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天宇
暫別家里嗷嗷待哺的上萬只鴨子,安徽老人沈芳不得不跑一趟北京看病。
也許是年輕時太過勞累,年紀大了疾病找上門來,沈芳感到左肩和左腿發麻、無力,伴有灼傷感已有三年。
子女在南方上班,專程來北京陪過一次,后來沈芳又來北京看病,就難請假了。生活在北京的侄女接棒陪著去做了些檢查,也無法頻繁請假。于是他們聯系上了陳琳,一位北京居民,目前在做陪診員。
輾轉北京幾個知名大型三甲醫院,看神經內科、骨科,他們總共花了十幾天時間。但結果并不如人意,病痛原因沒有明確,也難以根治或減輕。沈芳難掩失落,匆匆離開北京回安徽了。家人又下了一單,這次是陪診員拿著沈芳的就診記錄,去找醫生溝通病情,然后把開的藥盡數寄到老人家中。
前前后后,沈芳的家人一共下了五單陪診。
臨時家人、看病搭子、租來的朋友,陪診行業貼著不少標簽。像陳琳一樣活躍在一線城市的陪診員有很多,由于醫療資源發達、就醫需求旺盛,目前陪診員多數集中在北上廣這樣的城市里。
陪診行業看起來很新,實際上,2016年左右已誕生過一批陪診公司,拿過融資,然后悉數倒閉,做的事與今天市面上的陪診業務沒有本質上的區別,這是一個“既新又舊”的行業。
為什么今天人們又需要陪診了?
浙江省屬一個三甲醫院調研過120位住院患者及家屬,結果顯示,超過一半人選擇去護士站繳費,只有14%的人偏向于使用自助機繳費。
使用自助繳費機的人,自認沒遇到困難的僅占四分之一。大部分人遇到了五花八門的問題:看不懂、不會操作,操作不當引起轉賬失誤,太繁瑣、需要的信息太多,不知道特定機器在哪里也不知道哪一臺可用,有的還不支持現金支付。
這還只是應付一臺機器而已。
手捧一疊大大小小的單據在各樓層、各建筑之間穿梭,找科室、找檢驗室、找處置室,迷茫是許多患者初次踏入大醫院的第一印象。
陳琳的父親年紀大了,上半年突然得了腦梗,她不得不經常帶著父親穿梭于北京的醫院中,于是就會碰到陌生的老人求助,他們又急又不知所措,“那場面挺窘迫的”,于心不忍,她索性帶著求助的老人跑一趟,去CT室取片子、帶到對的地方告訴他們在這排隊。
與那些老人聊起來,他們說,子女在上班沒法經常請假,自己病了又不想給子女添麻煩。甚至還有一些老人是領著小孩看病,孩子父母在上班,時常力所不能及。然而,醫生嘴里蹦出的名詞,老人聽不懂記不住,轉述不清。
陪診的需求就在于此。
《財經》隨機詢問了幾位個人及機構的陪診訂單情況,普遍反映,七成左右的訂單是陪同老人跑醫院。有的是本地居民,有的是外地趕來看病的,去的多是全國頂尖的三甲醫院。
陳琳索性開始做陪診,如今每周自己去跑兩三單,同時開了工作室,招募了陪診員十人左右。陪父親頻繁跑醫院時,有次醫生開了藥,一下子給一大堆,她才意識到小挎包有多不實用。現在她會帶上一包東西去醫院陪著患者看完病,包里備著用來放紙質材料的文件袋,用來裝藥的袋子,一些糖、口罩、消毒濕巾等。
需要人陪著去醫院的不只是老人,有時年輕人也會租個臨時的“看病搭子”。
包秦和妻子都在做陪診員,他們生活在廣州,沒加入任何陪診機構,日常通過社交媒體獨立接單。他告訴《財經》,一線城市獨自打工的年輕人多,前幾天妻子的陪診訂單就是陪著一位年輕老師去做腸胃鏡檢查。腸胃鏡需要麻醉,陪診的任務就是陪同手術。這起碼得一兩個小時,大城市里沒親人、朋友也忙,年輕人也會考慮租個“臨時朋友”照顧一下。
這位患者在去做腸胃鏡之前,跟包秦的妻子要了身份證信息。對陪診員來說,這算是個人隱私泄露,但患者的立場是,我與你素不相識,如果麻醉期間你把我東西拿走了怎么辦?
