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邁山 林茶互生、人地共榮的千年傳奇

陳耀華

前不久，我國云南的“普洱景邁山古茶林文化景觀”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遺產名錄》。這是全球首個茶文化世界遺產，“填補了《世界遺產名錄》中‘茶主題項目的空白”。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認為，“普洱景邁山古茶林文化景觀”符合世界遺產標準（ⅲ）和標準（ⅴ），反映了在傳統茶祖信仰基礎之上，政府管理與基層自治相結合，形成的獨特的古茶林保護管理體系。該體系充分尊重了當地的氣候條件、地形特征和動植物種群，實現了對文化和生物多樣性的保護與自然資源的可持續利用。

能在全球眾多著名茶園中脫穎而出，景邁山古茶林自有其特別之處。作為普洱茶的普洱產區的典型代表，景邁山在清代曾是云南著名的六大茶山之一，山上生長著目前世界上所發現的保存比較完整的千年萬畝栽培型古茶林，堪稱一部“活的中國茶史書”。森林、古茶林和古村寨是構成景邁山古茶林文化景觀的核心要素—長期以來，景邁山世居民族在森林中建村寨，在村寨周圍人工栽培茶樹，森林防護帶又將村落和古茶林守護起來，最終創造出茶在森林中、村在茶林中、耕地和其他生產活動在茶林外的智慧型山地人居環境。

景邁山千年萬畝古茶林具有重大的科學、景觀、文化和生產應用價值，是重要的人類遺產，也是中國茶文化發展的歷史見證。

茶從何處來

“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中國是茶的故鄉，是茶的發源地和原產地。云南是世界茶樹原產地的中心地帶，擁有距今1700多年歷史的古老茶區，為世界公認的普洱茶發祥地之一、著名的“茶樹王之鄉”。

“普洱景邁山古茶林文化景觀”位于云南省普洱市瀾滄拉祜族自治縣，是瀾滄江流域規模最大、保存最完好、茶林景觀最典型、文化內涵最豐富、人地關系最和諧的人工栽培古茶林典型代表，由5片古茶林，9個布朗族、傣族村寨以及3片分隔防護林構成。

“景邁”為傣語名，其中“景”為人聚居之處，“邁”為新，“景邁”即新的村寨之意。當地的世居村民主要來自布朗族、傣族，還有少量來自哈尼族、佤族及漢族等。

從地理條件看，景邁山地處北回歸線以南，屬橫斷山系，山勢呈西北—東南走向，西北高而東南低，海拔最高處在糯崗山，約1662米，最低處在南郎河與南門河的交匯處，約930米，相對高差約730米。景邁山依山勢大致可分為東北、西南兩個坡地區域：東北坡地勢稍陡，面積較小，傣族寨子多分布于此；西南坡地勢較緩，面積較大，布朗族寨子全分布于此。當地多數村寨均呈條帶狀分布于1200米以上（即霧線以上）區域。

景邁山所在的中國西南地區是學界普遍認為的山茶屬植物的分布中心和起源中心，也是全球著名的第三紀孑遺植物庇護所，生長在這里的山茶屬植物于第四紀的多次冰期中幸存下來，并適應不同的自然條件逐漸演化成今天紛繁多樣的現代茶組植物。

從氣候條件看，景邁山屬亞熱帶山地立體季風氣候區，夏無酷暑，冬無嚴寒，雨熱同季，干濕季分明，利于茶多酚、氨基酸、葉綠素等物質的形成，且不易形成纖維素，茶葉因此能較長時間保持鮮嫩。不僅如此，特殊的地形、對流條件和氣溫分層現象使海拔1000～1200米的景邁山南朗河、南門河峽谷經常形成大規模的云海，茶區氣候濕潤，局地小氣候十分適宜茶樹生長。此外，南朗河及其支流南門河將景邁山三面環繞，使這里成為相對獨立的地理單元，保護了當地的生態環境，也使得景邁山早期對外聯系不便，客觀上減少了外來因素的影響。于是，在年復一年的循環中，茶樹完成了群落的建立，安居于森林之中。

