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許嵐楓

1943年,西南聯大,經濟系。課室被學生們擠得水泄不通,除了經濟系自己的學生,還來了許多外系外班的人。然而,這門大受歡迎的課并非什么通俗有趣的課,而是一門充斥著大量抽象名詞的專業課——經濟學概論。它居然吸引了那么多人,足見教授的不凡。
離上課還有五分鐘的時候,一個高大的男子走了進來。他穿著熨燙妥帖的深黑西服和雪白襯衫,挺拔身姿似臨風玉樹,他站上臺,微微一笑,那種從容不迫的高貴氣質,頓時讓喧囂的課堂安靜了下來。
他不急不緩地在黑板上寫下了一個英文單詞——“wants”(欲望,需求),然后,便從這個詞開始,逐一講述人們經濟活動的起源、動力,接著再講效用、供求、價值。他的講解精練而條理清楚,抑揚頓挫、字正腔圓,聽他的課簡直是一種享受。據學生們說,聽完他的課,筆記稍加整理便是一篇經濟學佳作。
有時,他會停下來,做一些課堂解答。
“老師——”有人舉手。他的解答耐心而細致。不久,又有人問類似的問題。他道:“這么笨?”同學們哄然笑開,他微微揚起的嘴角有一絲善意的笑。
這位有著中國傳統學者的從容不迫和英倫紳士的細致周密,還有著恰如其分的幽默感的教授,很快便成了聯大學生的偶像。
01
他的名字叫陳岱孫。
他是福建福州人,出身于大名鼎鼎的“螺江陳氏”。陳家世代書香,最輝煌的時候,一家之中曾有六子中舉,“兄弟三進士,同榜雙奪魁”,清末最后一位帝師陳寶琛就是陳岱孫的伯祖父。陳岱孫的外祖家也非常顯赫,外祖父、舅父都是清政府駐國外的公使。無論父系還是母系,陳岱孫的家族皆堪稱名門。
陳岱孫是家中長孫,自幼聰穎,六歲入陳氏私塾,在祖父的督促下,學習了大量的中國典籍,而外祖父為他請的英文教師,也幫助他打下了良好的英文功底。15歲的時候,他考入當地有名的鶴齡英華中學,以兩年半的時間修完四年的課程,考入了當時極為難考的清華學堂。
兩年后,他成功取得了公費留學的資格,負笈美國。他博士學位攻讀于哈佛大學,是當時班上最年輕的博士學位獲得者,同時,他還獲得了美國大學生的最高獎——金鑰匙獎。畢業后,他在歐洲各國短暫游歷,爾后回國任教于清華。
那一年,陳岱孫不過26歲。
很多年后,陳岱孫的學生還記得他在網球場上的風采,說“……陳先生打網球,頻頻上網攔擊制勝,引人注目”。據說,聯大女生在找男友時,都聲稱自己要找一個像陳先生一樣的人。
這位眾人眼中的“白馬王子”自然不缺愛慕者。然而,他終身未娶。以97歲高齡辭世的他,獨自走過了一個世紀的漫長 時光。
據說,陳岱孫終身未娶是因為一個女子。19歲那年,他與他的同學同時愛上了一位女子。兩人相爭,又恰逢要出國留學,于是兩人擊掌為約,誰先得了博士,誰娶其為妻。
這樣一個契約在現代人眼中幼稚得可笑,可是他把它當 了真。
本科畢業后,陳岱孫毫不猶豫地申請了哈佛大學。在哈佛,他的同班同學里有后來提出“壟斷競爭”學說的張伯倫,有后來獲得過諾貝爾經濟學獎的奧林,皆不是泛泛之輩,可他發誓要勝出,為此他不惜一切。
他的哈佛記憶,不是古老美麗的校園,亦不是同學間的游樂嬉鬧,而是圖書館那間只夠擺一張桌的狹窄隔間。夜深的時候,周遭寧靜,他手指輕翻過書頁,沙沙有聲。
在哈佛讀了七八年博士卻拿不到學位的大有人在。然而他只用了四年,就如當初離開中國時設想的那樣,學成歸國,并任教中國最高學府。
他像所有的陳氏子孫一樣,走了一條最正統的道路,以數年的寒窗苦讀換取了一個光明的前程。現在,他可以坦然走到那個女子的面前,告訴她,他來兌現他的諾言了。
而等他歸來,她已嫁作他人婦。
陳岱孫忘了,和他相約的不是他愛的女子,而是他的情敵。他還在哈佛苦讀的時候,他的情敵早已先下手為強,對那女子展開了轟轟烈烈的追求。他謹遵道義,他的情敵卻不惜代價,只求結果。
最終情敵抱得美人歸,而他卻黯然離開,獨善其身。從此之后,他一生都不曾再愛過誰,一生都不曾娶過妻。
在陳岱孫的學生眼里,那個女子也并非什么天仙般的人物,不過只是位“有文化的家庭婦女”,沒有詩文傳世,也不見得多傾國傾城,連名字都沒有留 下來。
她何其有幸,讓那么優秀的他全然看不見別的女子?