信任,恰恰是陌生人之間最缺乏的,但脆弱的患者與租來的朋友之間,只能如此。購買服務的患者,對個人隱私的擔憂更多,比如陪診員幫外地患者跑腿結算出院費用,就需要拿著患者的身份證、醫??ㄉ踔零y行卡,這也很考驗人。
為了減少雙方的糾紛,陪診員想出了許多辦法。
獨立接單的個人陪診員,在社交媒體及閑魚頁面上會先寫好注意事項,不接待病重、病?;颊撸唤幼砭迫巳海唤觽魅静』颊咭约熬耦惢颊撸膊粔|付任何就醫及交通費用。
規模稍小的陪診工作室,選擇在美團這類第三方App上開店,像到店就餐、理發一樣,標明使用條款如“有傳染病請提前告知”,讓顧客在平臺上下單支付,且盡量不接受私下交易。開店也需要繳納一定的保證金,一旦有糾紛,起碼有個說理的地方。規模再大一些的陪診平臺,自建小程序,條款閱后按需下單。

2023年10月7日,遼寧沈陽一家腫瘤醫院外的陪診陪護招牌。圖/IC
利用閑暇時間接單賺點外快,做個陪診員聽起來很簡單。但實際上問的人多,做的人少。
在社交媒體上發過陪診經歷后,經常有人聯系到陳琳,上來就說想入行,求帶。這里面大部分年輕人是因為失業了,想找個過渡性的零工先做著,往往盯上陪診行業。
送外賣、送快遞得有電動車,網約車接單得有車,相比于這些常見的零工,陪診更輕巧,只需一個人背上包跑一趟。
有人在聯系上陳琳后,看完陪診流程,便強烈要求她給安排陪診訂單,表現得信心滿滿。與患者約好8點在醫院見面,陪診員需要提前到,住得遠的話,5點就得起床準備趕往醫院。
陳琳發現,一旦真的給對方派單的時候,對方又會覺得跟想象中不一樣,要么醫院距離太遠了,要么其他種種原因,胡亂給一個理由說明天不去了。其實一開始沒經驗的新人,陳琳會讓他先跟隨成熟的陪診員一起去觀摩,叫做“跟單”,考察一下責任心。但是不少新人在這個環節便會爽約。遇上這種情況,陳琳明白,這人顯然不適合做陪診員,至少不是真心想做。
“更多的是情緒勞動。”陳琳說,人們在醫院就醫的過程中,難免感到焦慮無助,陪診員付出的情緒價值更重要,見到陌生的患者,要盡量親切,表現出體貼周到的那一面。
陪診員都是從各行各業轉行而來。
陳琳以前從事金融業,近兩年就業環境于她而言不太理想,加之父親生病,朋友在做養老行業,她慢慢了解、籌備,延伸到了陪診行業。
一位獨立接單的個人陪診員告訴《財經》,他此前從事電商直播,由于今年找不到太好的工作機會,加之長輩生病頻繁出入醫院,漸漸熟悉了就醫流程,順勢做起了陪診員,剛做兩個月,客源不穩定,做完這單沒下單,“現在有穩定工作的人,建議你們暫時穩住工作,起碼你的薪水是穩定的”。
也有一些陪診員具備醫療從業背景。如陪診平臺藍豚醫陪是找護士、醫師兼職接單做陪診,不接受無醫療從業經驗的人群;河南省漯河市十余家公立醫院近期上線了一項陪診服務,由微脈公司提供,陪診員都是該公司此前從事患者服務的專員,持有健康管理師證或公共營養師證。
包秦自從開始接單陪診后,經常有陌生人私信跟他搭話。每天至少會有兩三個人問他價格、流程,卻不下單,很難說是真有需求的患者,還是同行過來摸底“學習”,他覺得很心累。
綜合幾位陪診員的描述,目前下單的顧客是中年人居多,素質相對高、不太缺錢,能理解陪診員的工作內容,上有老下有小,分身乏術。還有一個常見的買單方是公司,為員工提供陪診等健康方面的福利,外企居多。
在過往的敘述中,陪診行業被描述為“輕松月入過萬”。不少陪診員直接否認。
