曬谷場迎籃而上

☉阿 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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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貴州臺江陽芳村的女人來說，世界上最適合打籃球的地方有兩個：一個是NBA 的賽場，另一個是村口曬谷場邊上的籃球場。9 月中旬，稻谷新熟，曬谷場上平鋪著金黃的谷粒。頭上包著苗帕的嬤嬤用耙子翻著谷，注意力卻被不遠處的籃球場吸引。

走近看，打球的都是村里的熟人。家住水稻田后面的李小梅騎著電動三輪車打算去隔壁村的酒席上吃酒，路過球場，忍不住就停下來打一場。在村委會值班的楊美閑來無事，也下樓來陪打幾個回合。球場上陸陸續續聚起人來，有帶著小孩過來玩的媽媽，也有穿著拖鞋過來散步的夫妻。打球的人中既有能胯下運球，投中漂亮三分的，也有手拉著手轉圈防守，不知怎么就抱成一團的。大家互相笑話著，幾輪拼搶下來，狠狠流了一身汗，然后就擺擺手散開，回家沖個涼，接著干活或吃酒去了。

在陽芳村，這樣的場面幾乎每天都會上演。無論晴天還是雨天，中午還是半夜，球場上總沒有安靜的時刻，上到六七十歲的老人，下至五六歲的小孩，都在這里展開競技。打籃球，是陽芳村人日常生活里最重要的一部分。

中學時期在籃球隊內的楊曉春（左二）

楊曉春

沒人說得清籃球是從什么時候進入陽芳村人日常生活的，大家只知道，從自己爺爺一輩開始，就已經有人打籃球了。陽芳村屬于苗族侗族自治州，距離凱里市大約40 分鐘的車程，是一個傳統的苗寨。苗族節日眾多，素有“大節三六九，小節天天有”的說法，農時節令、祭祀慶典，苗家人都要聚會慶祝，大大小小的節日加起來一年有300 多個。過節少不了要搞點娛樂項目，村里人會聚在一起，唱歌、跳蘆笙舞、斗牛、斗雞等，辦籃球賽是其中的重頭戲。在整個黔東南地區，籃球都是鄉村里最盛行的運動。

今年火遍全網的“村BA”就誕生在與陽芳村一江之隔的臺盤村。那里有一座能容納上萬人的球場，可舉辦黔東南最具影響力的鄉村籃球賽。每到農歷六月初六，臺盤村辦比賽的日子，十里八鄉的村民都會擁入臺盤村看球賽。中老年組、青年組、少年組，男子組、女子組，來自各村的上百支球隊在這座球場上輪番鏖戰。觀眾席上，大家吃著燒烤，喝著酒，能從第一天中午一直看到第二天天亮。

若問他們，這里哪個村的男籃最強，恐怕答案還會頗有爭議。但若問起最強女籃，答案是統一的——陽芳村女籃。每年的賽季，陽芳村女籃總能在周邊村寨的籃球賽上大殺四方，為村里贏回錦旗、獎金，甚至生豬、麻鴨。等回到陽芳村，她們就用這些獎品獎金置辦一場長桌宴，邀請全村的男女老少過來吃席、喝酒，過一場歡快的節日。

被問及為什么陽芳村女籃如此之強，他們說，因為陽芳村出了個楊曉春！在凱里一帶的鄉村籃球圈子里，幾乎沒有人不知道楊曉春，她從陽芳打到凱里，又從凱里打到貴陽，用籃球闖出了一番天地。十幾年前，在女性受教育程度普遍不高的黔東南鄉村，楊曉春憑借自己的籃球特長，成為陽芳村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大學生。現如今在陽芳村，打球的女孩子幾乎無人不受她的影響。

楊曉春現任凱里一中的女籃教練。她身高1.65 米左右，在短發上扎一個利落的小辮，精致的五官化著淡妝，一眼看上去瘦瘦小小的，似乎不是想象中籃球猛將的模樣。但她帶出的凱里一中女籃，卻實實在在包攬了近年州內各項籃球賽事的冠軍，甚至在全國籃球U 系列選拔賽中取得貴州賽區女子第二名的好成績，是公認的凱里最強女籃。