布朗族，原自稱巴朗，古代濮人的后代，是云南最古老的土居民族之一。據史料記載，布朗族最初居住在滇池周圍，后來由于北方民族人員大量南遷，布朗族人不斷向南遷徙。據《瀾滄縣志》記載，布朗族先民在唐代逐步從瑞麗地區遷移來到該地區。景邁山芒景緬寺《功德碑計》殘碑留有用傣文原體文陰刻的“傣歷377年（1015年）……建蓋總佛寺”，說明在唐代時（最晚在10世紀），布朗族先民已經遷徙到景邁山，并發現、馴化、栽培茶樹，距今已逾千年。

相傳，布朗族人在遷徙途中遭遇瘟疫，由于缺醫少藥，整個族群面臨滅絕的困境。有一位不幸染疾的先民無意間從不知名的樹上摘下一片葉子含在嘴里而祛除了病魔。于是，其他族人爭相效仿。過了一段時間，整個族群疾病全消，布朗族人把這種能夠消除疾病的樹葉稱為“臘”，并一直沿稱至今。這種樹葉就是茶葉。

從那時起，布朗族人就對茶葉產生了很深的感情；他們之后每到一個地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尋找茶樹。最終，一部分布朗族人在景邁山停止了遷徙的腳步。他們在當地茂密的原始森林中建寨，在寨子周圍種植茶樹，探索出林下茶種植技術，并與傣族等世居民族一起，歷經千年的保護與發展，創造了林茶互生、人地共榮的古茶林文化景觀。人類與野生茶樹間的親和故事，也在這千百年的口口相傳中，漸漸被演繹為神話，凝聚成我國西南地區這片森林中眾多民族的共同記憶。

茶在森林中

景邁山古茶林的特色在于“古”和“林”。古茶林歷史悠久，其獨特的林下種植和利用傳統以及穩定高效的森林生態系統使之明顯有別于世界上的其他著名茶園，表現出“遠看是森林，近看是茶林”的特殊景觀效果。

為了保持完整的森林生態系統，避免大規模連片種植產生低溫凍傷、病蟲害傳染等自然災害，確保整個古茶林持續傳承，景邁山先民選擇在森林中有限度地片狀開發古茶林。他們一方面圍繞村落控制茶園開墾面積，另一方面則在開墾的古茶林外圍保留森林防護線。禁止砍伐的森林帶寬約40米，圍繞在茶林周圍，布朗族人稱之為“背”。茶林之間也會保留一定面積的森林作為分隔、防護之用。本次入選《世界遺產名錄》的景邁山古茶林中就包含了3片典型的分隔防護林，它們不僅是各片區古茶林的分隔帶，也是村落重要的水源林。

景邁山種植的云南大葉茶耐陰、喜溫、喜濕，當光強達到80%左右時，茶樹達到最佳生長狀態與最大產量。當地先民們在原始森林中栽種茶樹時，逐步認識到其生長習性，于是，他們充分利用森林生態環境，砍去部分對茶樹生長不利的喬木、灌木，如竹子，而保留一定數量的遮陰喬木和芳香植物，如樟樹、桂樹，然后栽種茶樹，養護茶林，從而形成“喬木層—灌木層（茶樹主要分布層）—草本植物層”的立體群落結構。其中，群落上層主要生長茱萸、木荷、紅椿、榕樹等高大喬木，中層則以古茶樹為優勢樹種，同時分布有樟科、杜鵑花科植物，下層為禾本科和蕨類、藥材、野生蔬菜等草本植物。這種古老而特殊的林下種植方式既巧妙地分配了不同高度層植物的光照和養分，又可以將桂花樹等所特有的芬芳傳遞給茶葉，使出產的茶葉具有天然的香氣，品質較高，而且適當清除了對茶樹有害的樹木。

景邁山所在的中國西南山地是保護國際（簡稱CI）確定的全球34個“生物多樣性熱點地區”之一。當地動植物種類繁多，為古茶林提供了豐富的生物多樣性。古茶林的存在，也保障了這種多樣性得以維持和延續。在長期的生產實踐中，除茶樹外，當地人還有意識地在古茶林中保留了大量可利用的物種，其數量遠高于同緯度地區的旱谷地和橡膠林。因此，景邁山古茶林擁有高效的生態系統，是珍貴的物種基因庫。調查顯示，長尾單室茱萸、篦齒蘇鐵、翠柏、紅椿、合果木、滇南風吹楠、三棱櫟、黑黃檀、大葉木蘭、中華桫欏、蘇鐵蕨、金毛狗、金蕎麥等14種國家重點保護野生植物就和茶樹共同生長在景邁山上。中國科學院西雙版納熱帶植物園等單位研究人員在當地的古茶林內共記錄到種子植物125科、489屬、943種和變種，觀賞昆蟲16種，陸生脊椎動物187種，哺乳動物22種，鳥類134種，經濟昆蟲21種。它們都是古茶林生物群落中極為重要的組成部分，并且對維持古茶林的健康十分有利。以鳥類為例。景邁山是東南亞地區熱帶鳥類沿河谷低海拔地區向北遷徙的重要通道，鳥類資源十分豐富。這些鳥類對古茶林病蟲害的防治起到了重要作用。