青年時期的陳岱孫

陳岱孫(左三)與周培源(左一)梁思成(左二)、林徽因(左四)等在一起
02
關于陳岱孫愛情的故事,還有另外一個版本。據許淵沖說,陳岱孫終身不娶,為的是一個叫王蒂澂的女子。在美國留學的時候,他和一個校友同時愛上了她,然而,王蒂澂選擇了他的校友,他也坦然退出,獨善其身以終老。
這個版本的故事流傳得更廣,故事中,王蒂澂選擇的那個男子叫周培源——中國近代力學事業的奠基人之一,“兩彈一星”元勛十有八九是他的門生。
和王蒂澂結婚時,周培源27歲,是清華大學物理系的教授。同陳岱孫一樣,他也是清華學堂選送的公派留學生,于加州理工學院取得了博士學位,并獲得加州理工的最高榮譽獎。他的家世背景雖然不及“螺江陳氏”那么顯赫,卻也是書香門第,他的父親考取過前清的秀才。清華校史館中曾經有過一張合影,照片上的周培源挺拔儒雅,與一旁的陳岱孫相比毫不遜色。
據說,王蒂澂與周培源的婚姻也極為美滿。數十年后,曹禺還對周培源的女兒說:“當年,你媽媽可真是個美人,你爸爸也真叫瀟灑。那時,只要他們出門,我們這些青年學生就追著看。”他們的女兒說他們“一輩子都沒有紅過臉”。
這兩個版本的故事究竟哪個是真的,已無人知曉。
前一個版本的故事,撰者唐師曾承認過自己不敢核實。當年他還在北大念書的時候,多次拜會過陳岱孫,可是,“我提出過各種天真而愚蠢的問題,可就是不敢核實當年盛傳于學生間的傳說。環顧四壁,我相信師兄們所傳是真的,從個人情感上講,我更愿意堅信這是真的。因為這不僅與我內心兒女情長的英雄模式暗合,也更加重岱老在我面前千鈞泰山的超人威嚴。”
而后一個版本的故事,陳岱孫的外甥女唐斯復以及周家的女兒們也都予以否認。確實,陳岱孫與周培源卻絲毫不像“情敵”,他們是很好的朋友,友情持續了近五十年。
陳岱孫是周家的常客,周培源的頭發白得早,他開玩笑管周培源叫“周白毛”,時常帶小外甥女唐斯復去周家玩。唐斯復說:“周培源看到我們,總是揮動雙手,高呼:‘歡迎歡迎,熱烈歡迎!’周夫人就把家里的好東西抱出來給我們吃。”
周家的孩子都管陳岱孫叫“陳爸”,“在我們眼里,陳爸總是一副模樣,高高的個子,挺拔的身材,穩健的步伐,慈祥深邃的目光,喜怒從不形于色。父親常說陳爸是‘gentleman’(紳士派),學問好,為人寬厚、正直。媽媽說陳爸講故事,聽的人肚子都要笑破了,而他依然平靜如水,就像什么都沒說過一樣。”長大后的周家孩子對陳岱孫也特別好,“不論哪一個出國、出差回來,買的東西第一個送陳爸。”
關于陳岱孫的獨身,他的外甥女唐斯復說過一個完全不同的理由。她說:“正因為陳岱孫先生求學、治學專心致志,性格內向、矜持、潔身自好,又強調婚姻必須兩相情愿……還因為父親逝世盡孝服喪失去婚姻良機等原因,讓他獨自度過絲毫沒有蠅茍的純潔一生。”
03
不管陳岱孫獨身的原因是不是真的這么簡單,唐斯復對陳岱孫一生的評價卻是中肯——“純潔”。他任教七十年,把清白的一生悉數獻給了教育事業。
抗日戰爭打響的時候,他連家都沒來得及回,直接隨清華南遷。抵達長沙時,除了身上穿的一件白夏布長衫,別無長物。