在楊曉春的經歷中，幾乎每一次重要的人生機遇背后，都有籃球帶給她的力量。她不止一次地感嘆：“能遇到籃球，做一份跟籃球相關的工作，是我這輩子最幸福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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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曉春對于籃球最初的記憶常常在月色下。她1987 年出生在陽芳村，在她小的時候，村里還未通電。因此天黑之前的生活總是忙碌的，放學之后緊著天光，楊曉春要幫家里干農活，挑水、打豬菜、繡衣服，一直忙到太陽下山。夏天，等到月圓之夜，月光盛了，把苗寨照得亮堂些的時候，楊曉春和村里的孩子才會提著煤油燈、帶著橡膠球，來到村里的曬谷場，場上有村里人用木板支起來的兩個籃球架。這時，場上常聚著許多納涼的村民，有的在這里擺擺龍門陣，有的跳跳蘆笙舞。在年紀大一點的孩子的帶領下，楊曉春學會了打籃球。

楊曉春說，其實在她小時候，村子里還蠻保守，女孩穿條裙子都會被人講閑話。偏偏只有打籃球時，女孩穿條短褲都沒事，與男孩有身體接觸也沒事。在鄉賽的傳統下，打球好的人能出去比賽，為村爭光，所以村里的老人家覺得，為了打球所做的事都算正事。

讀五年級時，因為想贏一套球衣，楊曉春第一次代表陽芳村去跟別的村打比賽。那是她第一次坐上汽車，車開一路，她吐了一路。但等到了賽場，看到作為獎品的球衣就掛在場邊，楊曉春立刻來了精神，“剛報完名，我就一直盯著衣服，我好想拿一套！每進一個球，我都感覺離它更近了一點”。

比賽打贏了，楊曉春贏得了那套球衣，也進入了“村BA”這片新天地。但當時的楊曉春，沒有意識到這對自己來說意味著什么。那些帶著自己打球的姐姐初中畢業后，就陸陸續續地結婚、南下打工，逐漸離開了球場。在當時閉塞的環境下，村里沒有哪家的大人會對女孩子讀書有多大的指望，楊曉春對自己的未來也很難有更多的想象。

轉機出現在籃球賽場上。在臺江縣城讀初三那年，楊曉春在鄉賽賽場上遇到了來自凱里一中的教練。凱里一中是黔東南最好的中學之一，男籃成績在省里也一直名列前茅。那一年，凱里一中第一次招收女籃特長生。楊曉春的表現受到教練的關注，教練邀請她來參加凱里一中的特長生考試。

楊曉春帶領的凱里一中女籃

她猶豫了，懵懵懂懂的年紀還無法判斷這是個什么樣的機會，即使陽芳距離凱里不過20多公里，但楊曉春此前還從來沒去過這座城市。最后還是打鄉賽認識的那些球友推了她一把。得知這個消息，一個家里開大巴車的球友主動帶著她去凱里參加考試。那年，楊曉春成為凱里一中招收的兩個女籃特長生之一。

與城里的孩子相比，楊曉春野生野長的技術并不規范，胯下運球之類帥氣的動作她更是見都沒見過。但每次訓練完，教練都會指著楊曉春跟隊員們講：“你們要像楊曉春這樣打！”因為楊曉春永遠是最認真、最拼的那一個，別人都放棄的球，楊曉春總會飛身去搶，就算到了最后一刻也不放棄。一同入選的隊友因為難以承受體能訓練的強度而退隊，楊曉春成為那一屆唯一堅持下來的女籃特長生。