相關研究發現，景邁山古茶林的物種數和豐富度指數與天然林極為相似，且明顯高于林相相對單調的現代臺地茶園。良好的動植物多樣性使物種間形成相互制約的關系，可有效抑制病蟲害的發生；同時，上層喬木層的落葉又為茶樹的生長提供了豐富的有機養料，它們有效地維持了古茶林生態系統的穩定，最大限度地保障了古茶樹的健康生長和茶葉的天然品質，實現原始森林資源的可持續利用和茶種植的可持續發展。

景邁山古茶林這種種植模式，是當地世居民族在了解茶樹生長習性的基礎上對森林環境的模擬和利用，充滿生態智慧。在世界各地廣泛普及現代茶園種植技術的今天，其傳統的種植方式依然得以延續，并成為原始的茶種植方式的典范。

20世紀70年代和90年代，景邁山地區也曾嘗試利用古茶林優質茶樹種源發展現代臺地茶園。但由于單一的林相容易遭受病蟲害侵襲，種植效果并不理想。近年來，當地引用古茶林的生態智慧，在臺地茶園中增植花卉、多類型喬木樹種，以豐富其生物多樣性，從而改善茶園生態，逐步形成與古茶林類似的生態系統和林下茶景觀。這是景邁山人對人與自然關系的重新認識，也進一步彰顯了古茶林作為一種傳統而特殊的茶園種植方式的價值。

人與茶共生

對景邁山人來說，茶是生活，茶園是家園。

先民定居景邁山以后，在村落周圍的森林中有限度地開墾茶林，并結合自然地形在茶林周圍保留森林作為防護林和水源林。以村寨為中心，在周邊種茶，便于管理茶林。同時，由于防護林兼作水源林，生活用水得以保證。茶林和防護林中豐富的動植物物種，則為村民提供了大量的生活資料。這種獨特的土地利用方式，不僅使景邁山呈現出“森林—茶林—村落”的平面空間功能景觀，而且塑造了“林—茶—人”三位一體的環境關系和生態關系。森林得以利用，茶園得以保護，村寨得以發展。

在這一過程中，景邁山先民不斷探索，形成了特殊的村鎮建設模式，這些傳統村寨在整體選址、村寨布局和民居風貌上具有鮮明的烙印。他們根據地形、水源分布和朝向等自然條件確定“神山”，“神山”是村寨宗教祭祀之地。選定“神山”后，圍繞“神山”選擇背山面水、坡度較緩、用地條件較好、適于種植茶樹的地方建設村寨，并禁止砍伐山頂的森林以作水土涵養之用。

寨心，布朗語稱之為“載曼”，是“神山”在村寨中的化身，也是立寨的標志和建寨的基準點，有石質、木質、水泥等不同材質，造型也十分多樣，人們將寨心作為公共活動的中心。寨心位置確定后，再設定寨子的四門，從而進一步搭建村寨。村寨邊緣種植榕樹、柏樹等作為村寨的守護神。村寨內部建筑與街道基本圍繞寨心集中緊湊布局，有些地形條件相對平坦的村寨還呈向心式布局，以保證所有村民都可以受到寨神的庇佑。村寨周邊是古茶樹與森林的混合區域，區域外較低海拔位置分布著生態茶園、耕地。當寨子達到一定規模時，會遷出部分人口另建新寨，以保護生態環境和保障村落安全。通常，幾個村寨圍繞一座“神山”呈現群落式布局。

村寨中的民居多為傳統干欄式建筑，既適應當地潮濕氣候、保證生活所需，也能滿足茶葉晾曬、加工等生產功能。建筑屋脊分別標有茶葉、牛角符號，標志著不同部落對茶葉、動物的圖騰崇拜。