他一貫是整潔的人,在他自己家中,衣物、書本甚至杯碟都擺放在固定的地方,床單被罩都漿洗得潔白如新,甚至燒水的茶壺都套著針織的套子。可是,清華南遷時,教授們一起住在條件簡陋的大升旅館,有人因此產生摩擦,他與朱自清同居一室,卻沒有一言抱怨,還寫了一副詼諧的對聯,聯語曰:
小住為佳,得小住且小住。
如何是好,愿如何便如何。
在艱難的環境中,他也保持了自身的高潔。
1949年前夕,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勸他去臺灣,說:“這是飛臺灣的最后一班飛機了。蔣先生請您一定動身,到臺灣再辦清華大學。”他謝絕了,因為國民黨的腐敗讓他失望,他不愿再接受國民黨的統治,他選擇了留下。
后來,他也被打為“資產階級學術權威”,可因為他一貫的品德,竟沒有被關“牛棚”。據說,工宣隊、軍宣隊都為他的氣度所震,沒有對他直呼姓名,而是尊稱他“陳先生”。

福州螺江陳氏宗祠外景
其間,陳岱孫救濟過一個學生,那是他三十年前教過的學生。這名學生在1957年被劃為“右派”,不僅被開除公職,還一度患上精神病而被送入精神病院。出院后找不到工作,一家老小生活無著,幾乎靠乞討度日,自家的親友害怕受連累,避而遠之。唯有陳岱孫,一個已經70多歲的白發蒼蒼的老人,冒著包庇“右派”被批斗的風險,向瀕臨絕境的學生伸出援助之手。
陳岱孫從自己的薪水中每月擠出五元錢,救濟這位學生,他不是接濟一兩個月,而是連續八年,直到學生被平反。那時候五元錢是很大一筆數目,足以養活一家人。八年來,就是靠著這每月五元錢,徘徊在死亡邊緣的一家人才走過了最困難的時期。
那個時代,北大物理系的葉企孫被冤入獄,罪名是“叛徒”“特務”。葉企孫沒有結過婚,出獄后,重病的葉企孫無人照料,陳岱孫不顧被牽連的風險,總是去看他,給他送食物和營養品,直到葉企孫去世。
1976年以后,當北京大學的工農兵大學生因為基礎差而受到歧視時,他又一次挺身而出,他說:“這樣對待他們不公平,他們也是時代的受害者,我來給他們上課。”于是他增加課時,為他們補課,累得整個人都瘦脫了形。
他一直在接濟和救助別人,就仿佛他仍是陳家的公子,不用為錢發愁。他名校畢業,曾經翩翩正年少,游學歐洲各國,為了聽一場最純正的歌劇,他不惜專程從巴黎趕去意大利。后來的他,只是一個清貧的老人,他的生活也時常陷入困境,直到1995年,他的月工資實發也不過860元。
他與人交往從不為利益,所以在那個年月,他不怕受牽連,坦然接濟他的學生,照料他的朋友。他處事也不因時世而改變,始終有自己的原則和良心。
1995年,他95歲生日的那天,北京大學為他舉辦了盛大的慶祝會,他的學生們從世界各地趕來,有的已白發蒼蒼。他的致辭簡短極了,他說:“在過去這幾十年中,我只做了一件事,就是一直在學校教書。”除此無他。
1998年,他去世了。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天,他從昏迷中醒來,要看鐘。他的子侄們拿給他,看后,他點了點頭。在生命的最后階段,他仍保留了每天6時30分起床的習慣,他說的最后一句話是“這里是清華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