3 年后，她以特長生的身份考上貴州師范大學體育教育專業，成為陽芳村歷史上第一個本科生。升學宴上，即使前來道賀，依然有村里人不解地問她爸爸：“你傻呀，怎么會培養一個女孩讀書？”但楊曉春已經不在乎這些說辭。她要做的就是把握住每一個機會，走向更廣的世界。大學畢業后，楊曉春堅定地選擇回到凱里一中，成為女籃教練。其實不是沒有其他學校向她拋出過橄欖枝，但楊曉春從未動搖，“凱里一中可以說是我走出家鄉、認識外面世界的第一站，如果我沒有來凱里一中，我不會認識那么多朋友，也不會考上大學”。也正是因為這份情感，面對現在隊里的孩子，楊曉春就像看到了當年的自己，“我想把籃球帶給我的改變，傳遞給更多喜歡打籃球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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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凱里一中女籃，已經從當年楊曉春獨自一人，壯大為一支16 人的隊伍。短發的趙麗娜來自黎平縣，是今年高一新入隊的球員之一。她說自己小的時候，因為家里管教非常嚴格，一度心情很壓抑。但是一站到籃球場上，她覺得自己一下就忘掉了所有的煩惱。

凱里一中女籃的隊員大多來自凱里周邊的鄉鎮，在鄉球文化的浸潤下從小就愛上了籃球。她們能被選入凱里一中女籃隊，背后都有超越同齡人的堅韌和執著。讀初三那年，為了準備特長生選拔考試，趙麗娜在常規訓練外主動加練，一天幾乎有10 個小時都待在球場。籃球回應了她的夢想。現在趙麗娜通過籃球進入州內最好的高中，也收獲了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

已經畢業的楊小鳳曾經在楊曉春教練的隊伍里訓練過3 年。剛進隊時，她也像當年的楊曉春一樣從未接受過專業訓練，動作野生野長，投籃動作很不規范。楊曉春幾乎是從零開始，手把手地給她細摳動作，要求她把每一個動作練到有肌肉記憶為止。放假的時候，楊曉春會帶著隊員們出去長跑拉練，隊員們在前面跑，楊曉春開著車在后面追，這成了凱里一中幾代女籃隊員集體的“痛苦”回憶。雖然如此，這些學生在私下還是親切地稱呼楊曉春為“春姐”。春姐在場邊的時候很兇，見學員配合不到位會吼人，可是在場下又很溫柔。楊小鳳至今記得，剛進隊的時候，她因為一些證件問題，沒有辦法上場比賽，只能坐在場邊的冷板凳上看著隊友打球，心里很不是滋味。比賽結束后球員合影時，她就默默地躲到一邊。可是平時看起來大大咧咧的春姐，在這種時候總是能照顧到每個人的情緒，招呼她趕緊過來一起合影。拍照時，楊小鳳甚至忍不住落淚。她是留守兒童，父母都在外打工，遇到春姐之后，她覺得春姐就像自己的半個媽媽一樣。

面對這些早早就離家住校的女孩，楊曉春覺得自己不僅是教練，更是她們成長路上的守護者、陪伴者。平時女孩們若訓練受傷，春姐會給她們買藥、按摩、煲雞湯。3 年的朝夕相處讓楊曉春和隊員們產生了深厚的情誼。就這樣，女孩幫助女孩，每一份信任和每一次鼓勵，都會爆發出巨大的能量。

目前，楊小鳳也剛剛從楊曉春教練的母校貴州師范大學畢業。她的夢想，是像春姐一樣——成為一名籃球教練，帶出一支自己的女籃隊伍，把籃球之火傳遞到更多女孩的手上。

每年暑假，“村BA”的賽季，都是女籃隊員們最快樂的時候。楊曉春教練會帶著她們，一個村一個寨地四處打比賽。到了鄉賽場上，規則和技術變得不再那么關鍵。老鄉們敲著鍋碗瓢盆前來助陣，看的就是激烈的拼搶、熱血的對抗。這些女孩也像小牛一樣鉚足了勁，跟身材大她們一圈的嬸嬸們拼搶。打慣了“村BA”，經受住了激烈的貼身肉搏，再回到正規的專業賽場上，她們便能打出最彪悍的球風。

見證過楊曉春與一代代女籃隊員的成長之后，現在的陽芳村，已經不會再有人質疑培養女孩的意義了。楊曉春的熱愛與堅持，激勵著身邊的女孩，也感動著遠方的人們。凱里女孩與籃球的故事仍在上演，未來，將會有更多的女孩因為對籃球的這一份熱愛，走向更廣闊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