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語或探問（組詩）

結局

走得天都黑了

為什么還要分手？

一個人面對的黑夜

會不會是雙重的黑夜？

我朝你走向的岔路

呼喚你的名字

試圖叫住你

延續兩個人的情節

用冰塊兒點燃冰塊兒

保持故事的溫度？

我叫著你的名字跑向你

跑進你融入其中的黑暗

在虎園

走在晨霧繚繞的密林中

你兩肋的琴鍵撥響火與金

你出現的山谷，蒼茫如史前

哦，驕傲的造物，孤獨的王

自你頸項吹來的風

吸入兔子的肺葉，摧毀它的神經

唯有人類奉你為神物

愛你的力與美

以自然的名義寬恕你的利齒和食肉性

虎啊虎，你這矛盾的物種

以你古老的信條和眼光

如何評價躲在暗處的狩獵者

虎啊虎，我卻從未見過你的荒野

隔著鐵制的柵欄，你可聽見

孩子們膽怯地叫喊你的名

虎啊虎，隔著柵欄，我該怎樣討好你

而不惹惱你；怎樣用肢體語言吸引你

而不因折損你的尊嚴，激怒你

我要假扮一只羚羊向你獻祭，還是

模仿你的同類，在越來越狹小的領地

之外，隔著至高的律令窺視你？

西西弗斯的石頭

看，那就是西西弗斯的石頭

當它又一次從山頂滾落下來

眩暈和碎裂感，經久不息

直到心跳平復，在焦慮中

等待，下一次，被推得更高

沒有下一次了。游戲已結束

推石頭的人喘著粗氣，跪在陰影里

他低下頭顱，垂落手臂

身體的肌肉像黏土一樣癱軟

與黏土合為一體，接受烏云的哀悼

整個過程，乃至永遠

西西弗斯的石頭，保持石頭的沉默

除了詛咒，沒人理會它的悲傷

沒人體恤它所經受的苦役

它滾上滾下，比西西弗斯還徒勞

痛苦，不是作為石頭而不朽

痛苦是作為石頭而有不朽的記憶

它不動，心卻從未停止滾上滾下

誰來救贖這不幸的石頭？

——清風，澗流，小鳥的歌？

博物館日，看一場白云展

初夏，我在晨跑

微風在腋下漾起海水的波紋

魚群游在左右

我穿過我那個街區的島，塑料瓶和車形

漂浮物

穿過廣場空地和一些開白花的灌木

穿過美食街彎而狹長的谷地

我跑進天空博物館

一場盛大的白云展

囊括人類第一次仰望天空以來

見過的最著名的珍品

猛犸象的云，劍齒虎的云

荷馬的云，李白的云

梵高的云，莫奈的云

以及云山云水創造的天空之城

我的心像被賦予翅膀的小鳥

不知該向哪里飛

直到一輪紅日推開重門

像館長一樣走出來

宣布：展覽結束

信物

不是情書，因為不是語言

不是玫瑰，因為不是枯萎

不是鉆戒，因為不以克拉計

我愛你，除了我和愛，無以為證

我愛你，除了你和我愛你

良夜，每一滴水和沙粒

都染上明亮的寂靜

因為合攏的翅膀，因為我愛你

一只浪漫主義的蚊子

你熟睡如嬰兒

一只蚊子穿過黑暗找到你

它哼啊哼著小夜曲

像某種必要的儀式

重復不止三遍

之后，虔誠地湊近你的臉

無比深情地吻下去

吻得太用力，以至于吻出血來

它嘗到滿口甜蜜的汁水

幸福得不像蚊子

像某個單相思的家伙

正做一個蚊子的夢

你無知無覺，忙碌在自己的夢里

直到早上醒來，攬鏡自觀

發現腮邊一朵吻痕

直往心里癢

你氣惱地叉著腰

發誓要懲罰肇事者

卻到處找不到那只蚊子

——你哪里找得到呢？

他已然從他的夢中歸來

此時，正一邊刮胡子

一邊像蚊子似的哼著什么曲子

老照片

當我們談論背景時

我們說的幾乎是道具

看看這些老照片吧

這一張，舞臺是一大片空地

無遮無攔的天空下

這些騎馬的人，小而輕

像時空里飄過一些幻影

這一張，那空地的中心

豎起一個小小的火車站

坐人力車的，拉人力車的

都穿著當時的時裝

我們今天卻要管那叫戲服了

而這張，火車站已不是那個小火車站了

它顯然更大，更氣派

人力車也換成了有軌電車

而且，舞臺中心的人物

不是街樹一樣板著臉孔的陌生人

是曾經屬于我們的年輕的父親

他那時多么筆挺而有生氣

（如今我們得在他的墓碑上

看見那種筆挺了）

你說，我們要不要也去那個地方

拍一張紀念照？

可是，那個地方是哪個地方？

所有的道具都換過了

就連作為布景的天空

也被樓宇的棱角切成不規則的幾何形狀

詩人

蘋果樹下

他們支起桌子

喝茶，乘涼，看星星

談論白晝的消逝和果皮的光澤

也說到那個創造果園的人

“他從入口的拱門進來

腋下夾一捆樹苗……”