作為少數民族聚集區，以布朗族和傣族為代表的景邁山世居民族和平相處，在長期的生產、生活中互助合作、和諧共存，并在村寨選址、布局、建造技藝和風俗習慣方面相互借鑒，在保持本民族特色的同時吸取其他民族的優點，共同創造了獨特的景邁山茶文化。

景邁山世居民族相信“山有神，樹有魂”，萬物皆有靈。世居民族把發現茶葉的部落祖先敬為茶山守護神，每年舉行隆重的祭祀活動。布朗族將發現茶葉的祖先帕艾冷尊為茶祖敬仰，并在每戶茶林中設立“茶魂樹”守護茶園。傣族則將帶領他們來到景邁山的祖先召糯臘奉為茶神，茶林里有“茶王樹”。茶祖信仰作為一種自然崇拜、祖先崇拜、宗教崇拜結合體，促進了人們的族群認同和集體自覺，大家自覺愛護這里的森林和每一棵茶樹，人地和諧的人文精神使得古茶林傳承千年。除了宗教功能外，當地的潑水節、茶祖節、開門節和關門節等眾多節日還充分彰顯了對茶祖的尊敬、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以及尊老愛幼等倫理道德。

4月中旬，布朗族會迎來最重要的節日“山康茶祖節”。該節日與漢族的春節相仿，布朗族人將一年中最好的春茶獻給茶祖帕艾冷，在茶魂臺呼喚茶魂，祈求茶祖保佑茶林和村寨。帕艾冷雖然是布朗族的茶祖，但其他世居民族也會共同參加茶祖祭祀儀式，并有相應的分工。他們深信，茶魂臺有著人和神互通的靈性。茶魂臺正中間立著一根粗大的茶魂柱，是方便茶祖與天上交流和往返的通道。臺上的四角立著的柱子，代表著山神、水神、樹神、鳥神以及四面八方前來祭祀茶祖的神靈。祭壇上最為醒目的5根木柱，分別代表了布朗族、傣族、哈尼族、拉祜族和佤族。

布朗族、傣族等民眾世代居住于景邁山，以茶為生，與茶相伴，形成豐富的多元民族茶文化。它們不僅是景邁山古茶林文化景觀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傳承和保護該文化景觀的重要保障。景邁山制茶方式多樣，茶葉產品眾多。傣族的竹筒茶、布朗族的青竹茶、哈尼族的土鍋茶、佤族的燒烤茶等各具特色。茶葉用途廣泛，可以藥用、食用，也可以飲用，還可以作為貢茶或者祭祀用茶，或作為饋贈親朋的禮物。更為奇特的是，景邁山的茶葉還可以作為邀請貴賓的“請柬茶”，甚至是茶山青年表達心意、傳遞感情的“定情茶”。景邁山古樹茶已成為當地群眾民族身份的符號和集體認同的身份象征。

鄉規民約是景邁山極為重要的民俗文化，對古茶林的保護發揮了重要作用。相傳布朗族首領帕艾冷曾在臨終前留下遺訓，告訴后人要“像愛護眼睛一樣愛護茶樹”。當地少數民族群眾制定了一系列鄉規民約，保護古茶林。比如規定古茶林在早期開辟過程中，不能隨意砍伐林中的高大樹木，違反者必須首先在寨心向茶祖請罪，然后負責修建一段村寨道路，完工后在路旁立牌寫明自己所犯錯誤，以警示后人。現在，景邁村和芒景村仍有明確的鄉規民約，內容包括保護古茶林、保護古茶樹品質和品牌等。

景邁山古茶林規模宏大、保存完好，見證了對人類文明具有重要影響的茶葉從野生到人工馴化栽培的發展歷史，代表了當地獨特的茶樹栽培和茶葉制作傳統以及衍生出的極其豐富的茶文化。景邁山古茶林文化景觀完整傳承了人與自然、人與茶和諧共生的樸素理念，凸顯了順應自然、尊重自然、保護自然的卓越生態倫理和豐富生態智慧，是世界農業文化景觀的精華、人類傳統聚落和土地利用的杰出范例，也是“‘活態文化遺產保護的‘中國案例”。

千年時光倏忽而過，景邁山上風景依舊。茫茫云海間，茶林茵茵，炊煙裊裊，茶葉的芳香始終飄蕩在景邁山上。

【責任編輯】趙 菲