,要求刪除與其個人信息相關的新聞報道的行為增多,也會使大量的新聞丟失。并且,如果一家媒體隨意地、頻繁地刪除新聞,久而久之也會使公眾對其產生負面印象,對其的信任程度也慢慢被消磨殆盡。這極大損耗了媒介形象和公信力,使今后的新聞傳播實踐更難開展。
遺忘是人類擁有的一項技能,被遺忘權實際上就是企圖在網絡空間實現這項功能。然而當今媒介技術的發展使得在網絡層面的徹底遺忘并不容易實現。智能媒體的發展日益成熟,大數據、區塊鏈等技術都或多或少地應用于新聞傳播領域,并在新聞傳播實踐中取得一定的成果。新聞制作會利用大數據進行分析,區塊鏈技術使得每一項數據信息都能上傳云端永久保留,即使刪除其中某一項,也并不會影響整體的數據信息留存。在此背景下,公民行使被遺忘權時,僅僅刪除源信息是不夠的,而刪除數據庫中的所有信息又顯得不切實際。因此,被遺忘權的引入與技術的發展之間必然存在矛盾。
互聯網技術的發展讓公眾越來越重視個人信息保護,正是因為個體在對個人信息的權利行使方面比較薄弱,權利時常被讓渡或克減,才使得人們產生引入被遺忘權的需求。
通過分析被遺忘權的發展可見,各國對于引入被遺忘權的看法不一,具體采取的措施也不盡相同。是否要在個人信息保護法等相關法律中引入被遺忘權仍然是具有爭議但值得探討的問題。
不可否認,引入被遺忘權確實會對個人信息保護的發展具有積極作用,但也要看到其中存在的必須提前解決的矛盾與問題。被遺忘權的引入無疑會對新聞傳播實踐造成不小的挑戰,可能會帶來制約新聞自由、公眾知情權,損耗媒介公信力,甚至與技術的進步相矛盾等諸多問題,這些都需要在制定相關法律時作出回應。事實上,引入被遺忘權對新聞傳播實踐的挑戰是個人權利與公眾利益的一種博弈與權衡,但二者并不是對立的。法律是一種平衡的藝術,如何平衡其中的沖突,如何實現“兼容”,需要在未來進行更加深入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