那時他還年輕，他侍弄這些果樹

看著它們長大，開花結果

果樹好像有永續的青春和歡樂

他卻像撞在時間的捕蠅紙上

一天天衰弱，喪失氣力

蘋果們成群結隊趕來，看他變老

把頭低向膝蓋

直到某一天，他消失在果園里

“他擺脫了捕蠅紙嗎？”

果園只有一個入口，沒有出口

沒有出口，出口無處不在

他悄然溜走了，像一團霧

“當然，也可能隱藏了起來

藏在某棵蘋果樹里”

人們談論時

果樹們十分安靜

是成熟的蘋果的安靜

河水緩慢，如安住

你看見一條大河在流動

它卻從不曾像火車一樣開走

河水不過是模仿時間的表情

向未來運送波紋、水草和生物

不停地運送，卻什么都沒運走

蟾蜍，是秦時的蟾蜍

椋鳥，是漢時的椋鳥

沼澤里回響生命原始的咕噥

河水什么都沒運走嗎？

水中的枯木，挺立灰白的紀念碑

那是另一種傳奇

講述流水的謙卑和悔意

它在行走中不止一次修正自己

河流因無限不必記住什么

人類因有限不能記住什么

此刻，何必追問“我在哪里？”

你在河畔，在三葉草間

采《詩經》里的水芹

戶外一日

蒲河畔，成片的三葉草間

你采摘《詩經》里的水芹

北椋鳥銜來紅櫻桃

在枯柳的樹洞喂鳥仔

遠處，密林掩映的橋上

一列高鐵向午后三點射出一支白箭

現在，你往語言的高腳杯里

投一顆青梅，再把夕暉斟滿

誰寄來這夏天安閑的一日

一叢紫鳶尾開在水邊

夢中殘句

“遲早會淡下去

一直淡下去

直到，淡下來……”

淡的是什么？

口味，興趣，感情

還是對無意義的確證與煩惱？

柯爾律治的逍遙宮

讓天下夢境成為枯山水

你說，躺臥不如坐起。而咳嗽

像公雞司晨，引得鄰人回應

很快，一座城也咳起來

深海里，章魚正舞動觸手

讓一些小魚成為美味

又下雪了。雪落地即白

附近印刷廠正有報紙印出來

夜班工人忙著搬運隔夜消息

你說，飲風雪可醫氣滯乎？

卻懶得動身去野外

罷了，再過幾天就是新年了

舊物

坐在一堆舊的衣物、舊的床單

中間，我整理生活的皮屑

——折疊，打包，回憶

每一件舊物都附著沉默的歷史

抖開，靈魂的微塵嗡嗡飛舞

一個粗壯的外鄉人拎著秤桿進來

把包裹塞進幾個編織袋

一一過秤，197公斤

價格，每公斤3毛錢

他在白紙上算乘法時我阻止了他

世上有兩種東西是無價的

一種一文不值，一種不可估量

當同一件東西遇到兩種眼光

前者是他人，后者是自己

我說：“您不用付錢，把它們帶走就好?！?/p>

不必糾結舊物最終去了哪兒

化為灰燼，也是在這世界循環

如果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

為了身后干干凈凈

我愿意親手整理我的清單

中秋小記

月亮幸虧是月亮

如果是母親一樣的存在

這個夜晚

我們——不省心的人類

是否羞于抬頭

面對她蒼老憂傷的臉

我們當跪在地上

攤開雙手，等她撒下解藥

過年

像一場快閃

幾乎在同一時間

我們各自提著心意

從四面八方

趕回母親獨守的空巢

用喧騰的孝順，塞滿她虛空的房子

看她干涸的眼睛，因虛擬的春潮而濕潤

白發，顯得健康、耀眼

正如我們希望看到的

一堵還算結實的泥墻，為自己

也為我們，擋著神秘的死亡之箭

只是，時間一到，筵席即散

我們穿戴整齊，各奔東西

跟來時一樣，匆匆，又一閃

留下母親，佇立窗口

久久地，朝天空的翅膀揮手

作者簡介>>>>

川美，原名于穎俐，出版散文集《夢船》，詩集《我的玫瑰莊園》《往回走》，譯著《清新的田野》《鳥與詩人》等?，F居沈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