“當然不是普遍現象。”藍豚醫陪聯合創始人周黎俐給《財經》算了一筆賬,在該平臺上注冊的陪診師,接一單收入200多元,要真想靠這行月入過萬的話,意味著每天都得接到一單甚至更多。
包秦的陪診服務價格是一小時50元,“可能有時候外賣小哥賺的比我還要多”。另一位在上海獨立接單的兼職陪診員,價格為一小時80元,2小時起訂,如果陪診時間太長,全天480元。要是月入過萬,得每天都能接全天陪診的單,幾乎不可能達到。
因此,有陪診員認為,高收入的說辭,更像是一些培訓機構用來招攬考證生意的噱頭。
陪診員并不算通常意義上的一個職業,目前沒有針對陪診員的國家級資格認證。各地有不同的做法,比如今年上海開放大學面向本市養老服務機構工作人員開啟了一輪養老服務陪診師的培訓。
因此,究竟要找怎樣的陪診員,他們提供的服務質量如何,是不是黃牛號販子、藥販子混入其中,都需要患者和家屬仔細甄別。
即便是身處其中的從業者,對于陪診行業的定位和認識也不同:有人把它歸類為生活服務,賺個跑腿費,有熟悉的患者問掛號哪個科室,陪診員頂多給個建議,不涉足嚴格意義上的醫療;也有人認為,陪診是融合了醫療服務和本地生活服務兩個領域的跨界行業。
不過具體到業務模式上,陪診員的描述就很一致了:顧客下單,陪診員接單,類似滴滴打車或美團外賣。
由于行業邊界模糊,能提供陪診的公司也是五花八門。
目前,市面上既有以陪診為主業的平臺類公司,也有全病程管理服務平臺,出于此前與各地公立醫院合作的經驗,開設相關陪診業務。
互聯網醫療大廠也介入了陪診。對于失能及高齡老人的居家養老健康需求,京東健康提供養老照護、上門護理、居家康復與助醫、線下陪診和掛號服務等7×24小時健康咨詢等。
周黎俐告訴《財經》,互聯網醫療大廠本身有流量入口,走入陪診賽道,是出于完善自身服務體系的考慮。對這類大公司來說,陪診更像是一個附加值,一道配菜。
一些公立醫院今年開始自行開展陪診服務。上海市浦東新區人民醫院的陪診公益服務,團隊由醫務社工、醫護人員、志愿者組成,為慢性疼痛、認知癥等慢病患者提供就診陪伴。
把時間放得更遠,陪診甚至不是新近出現的行業。
2016年前后,國內市場至少出現過20個同類的陪診產品,比如“安心陪診”拿到過來自尋醫問藥網領投、遠盟康健跟投的A+輪融資,公司同樣是護士兼職接單的模式,陪診公司與陪診人員依照固定比例進行收入分成。
然而時至今日,那批陪診公司幾乎全軍覆沒。
在周黎俐看來,至今陪診行業仍處于早期發展階段,相較于2016年左右的那批,當下受惠于近年互聯網醫療的普及,加之一些細節上的便捷,很多事是現成的,比如不用自己單獨出一個App,在微信里做個小程序就行,不再像前一批公司那樣事無巨細都靠自己動手。老齡化也是外在因素。
對個人陪診師來說,主要收入來源是需要就診的患者及家屬,即To C。但是對陪診公司而言,目前與其他公司合作獲取訂單更常見,也就是To B業務,比如醫院、保險公司、外企、社區養老驛站等買單支付。
“長遠來看陪診應該是一個面向C端的生意,市場更大,但還需要一個很長的培育過程?!敝芾枥f。
這個既老又新的行業前路何方,從業者們在摸索。
有人前一陣子總跑醫院,嘗試搜過陪診,但沒找到合適的本地服務方。最近,他把自己所在公司的陪診業務新進展轉發在朋友圈。不一會兒收到了廈門一位朋友的留言,“20年后這業務一定要來廈門啊,我需要。”
(文中沈芳、陳琳、包秦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